保卫萝卜沙漠第七关
文 | 江徐
1.
男人光屁股坐在矮凳上,双手捏着手机两端,右手指间夹着一支玉溪,不时吸上一口。腹部的赘肉因为挤压而堆叠起来。他打游戏的样子严肃、冷静,让人难以琢磨他到底是在专注游戏,还是思考什么。
戚黛趴在床边,从侧面观察了一阵面前这个男人的双眼,然后开口:“单哥,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男人没有抬头,脸部也没有丝毫涟漪,声音中有夜色中湖水衍漾似的柔情。
“你在射出之后,心里是否产生烦躁、焦虑、苦恼这些感受?或者说,平时各种烦恼事,在做完爱后有没有一下子堆到面前来?我觉得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做爱时和做爱后的人生观是不一样的。”
戚黛说“烦躁、焦虑、苦恼”三个词时,派遣脸部肌肉模拟着与之相对应的表情,貌似她此时此刻就烦躁、焦虑、苦恼得不得了。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感觉呢?”男人反问。
他没有抬头,只是把眼睛从无框镜片后面向左上角翻了翻,抛出一个淡淡的笑脸,“快乐也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怎样活都是一种状态。丫头,你还经历得太少。”
他始终很投入地打游戏,抽着事后烟。
如此神情背后,是释放后的舒爽?琐碎凡事带来的压抑的烦恼?还是茫茫一片空白?戚黛无法辨别这樽活着的肉体雕塑,目前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心理状态。
与面前这个男人相比,她知道,自己的经历浅薄如一张带着灰尘的白纸。
“像我,以前存折上也达到了七八个零,”
听到“七八个零”,戚黛做出完全没必要的惊喜表情,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她一边振振有声地数着,一边掰着手指数着八个排列成一直线的数字零,好像这些虚无的圈圈立马成为她的财富一样——转瞬即逝的这一刻,她忘了这些数字不管对她、还是对曾经拥有这些数字的男人而言,现在都是一堆鸭蛋。
“现在我虽,虽然成了一个负翁。但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轻微口吃的男人将“负”的音调提高、延长,一副“没啥大不了”的语气。
“该玩还得玩。”戚黛用揶揄的口吻在心里替他添上一句。
男人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下去:“以前我开两百万的车,现在呢,开的什么车?”
戚黛看到过他的车子,一部旧吉普。戚黛不懂车,一直以为它身价不菲。
“那车多少钱?”她问。
“才八万”男人看到戚黛惊愕的表情,又主动补了道:“你以为呢?”
“老骥虽然伏枥,但志在千里呢。单哥,你可以东山再起。”说完,戚黛感到这句安慰话实在显得苍白无力,连周遭空气都变得寡淡。
任何时候,安慰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但男人听了好像挺高兴,终于把整个头抬起来,转向戚黛:“十三届三中全会马上要召开了,你不知道么?”他脸上显露出淡淡微笑:“因为十八届三中全会马上要召开啦!中央这一次是提出深化改革了啦!”
戚黛被问得一团云雾。“十八届三中全会?这跟你搭什么界?”
她把头往床边挪了挪,更靠近他一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美国不是搞自由经济贸易港口么?它把中国给独立开来了,它扶持的都是战败国,像日本。”
“然后呢?”戚黛用神眼等待下文。
“中国准备自己搞,自由经济贸易,这样一来,进口就不要收税,出口不需要再报,报关。”男人一激动就开始口吃。
“你知道江阴华西村为什么那么有钱么?江城百分之九十九缴税,江阴只有百分之四十三缴税。自己有钱,就不需要指望中央拨款,老子自己有钱!”男人显得很振奋。
“江城也要搞自由经济贸易么?”戚黛显然不明白“自由经济贸易”是怎么回事,也不懂这事对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意味着什么。
“是呀!就在经济开发区。以前国家扶持国企,压制私企。现在改变了,中央准备开始扶持私企,放水养鱼,以前是抽水养鱼。这是一个大潮流,所以要抓住机会好好干啊!像我”
男人放下游戏,朝戚黛这边转了一点角度,把身子正了正,正眼看着戚黛继续说下去:“今年三十七,明年就三十八了了啦。再过十年,孩子又要上学,考大学,我自己以后也得防病养老,你说是不是?”他抽了口烟继续说,“赚钱的也就是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十年,所以要努力干了啊!”
