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选网光怪陆离的世界
——从画像石到诡怪、浪漫与理性并行的汉代
挖开一座汉墓，你会看到画像石。
“画像石，来自汉代地下墓室、墓地祠堂、墓阙和庙阙，是一种祭祀性丧葬艺术。”
汉代人事死如生，所以每当墓门缓缓开启，我们总能穿过飞扬的尘土，在霉的包围下，跟随明器和画像石，迈入一个浓缩的汉代。 这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到处是魑魅魍魉和磨牙吮血的怪物，让我们不知所措，也令我们疑惑：汉代人，究竟生存在怎样的世界里，又是怎样生活下去的？
1世界
最初，直面苍茫的世界，汉代人内心充满恐慌。这恐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因为此时战火初熄，遍地骸骨，饥疫蔓延；另一方面，中国的疆域刚刚突破中原的界限，伸向荒芜，南抵茂林，北至荒原，西入大漠，东沉浩海。
向南是广袤的原始森林，瘴气弥漫，恶兽横行。一度只属于楚人的梦魇出现在中原汉人的梦里，人们渐渐发现，楚歌中的怪异世界，不仅是幻想，更是现实。噩梦被复制了无数份，刚分给每一个向南出发的行者，又通过北归人的舌头，钻进中原大地上的每一只耳朵，并且藏匿在那里，伺机待发。
而西方横绝天地的山脉和一望无际的大漠，又勾得人浮想联翩，很少有人知道那边是什么，但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是杀人饮血的蛮族的形象和《山海经》中如婴儿般啼哭的吃人怪兽的影子。
微山画像
在某些乌云密布的夜晚，人们会围着篝火，唱起百年老歌《招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山鬼 南兮 –> 《楚辞?山鬼》
?????包围汉人的，是大海和黑夜——茫然与未知，以及无处不在的危险。即使身处中原腹地，也并非无性命之虞，草野间四处出没的蛇蝎和在屋子的角落里偶尔可见的毒虫让人提心吊胆，以至于在见面打招呼时也不忘问一句：
“无它乎？”“无它！”“无恙乎？”“无恙！”
它即蛇，恙是毒虫，即使在今天，它们依然是最致命的生物。在世卫组织公布的《2019杀人最多的动物排行》中，蚊子和蛇分居第一和第三——排第二名的是人类。
“它”是蛇，是人们摆脱不了的恐惧，细弱柔软的躯体代表死亡，暗示着阴阳之道的颠扑不破，又充满力量，令人震畏。于是人们给予它神秘与崇高的地位，不但把它描写为传天命于高祖的使者，还把它变成神的形象，刻在石头上，成为墓中画像石，以驱邪镇恶，却最终成为那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无法磨灭的记忆。
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史记?高祖本纪》
??伏羲图，汉画石拓片，鲁迅收藏
女娲图，汉画石拓片，鲁迅收藏
除蛇虫以外，让汉代人头皮发麻的凶兽灾病还有很多：虎熊雷电、苍龙洪水，以及种种想象中的怪物——
熊
人面龙身兽
双头猫
虎
熊虎
雷
九头龙
诡怪，是对恐惧最好的表达
2面对
那么汉，请回答，如何面对这诡异的世界？ 有人说：“我生活在一个离奇的世界，只有用离奇的感觉去靠近它。” 循着他们的声音，我在汉画石上，看见了巫风傩俗——傩舞
鬼戏图
“傩”字读作“挪”，从字形上看，是人避其难，意为“惊驱疫厉鬼”。傩舞又叫鬼戏，是一种充满巫术意味的舞蹈。你若生在汉代，遇到祭神跳鬼、驱灾辟邪的日子，就要戴上面具，或随着锣鼓声舞蹈，或献上一段杂技。倘若赶在东汉末年，还可唱一曲《十二兽吃鬼歌》。
当现实令人无法忍受时，舞蹈是屈指可数的超脱之路。汉代人在傩舞中摆脱焦虑，而希腊人则会在深如大海的黑夜，群聚在高山之巅，纵酒狂歌，疯蹈乱舞，撕碎野物，在血与月光的沐浴下，于沉醉中通神。面对荒凉的世界，汉代人与地球上的其他民族如此相似，又格外不同。
杂技图
汉代皇家尤其向往神秘，即便曾受巫蛊之祸，依旧年年办鬼戏，场面更加宏伟，声势也更加浩大：
岁暮，大雪，阴天。浑浑噩噩的太阳渐渐西沉，宫中一片沉寂，灯火摇曳。
驱鬼官方相氏身穿玄衣朱裳，外罩熊皮，他缓缓戴上狰狞：一副黄金四目面具，走进庭院。
院里铺满冰雪，一百二十名小黄门静静地等待。他们头戴红巾，身着黑衣，手持拨浪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脸通红，吐着白气。
十二兽也来了，他们披毛戴角，是驱鬼的主角，也是史书中最神秘的存在。他们后来随汉消失在时光的尘埃中，几乎找不到踪影。
驱鬼开始，大家边舞边跑，追赶看不见的邪灵。夜漏上水，皇亲和朝臣在庭集合，黄门开始唱歌：
“甲作食酗，睇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女躯，拉女干，
节解女肉，抽女肺肠。
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大概是说：“鬼呀鬼呀，赶紧走吧！不然十二兽就要把你们吃掉——肢解你、撕扯你、剁你肉、抽你肠——再不快滚，便成餐饭！”
黄门合唱时，方相氏和十二兽跳舞欢呼，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个火炬被点亮，大家绕宫而舞，把火炬传出端门，端门外披甲的骑兵接过火炬，疾驰出宫。大家回到庭中，在星空下大哭。
“ 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服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冗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夜漏上水，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乘舆御前殿。黄门令奏日:“振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倡，倔子和，日:“甲作食酗，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与十二兽舞。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位定，大鸿胪言具，谒者以闻。皇后东向，贵人、公主、宗室妇女以次立后;皇太子、皇子在东，西向;皇子少退在南，北面;皆伏哭。大鸿胪传哭，群臣皆哭。三公升自阼阶，安梓宫内理璋诸物，近臣佐如故事。嗣子哭踊如礼。东园匠、武士下钉衽，截去牙。太常上太牢莫，太官食监、中黄门、尚食次奠，故事者如礼。太常、大鸿胪传哭如仪。”——《后汉书·礼仪志》
