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回答。但为了迈出回答的第一步,我们从(而且只能从)一些耳熟能详的答案开始谈起,并希望在这些答案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分析。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期待在分析完成之后给出一个比较合适的答案。
现在论及“什么是哲学?”,许多受过一定程度教育,对人文学科有了解的人应该会讲,哲学思考的是人生观一类问题(所谓灵魂三问: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对哲学持这一类印象的人不在少数,而且就笔者所知,很多人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选了哲学专业。
可是,许多在美国学院哲学学习和任教的人却完全不赞同刚才那个答案。以美国大多数大学哲学系为例。美国大学的哲学系多数被所谓分析哲学传统主导,里面很少有学生和老师会在学术层面对人生观这一类问题感兴趣。在这批人看来,哲学是一门学术工作,里面有自己的问题,比如形而上学问题、认识论问题和伦理学问题等等。当然,这一美国学院哲学内部肯定还能按问题继续进行分工,除了形而上学、认识论和伦理学,还有逻辑学、科学哲学(细分还有物理学哲学、生物学哲学和心理学哲学等)、心灵哲学和哲学史(按时期分期,古希腊、中世纪和早期现代等)等等。一个美国学院哲学家多半会告诉你,学院哲学不关心人生观这一类私人问题。
除了一般人印象中的哲学和学院对哲学的看法之外,对哲学我们至少还有一种印象。这种印象和我们称之为哲学家的人有关。如果对哲学史稍有了解,我们可以知道其中有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和马克思,以及尼采和萨特等。既然他们被称为哲学家,那他们写的著作和研究的东西肯定是哲学的一部分吧?
针对“什么是哲学?”,上述三个可能是比较常见的答案。那么从常理讲,我们是不是应该在三个答案之中挑出一个最好的答案?或者,综合各家的长处,给出一个答案?首先我们来看第一种解决方案,即试图从三个答案之中挑出一个最好的答案。而选了这种方案,那我们又必须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最好”的标准是什么?这个时候,很多人会选择相信权威专家,会选择美国学院哲学的人给出的答案。也许,他们说的是最好的答案吧?可是,这种选择至少有三个难处。其一,这种选择其实是在诉诸权威。但是,如果不认同真理等同于权威的话,这种选择的立足点其实不够稳固。其二,刚才没有讲的是,即便是在美国学院哲学内部,少数派哲学家即传说中和分析哲学家针锋相对的欧陆哲学家群体会对多数所谓哲学问题充满怀疑。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对人生观意义上的哲学其实更加认同。其三,不仅美国学院哲学内部有分歧,哲学史上的大哲学家按理来说是更大的权威,但他们对哲学的理解也多和美国学院哲学南辕北辙。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黑格尔。据说,多数分析哲学家都对黑格尔并不感冒。
这时候就麻烦了。此外,美国学院哲学作为一个学科,和现代知识体系下的其它学科似乎有一些不同。比如,普通人对物理学内容的印象不会和学术界的物理学印象差得太远,而现在的物理学家内部可能会有各种各样具体的分歧,但绝对不至于会认为对方不是在做物理,甚至断定物理学史上的大家也不是在做物理。看到了这一点,我们可能会觉得“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似乎更加棘手了,那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做呢?
文章开头给出了三个答案。显然,选择第一个答案明显有问题。因为有个美国学院哲学(看起来很权威的样子)给出的答案和它完全不同。选择第三个答案也有问题,因为黑格尔都快被美国学院哲学中的某些人说成神棍了。选择第二个答案,我们刚才讲了也有问题,因为美国学院哲学本身都是一个根基不稳的学科。这样一来,这三个答案从常理看各有问题,似乎不能选择一个,然后执其一端。那么这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笼统地讲,似乎我们需要综合一下各家所长。
不过在尝试综合之前,我们有必要将之前的分析进行到底。请设想以下极端情况:比如某人是杠精,他就坚持要选择自己喜欢的答案呢?他甚至还能给出理由:我拒绝思考标准问题,我就是要选择自己喜欢的。的确有人是这样做的。这时候我们讲,在他的世界里,他对哲学已经预设了定义,然后用这个预设的定义去评判其它定义,该定义自然没有敌手。可是我们讲,这种做法没有任何意义。仅从逻辑可能性上讲,你甚至可以把做饭都定义为哲学活动,然后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在做哲学(因为他们要做饭)。可能有人会讲,这种杠精根本没必要理他/她。可是,持这种看法的人可能不会注意到,那些在美国学院哲学里面的人,如果没有对“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进行全面反思的话,他们给出的答案原则上也只在杠精水平。比如,一个在思考形而上学(世界)、认识论(知识)以及伦理学(好)问题的美国学院哲学家认为自己在做哲学问题,并将这些活动定义为哲学活动,另一批哲学家(比如后面提到的维特根斯坦)马上就会站出来,嘲笑他们做的是假哲学问题,就像美国学院哲学嘲笑做饭哲学不是哲学一样。