说到“努力干”,他的笑容因为将要到来的潮流而意气奋发,似乎在无言地感谢这股来势汹汹的“天助我也”的潮流。
他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补充:“我准备在经济自由贸易圈注册一个公司,才一块钱。”
“一块钱注册一个公司?”戚黛感到匪夷所思。
“是呀,只要一块钱。”男人好像贪了一桩大便宜那样笑着。
“那我也去注册,岂不是人人都去注册了?”
“你注册了做什么呢?”
戚黛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也明白了只要一块钱就能注册公司的原委。她顿了顿:“那你准备开什么公司呢?”
“还不知道。GC党在也是摸石头过河,毕竟没有尝试过嘛,不管怎样,先跨出脚下河去要紧。”
男人更加振奋,对东山再起表现出志在必得的神态。
2.
男人之前做古玩,亏了大损,如今开几万的车子,蜗居在价格低廉的租房里。因为生意上的债务究竟,目前在同时打两个官司。
戚黛盯着他下巴上那一小撮短胡,问道:“大潮流?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么?”戚黛显得很无知。
“有过啊,邓小平在位时,不就开放了十四个沿海城市,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么?这是一个大潮流,大趋势。机遇时刻都存在,就看你善不善抓住!”说完这句,男人再次将注意力转回手头的游戏上。
“机遇真的时刻都在吗?”戚黛盯着他追问。
“对的,时刻都在。”他看了她一眼,给予肯定,语气坚定。
戚黛不说话了,躺倒在床上胡乱想着一些事情。
沉默。
男人坐在矮凳上打了好一会游戏,在此期间,他抽了两根烟。
上床之后,他再接再厉打着他的游戏。
戚黛伸过头,往他手机上瞄了一眼,满屏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
“这叫什么游戏?”戚黛有些无聊地问。
“抢萝卜,又叫保卫萝卜。”
“还拔萝卜呢。”戚黛说。
男人呵呵了一下,继续玩游戏。
这个胖乎乎的男人,在朋友圈自嘲:不懂风水调理的设计师不是优秀的艺术创作者。
“那你不是可以帮人家看风水嘛?”听说他搞家装设计,戚黛这样问。
“哦,那,那是我副业。”
他自称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为了用事实说话,拿出自己的皈依证展示给戚黛。赤豆色,跟结婚证差不多大小。他还送给戚黛一盒寺庙带回的素芯酥饼。
“呵,真是神奇。”戚黛不禁暗自叹道。
男人站在床边上,类似于蹲马步的姿势,一手端着戚黛的一条大腿,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他就这样,一边做着活塞运动,一边对手机另一头的人交流:“哪能呢?我身边怎么可能有女人呢?不,不要说的这么恐怖啊!”节奏井然,语气平稳。
戚黛只能用双手捂住嘴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发出笑声或者其他声音。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居士?
口是心非睁眼说瞎话?
真是一个猛浪横行的世道!
3.
戚黛侧过身,再次翻看身边这个男人的微信相册,从第一张开始看起。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一本内容比较丰富,插图比较好看的旅游杂志,让人很有翻一翻、品一品的兴趣。
相册里有西藏、沙漠、男人手执毛笔在墙上创作大幅画作、玉石古玩。
“再跟我讲讲沙漠里的故事吧。”戚黛说。
“上次不都讲了么?”男人一门心思抢萝卜,保卫着他的萝卜。
在此之前,男人在黑夜中讲诉过自己的一些经历。
关了公司,独闯沙漠,说走就走。一开始还开着车,把油烧完了,就扔了车,背着行囊,独自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行走。戚黛问他是什么沙漠,他说:“就是沙哈拉沙漠。”
“弹尽粮绝之后,我就砍路边的仙人掌吃,那个苦啊!实在没水喝的时候你知道我怎么办的么?”他转过头来问戚黛。
戚黛想了想,用不难以置信但又能理解的口气猜测道:“撒尿自己喝?”
“不是。”
戚黛再次用难以置信同时能够理解的口气继续猜测:“喝自己的口水?”
