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矿人

 

吴四宝一干人跟着黄毛冲上508矿口平台时,太阳刚沉下西山,晚霞燃烧得血一样红。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落日的壮美,吴天霸的护矿人黑乎乎的一片就直奔他们而来。

黄毛怪叫一声,提杀猪刀迎了上去。吴四宝看到刚冲上去的黄毛,被对方一个高大的胖子,一钢钎杆打倒在地,头骨的咔嚓声,响得让吴四宝脚底发凉。黄毛小小的个子无声地倒了下去,倒在矿石渣上没有任何声响。吴四宝一看对方护矿人,个个凶神恶煞,要取人命的样子,刚想往后跑,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脸被霞光照得血红,狰狞着活脱脱像一个红脸恶魔。吴四宝本能地扬起手里的铁锹把,没容他完全举起,就见对方手一伸,吴四宝觉得自己肚子一凉,像有一股冷风钻进了他的腹部,紧接着他听到了利刃拔出肉体的噗嗤声。他本能地一手捂住肚子,一只胳膊使尽全身力气,狠命的把对方一推,猛跑了几步跳进了旁边的河沟,就在他跳进河沟的同时,他听到了文子杀猪般的嚎叫。

吴四宝跌跌撞撞地顺河沟向前跑,刚才凉丝丝腹部,现在正热乎乎往外冒着黏黏的、热热的滋养他生命的血液。他踏着乱石腐叶和积水,没命地跑。记不得跑了多长时间,他慢了下来,这才感觉到肚子的疼,那疼像掏空了他的整个腹腔一样空空的。吴四宝咬牙朝前继续跑,头顶茂盛的树枝遮盖着整个河沟,不时有树枝打在他的脸上,他顾不上这些。他知道只有远离了508矿口,他才会安全。跑了一段,他实在疼得忍不住了,便靠在一个大石上歇息。他大口喘着气,想换只手捂着肚子上窟窿,他刚松开手,他仿佛听到了松开手那一瞬间,血液外涌的声音。那一直从手指缝里溢出的血液,正可怕的一点点耗费着他的生命。

望着西天,红色的霞光漫上了半边天,并把秦岭山野染成了血红。那颜色和他的身体里正流出的颜色一模一样,恐惧带着死亡的气息攫住了吴四宝的心。他想站起来继续走路,但他两腿却使不上劲,腹部更疼得他直不起腰来。他勉强地按住大石头站起来,挣扎着往前走,刚迈出一步便觉得头重脚轻,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毫无感觉,坚持走了几步,便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吴四宝倒下去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片树叶,在这满眼的红色中飘着,很轻很轻。

 

 

在离秦岭二百公里外的山河县,吴四宝也算是个名人了。吴四宝从偏远的小山村,混迹到八十里外的县城,成为山河县,百姓公安眼里的“名人”。

八四年高中毕业那年,吴四宝十七岁。山里风吹得他的骨骼发育的强劲而又结实,刚满十七岁就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那年高考落榜后,他也就安分守己的跟着父亲在自己家的几亩责任田里勤快地劳作着。

十八岁那年,腊月的一个集日,他和父亲拉了一架子车干柴禾,去街上卖。山里的腊月集市很热闹,人们都忙着置办过年的年货。为了置办年货,父亲带着他用了一天的时间拾了这一架子车干柴。吴四宝和父亲把车子停在街东头的渠边上,父亲叮咛了几句,让他看柴禾,自己去买其他的零碎东西。吴四宝靠在架子车上,无聊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时,吴四宝看见文子和二超几个人喝得晕乎乎,从街的西边朝东街走来。他们在人群里东倒西歪地摇晃着,全然一副无人敢惹的样子。吴四宝知道他们,这几个在街面上是有名的痞子。他在街上上高中的两年,没少听说过他们的事,也没少见他们在学校大门外欺负乡下的学生。赶集的吴四宝原本和这些人不会有任何关系,若不是吴四宝看在街面上的目光,在文子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钟,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事情就发生了。吴四宝的目光和文子对视后,文子就和二超几个走了过来。

“你妈逼,你看我咋?”文子上前就是一拳。

吴四宝看着文子:“不要仗着你们是街上的人随便欺负人啊?”吴四宝话音刚落,二超就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老子就欺负你咋了?”吴四宝被打地眼冒金星,接着就被几个人乱拳打倒了。文子用脚踩着吴四宝的脸骂道:“明着给你说,打你了,别看你个子大,以后在街上见你一次打一次。”