沂南汉墓前室北壁横额画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跳舞驱魔和放炮赶年是一回事。舞动产生的多巴胺溶解了人的焦虑，而声声鞭炮霹雳让人既震惧又亢奋——肾上腺素激增的同时，多巴胺也会大量分泌。激动之中，一切担忧暂作烟散。用惊吓驱逐恐惧总是错不了的，正因如此，现代人青睐惊悚电影，罗马人爱看血肉，而汉代人也酷爱角斗。
持械相斗图
??比武图/东安汉里
面对不安的世界，汉代人对打斗有着极度的痴迷，这份热爱上至皇家：
「元朔5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乃召于戏，被一再辞让，误中太子。太子怒，被恐。”」——《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波及士族：
「不疑带剑见暴胜之，门下欲使解剑，不疑日: “剑者君子武备，所以卫身，不可解，请退”。」——《汉书.隽不疑传》
下至庶民：
「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皆荊楚勇士奇才剑客也。」——《汉书.地理志》
而且他们不仅斗人，还斗兽：
象人斗虎
象人斗二兽
斗兽图
刺虎
说起在肾上腺素和多巴胺中寻找面对世界的底气的办法，汉代人总是很有想法。打败一头野兽不算征服，将其驯化才是他们的追求。成功与否也无足轻重，反正想象力不可匹敌，汉人把野兽和怪物变成守护神，在精神上快意驱使。他们相信，没有什么黑云是神兽驱逐不了的：
应龙
白虎
独角兽斗熊
二虎斗熊
独角兽斗熊
人面虎身鹰翼神兽，是不是有些像
人首翼牛像，亚述帝国，公元前8世纪
即使有，又有什么黑云能比过死亡呢？面对生死，汉代人心里有西王母，那个头顶戴胜的女人，那个可以让生者长寿、死者重生的女神。有汉一代，佛道未成气候，儒学不论生死，灵魂的秘密，暂由西王母一人包揽。她广受崇拜，可居帝王头上，俯视人间
「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仙人篇》
甚至引得天子万里来相会：
「瑶池阿母倚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瑶池》
汉人事死如生。这对文化阶层来说，是先贤之道，而对于广大人民，则是对逝者重生的祈望。
「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荀子?礼论》
西王母像
历代帝王像，最上方居中者为西王母
???? 当然汉代人也是理智的，他们知道面对刚刚走出混沌、依旧野蛮的世界，秩序和权威不可或缺，他们继承了秦代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中立公卿，外设郡国，并通过几代战争与法令，削弱诸侯实力，使汉代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团结的整体，朝气蓬勃，充满力量。黄老之学修养了汉的身心，而儒学的独尊更加增强了汉的体魄。人们手拉手心连心地跨进历史的洪流，而荒野开始瑟瑟发抖。
孔子见老子图
沂南汉墓室
一切都欣欣向荣，生活渐渐稳定，人口增长。在农业文明时代，人是经济发展的第一动力。“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
汉二年（前202年）全国人口仅约1500万，而两个世纪之后的汉平帝原始二年（公元2年），汉的百姓已达6000万。
汉初，人口凋零：“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史记》
而几代下来长安城里：“人不得顾，车不可造”——班固
与此同时，铁器也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开来。几把铁锄，一头牛，一方地，便足使一家人幸福生活。
文帝时，亩产仅石：「晁错：“今夫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汉书·食货志》
而武帝时，亩产已可达十石：「庄熊罴言：“临晋民愿穿洛，以溉重泉以东万余顷故卤地，可令亩十石。”」——《史记?河渠书》
随着武帝驱匈，丝路贯通，贸易也繁荣起来。胃口饱足的同时，汉代人的口袋也渐渐饱足。此时人们恍然发现，在那片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居住的，不是怪物，而也是人：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其俗土著，耕田，田稻。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史记?大宛列传》
深入大漠堪舆的地理学家们身后，在长安的高台上，天文学家们望向天空，写下最早的太阳黑子记录，后来又制定中国第一部完整历书。从此以后，农历以正月为首。东汉时，那个发明了浑动仪的张衡，从日，地，月所处的不同位置，对月食做了最早解释。
对于汉人来说，那无疑是大发现的时代，其精彩程度，绝不亚于一千五百多年之后的近代。
东宫苍龙星座
阳乌、星辰
我们可以从“建鼓舞乐图”上看到汉人的欣喜与自信。建鼓舞是汉代百戏之一。人们在建鼓声中翩翩起舞，慷慨高歌：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邶风?简兮》
“简！简！简！简！”鼓声如雷，雄浑、厚重、激昂、拥有无穷阳刚之力，镇服诸阴。鼓舞人心，汉代人昂首挺胸，直面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充满激情，保持理智。
建鼓舞乐
尾声
“这样迟迟的日影，这样温暖的寂静，这片午饮的香味，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窥望，还有几架书，两张床，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妻如玉，女儿如花，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就够人整天地骄傲，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有人开了门，走到露台上——一个陌生人。”戴望舒《过旧居》节选
【End】
2020.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