这样,如果不能执其一端,我们暂时只能考虑综合上面提到的三个答案。但是即便是考虑这三个答案,我们还是会觉得其中一些实在太泛化了。比如,也许美国学院哲学内部有一些问题是真问题,还有一些是假问题?另外,还有一些没有预料的麻烦出现。比如,古希腊大哲亚里士多德研究了物体的运动,给动物分了类,无论怎么看亚里士多德做的学问在现在都会被认为属于具体的科学。这样一来,“哲学”这个词,在以前它的意思,它包含的问题,似乎比现在某些人认为的那些哲学问题(人生观问题,美国学院哲学问题)还要广?这种想法并非没有道理。例如,公认的大物理学家牛顿将自己的名著命名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分析还要进一步深化,原则上讲,我们应该把现在美国学院哲学中讨论的问题罗列出来,也将哲学史上的大哲学家讨论的问题列出来。这样做可以帮我们抛弃“美国学院哲学”和“哲学史”这两个不精确并包罗甚广的概念,进而从更细致的问题域入手,理解何谓哲学。此外,上面亚里士多德和牛顿的例子提醒我们,“哲学”一词的意思于历史上可能在不断变化。明白了这一点,我们的任务也更加清晰,就是从历史入手,弄清楚“哲学”一词曾经具有的意思,以及在哲学名下处理过的问题。
现在我们忽略历史细节,从一个非常粗糙的视角出发进行论述。“哲学”一词在20世纪初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同时,这也是所谓美国学院哲学开始成形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以前,“哲学”有两种基本意思,第一种就是所谓知识,包含了我们现在所说的各个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知识。科学知识意义上的哲学自然无需再多解释,人文知识意义上的哲学可能需要说明一下。人文意义上的哲学自认为在根据某个形而上学体系(粗糙理解,就是人生观问题)给出规范,描摹人性和社会应该有的样子。显然,这样的哲学具有批判现实的功能。第二种是所谓最高的知识,亦即把所有知识综合在一起(假设可以的话)得出的知识。后一种意义上的典型代表就是黑格尔哲学。黑格尔想通过自己的体系把所有的知识都综合起来。当然,很快他的体系就失败了。而在这个时期之后,鉴于学科大分化已经发生,刚才提到的“哲学”这个词在这个时期之前的两种基本意思,前一种显得冗余,毕竟有科学家和人文学者已经在做相关的研究了;后一种则显得狂妄,毕竟即便是黑格尔的体系也很快就崩溃了。于是在20世纪初,一批学者提出,哲学的任务应该变一变,变成对知识的澄清。这种态度的最典型代表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谓“哲学的目的在于澄清命题“是也。而维特根斯坦式哲学的最激进之处在于,它否认哲学有自己的问题,认定哲学仅能够帮助其它学科澄清问题。
好了,针对“什么是哲学?”,现在我们又有了两个或三个答案。这时候可以简单考察一下这些答案和之前那三个答案之间的联系。显然,人生观问题在20世纪初之前属于哲学问题,普通人对哲学的理解从这个角度看其实没有问题。同时,哲学史上的大家(除了维特根斯坦等少数之外)当然都认为哲学就是各个学科的知识或者这些知识的综合。相比之下,现在的美国学院哲学,其地位显得暗昧不清。显然,它否认20世纪初之前的哲学,但它在多大程度上是在贯彻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呢?这个问题留给读者自己判断。
到了这里,可能有的读者已经不耐烦了,因为针对“什么是哲学?”他/她期待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可是,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我们无法给出他/她期待的答案(或者,无法在不继续做出说明的情况下给出)。此外,有心的读者也许能够发现,本文进行的分析其实就是一种针对“哲学”这个词本身进行的澄清工作:针对“什么是哲学?”,我们从常见的答案出发,分析之后得到更加清楚的答案,再对各个答案进行比较。
最后,笔者还想提醒读者,那些斩钉截铁给出武断答案的人(多出自美国学院哲学),他们要么不太熟悉“哲学”这个词的意义演变过程,要么不太懂至少是维特根斯坦式的澄清式哲学(要澄清为先!)。此外,给出答案者多认为自己在说出真理,这其实是尼采所谓“求真意志(will to truth)”。“求真意志”是“求力意志”的一种。或者,用后来更直白,但对尼采的意思稍微有些扭曲的话讲,一切真理都是权威的宣称!这是在讲,真理即权力吗?也许不是。不过,针对“什么是哲学?”,如果不引入一个更高的、非现实权威支持的标准,我们只能满足于区分“哲学”这个词可能具有的不同意思。
其实,古希腊哲人对哲学还有一个宽泛的定义,即爱智慧(近似地,先秦诸子说那是求道)。从爱智慧这个标准出发,将哲学理解为各种知识本身(20世纪处之前)、对其进行综合(20世纪初之前)或者澄清(20世纪初之后)都符合标准。至于美国学院哲学讨论的所谓哲学问题呢?这个问题留给读者自己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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