“不是。找三根小竹棒,支在地上,把身上的金属挂件解下来,挂在上面,人就匍匐着趴在那,等着从上面滴落的冷凝水,一滴,一滴,一滴……”
说到这里,男人伸出舌头,做了个舔舐的动作,好像还不够滋润他整个舌苔的是天赐的人间稀少的甘露。事实上,彼时彼刻,那一滴滴的冷凝水就是他生命的甘露。
然后,男人发出一阵举重若轻的笑。
男人脖子上是有一个老银挂件,其中一面的图形类似奥米伽符号。
“那么冷的气候,你晚上怎么睡?”戚黛对此感到疑惑。
“睡袋啊。我还经常看到有一种形状怪异的动物窜来窜去,两头都是圆不溜秋的,吱溜一下,窜过去了,吱溜一下,窜过来了。后来我问了人,那估计是沙漠猫或者沙漠狸。”
依据男人生动的拟声词里,戚黛脑补相对应的场面。
翻到雪山照片时,男人又说:“当时看着眼前这座山的时候,我差不多筋疲力尽了,我就想,如果翻过这座山还看不到人烟的话,我就乖乖躺下吧,实在太累了。我当时还写好遗书了呢。”
听到此处,戚黛转过头,看了看在昏暗中的男人,继续听他说下去:
“那座山,看起来不是很远,我以为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达到,事实上走了我五六个小时。当我终于站在山顶,看到不远处有两个蒙古包时,那一刻,我的泪啊,就那么流下了……”
男人停顿下来,像是在回味那种劫后逢生黎明就在眼前的滋味。
“在离蒙古包还有几百米的时候,我扑倒了,实在吃不消了啦。等我醒来,身上已经盖了羊毛毯子暖暖地睡觉了。”男人笑了笑,继续说道,“身边走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叽里呱啦,讲了一通,我一点都没听懂。后来进来了两个喇嘛,说是把我救到包里的。所以人啊,走到哪里都可以有朋友。”
“那你跟这些朋友还有联系么?”
“要有联系,我手机里的号码早就存不下了。”男人没有正面回答。
“离开蒙古包的时候,我偷偷塞了一千块钱在桌布底下。后来在甘肃坐上了火车。”
“坐火车去哪?”
“当时也没管这问题,一路向南总是没错的。因为没买票,没有位置,我就找到列车长,给他塞了一千块钱,他就立马给我安排了一个床位。”
“有钱就方便办事啊!”戚黛暗自感慨了一句。
“我在火车上买了苹果、香蕉、胡萝卜,洗干净了放床头,吃了睡,醒了吃。实在太累了!”
男人回顾沙漠之旅的时候,始终带着淡淡笑意。
“那你,通过这次沙漠行走,你觉得对人生是否有什么改变?或者给你带来些什么呢?”
戚黛认为,经历过大灾大难,在死亡边缘走一趟回来,人生观总该有所转变的,甚至是大相径庭的转变。
“看透了,什么都看开了。”男人只说了这么一句。
戚黛看着这些照片,猜想他肯定发生了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之类的变故,才让他横下心去沙漠。
她把思绪从男人曾给他讲诉的故事中撤回来,看了看躺在身边兀自不屈不挠地抢着萝卜的男人,问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去沙漠?”
“不想活了呗。”显然是在随便应付。
“那为什么还要想着办法吃仙人掌,喝冷凝水?躺在那不动就可以死了啊!”
男人转过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男人手机里的声音在昏暗的安静中凸显起来。那声音比画面更加眩人耳目,一会儿咯咯咯,一会嘎嘎嘎,一会儿啾啾啾,一会儿咩咩咩,一会儿哞哞哞,一会儿又掺杂婴孩呜啊呜啊的委屈泣哭声,此起彼伏,互相搅和,让人觉得实在千奇百怪莫名其妙。
实在是一个纷繁复杂的保卫萝卜的世界啊!
戚黛专心致志地听着这些五彩缤纷的声音,感受每一种声音背后奇形怪状的东西,恍惚间,又回想起现实中的各种事情……
江 徐
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
煮字疗饥,借笔画心
新书《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销售中
长按二维码,可添加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