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培 | 纪实小说《中国知青》连载十八:渴

作者简介
康雪培(Kang Xuepei),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后在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任教。1988年赴美留学,获英美文学硕士学位。出版了英语版纪实小说《In The Countryside》;担任英语版《Zhiqing, Stories From China’s Special Generation》一书的总编;有短篇小说、诗歌、翻译作品被收入多种图书、报刊。

一年里,我们至少也得跑三回大王冲: 春天来这里插上秧,夏日里来薅一回秧,再等就是秋收割稻了。这冲子里的地都巴掌点儿大, 还不出粮食,收回家的用作明年下秧母田的种子后所剩无几。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每年来这儿干活,这儿土地精贵,劳动力却不短乏,寸土都不允许费弃不种的。
不大会儿,我们薅到了田头。薅秧的人一个个上了田埂,又下到另一块田里。不知怎的,我今天的动作特别迟钝,一只脚跨上了田埂,另一只脚却跟不上去,只觉得身体沉沉的往下坠。 我顾不上田埂上湿湿的泥,四肢落地,用手抓住埂上的草爬了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觉得胸闷心慌,像有把火在烧。我直了直背,顾不上手上沾的湿泥,把手偷偷伸进衬衣,解开胸罩的扣子。我张大嘴深深地呼吸,但却感觉吸不进气,胸口仍闷得难受。
剩下要薅的田就更小了,只需几个人就站满了。
“日你个龟孙! 我都快渴死了!”陈大嫂把薅秧锄往田边一靠,弯腰捧起把水,在嘴里涮了涮,扑哧一下喷吐得好远。我看看她,再看看脚下的水。水还未被秧锄搅混,泥里长的薄薄的青苔与细细的水草清晰可见。我不由自主弯下腰,合手捧起一捧水。手里的水清清的,但我知道这稻田的水很脏: 犁田耙田的水牛在里面拉屎撒尿,春天打的秧草在里面沤成绿肥,水蛇蚂蝗在里面安营扎寨,繁衍后代。我松开了并紧的手指,让水从指缝里一点点流走。

我从来往大王冲的山路上望去,盼望能看到陶大叔挑着水担子的身影走在下坡的路上。每回来这里干活,因为太远,休息时回不了庄子喝水,队里就派陶大叔在家里烧水并挑来大王冲给大伙儿喝。今天是怎的了?横等竖等还是白等,那小路上空无一人。
胸膛里的火烧得我又热又渴。我要撕开胸膛,我要大声狂叫,我要喝水,管它什么水! 我渴得要发疯了。我不禁又弯下腰,轻轻地从田里捧起一把水,警告自己仅润润唇舌而已。我把水递到嘴边,润了一下嘴唇,湿了湿舌头,可冒火的嗓子眼见水再也控制不住,急急地吞下了一小口。
…… 身下有火正慢慢儿把我烤干。我努力想把身体移开,但骨头像散了架,丝毫动弹不得。

不知怎么弄的,我手里出现了个盛满水的茶缸。我高兴极了,忙送到嘴边。水一下便成了浑浊的泥桨水,与秧田里薅秧搅混的一个样。

过会儿,手里拿的还是一个盛满水的茶缸。我急急地送到嘴边,水又变成了泥浆水。

这情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弄得我心急火燎。我渴得无法再忍耐下去,使尽全身力气,我大声叫起来,“喝水!”。
“你说什么,康妮!”
黎琳的声音。我勉强睁了下眼,看见黎琳站在我的床边。
“我要喝水。”我的声音很轻。
黎琳扶我抬起身,递给我一杯水。我把水一口喝尽,又倒头躺下。这水真好!我脑袋顿时恢复了思维功能。我记起来昨天收工回家的路上,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了,晚上没吃饭便倒床睡了。我记起来昨天在大王冲薅秧时,我喝了一小口秧田里的水。

一定是这口水使我病了。我想告诉黎琳,但我实在发不出声来。“喂,队长,进来看看哪,小康病了,病得挺重的!”迷糊中,我听见黎琳在说话。队长走进来,后面跟了几个人。
“是不是打摆子?”
“不像是打摆子,她一直在发高烧。该送她到公社医院去看一下,可别耽误了!”
“乖乖, 她的脸烫手哪!”一只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这样吧,准备个绳梆床,我找两个劳动力送她上山界医 院去。”身下的绳梆床左右左右晃得像个吊床。山坡地的空气比屋里的清新多了。我听着沙沙的松涛以及有节奏的山地走步声,看着正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发现天离我很近。几朵云彩飘来,使我头昏目眩。我合上了眼睛,感到身体离开了床,像云彩一样,轻轻地向天上飘去,飘啊,飘啊,飘得很高很远……
砰地一下,我从天上掉了下来, 飘忽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已经在公社医院里了。候诊室里一片混乱,长凳上横满了哼哼叽叽的病人。冲鼻的药味里混合着病人长期不洗澡的体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由于供电不足,室内的黄灯泡时而要断气似的,昏暗下来。想到要留在这个鬼地方过夜,我恨不得马上跳起来就跑,可我身体听不了使唤了。
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来。
“怎的,是个下放知青?” 一个护士在我嘴里塞了-根体温表。
“是啊,上海知青,插咱们队里。”队里送我来的人回答。
“40.7, 乖乖!” 医生从我舌下抽出体温表,低语道。他举起个手电,凑近我,扒开我眼皮,察看我的瞳孔。
“感觉怎样?”
“难…难受极了,医生,我…我昨天喝了一口秧…秧田里的水。”
“什么,喝田里的水?! 坏了,又是个钩端螺旋体病人。输液,快!”
医生护士一下忙乱了套。
我两腿轻飘飘的,像走在云里雾里,慢慢地走出了医院大门,早已是气喘吁吁的了。我停下步子,稍歇一会儿。茹燕她们不知道我今天会回去, 我是上午与医生缠了半天,才得到准许出院的。在医院里多住一个晚上对我来说, 都是度日如年。我向医生保证,自我感觉良好,已完全恢复健康了。可这下有些发愁了,这二十里地的路, 一个人走得回去吗?
医院泥墙上帖的一张通告,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近墙,细读了起来。
紧急通知:
最近,嘉山县地区的水田,池塘里发现一种病菌–钩端螺旋体。此病菌对人体危害极大,感染者在短期内会出现高烧抽搐,心率衰竭等现象,严重者可造成死亡。嘉山县已有几起病例死于此…….
嘉山县卫生局
钩端螺旋体! 我盯着这几个字,浑身不禁一阵发冷,打起哆嗦来。原来那一小口水就会轻而易举地把我送上西天! 谢天谢地,西天没有接受我。我本该为自己的幸存而祝贺,然而不知怎的,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
配乐诗朗诵

我们的青春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芳华飘零落地,
踩入淤泥,无法拾起,
不用去想,因不会忘记。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长茧的手,扛担的肩,
面朝黄土,脊背朝天,
四季轮转,年复一年。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一满缸子的苦水,
日复一日,饮之不尽,
丝丝苦涩是熟悉的回味。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一整代人的悲伤,
历史轻意翻过的那页,
是我们血汗蘸写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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