吴四宝父亲买完东西过来看见儿子被人打,赶紧就过来说好话。文子手指指吴四宝带人扬长而去。

满脸是血的吴四宝从地上爬起来,从车上抽了根劈柴就要去追,被父亲死死地抱住了。旁边摆摊的人这才围过来说:“算了吧,这几个人谁不知道啊,在街上祸害了几年没人敢惹,算了,吃个哑巴亏算了。”

柴禾没卖成,挨了顿打,吴四宝委屈的回家哭了很久。原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成想第二个集日,吴四宝拉了柴禾刚到街上,文子二超他们真的就又来了,不但又打了吴四宝,还掀翻了车子。

“宝子,你是咋得罪了这几个瘟神了啊,哎,这世上还有王法吗?”父亲老泪纵横地收拾着烂摊子。吴四宝眼里噙着泪水,没有吱声。快一米八的大个子,无端地挨了两顿打,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愤怒火一样的烧着他的心。

腊月二十九,是腊月最后一个集日。吴四宝仍然拉着他那车没卖了的干柴禾一个人去了街。

吴四宝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找文子和二超他们。果不然,还没到街口,就看到了他们几个人。吴四宝停下车子,把车子靠在路边,背靠车子冷冷地看着走来的文子等人。

文子走上来脚蹬了蹬车子:“怎么?没有被打服是不是?”二超上来就是一拳:“日你妈,今儿打服你!”吴四宝躲开拳头,顺势从背后捞出准备好的柴瓣,一下子抡了过去。片刻功夫,文子二超几个人满脸是血倒在地上,赶集的人都惊呼着围过来看,出了流血事件,派出所来人了。

派出所的破烂警车带吴四宝走的时候是大年三十,他因为打架被拘留半个月要送到县城,和他同去的还有文子他们,但他们不坐在一个车里。隔着212警车车窗,望着父母的泪眼,吴四宝居然没有一丝的怜悯和心疼,只感到复仇的快感填满了内心。

警车到达县城,是黄昏时分。长到十七岁没有到过县城的吴四宝,没想到十七年后竟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县城。派出所警察办完手续,把他们交给拘留所时,已是华灯初上,那点点灯火装点着街道,使山城也显得温馨美丽。拘留所的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响,关住了身后阑珊的灯火,关住了除夕的爆竹声。

 

自古以来,哪里有黄金,哪里就有罪恶。在秦岭的黄金矿区,同样演绎着腥风血雨、你抢我夺、争占矿产资源的事。其实,秦岭的黄金开采,六十年代到八十年到初期,这里一直以国营为主有序开采。到了八十年代的中期,突然有了国营、集体、个体一起上的号召。方圆百里的矿区,采金点如雨后春笋般,一下子冒了出来。私人矿点,遍地开花,翠绿的秦岭山,几年光景就千苍白孔,满目疮痍了。相互间争抢资源,恶意霸占,私人和集体,集体和国营之间的争抢事件屡屡发生。

建立一支保护自己的矿口、保护自己金矿石的队伍,也成了金老板们的头等大事。国营大型矿山,有自己的经济民警队伍,统一着上黄下蓝的服装专职护矿,而个体采金老板也有自己的护矿队,有的老板招些自己的亲朋好友护矿,更有财大气粗矿口的矿石品位较高的老板,则找一些社会上的闲散人员,高薪豢养他们为他护矿。这些人平时没什么事,就在坑口棚子里吃吃喝喝,有事了老板一声吆喝,就拿起家伙冲了上去。他们做事不计后果,他们听命与老板,他们卖命于金钱。

金老板李志才,在未踏进矿区之前,在金城市一个蒲剧团唱戏,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毫无波澜而言。当秦岭采金盛行时,他依然辞去职务,上了秦岭山和一个省会的朋友在王家峪合伙开了一个矿口。在开矿口之前,为了不像有的老板那样盲目乱打,打出没矿的黑窟窿,他们花了不少钱,购买了那一带地质探矿资料。最终他们投资八百多万,打了近十个月,终于见矿了,并且金矿石的品位还很高,每吨含金量达十几克左右。

然而,在金钱面前,朋友,已不值一提,再深的感情,也不堪一击了,朋友这个圣洁的字眼,在采金浪潮中灰飞烟灭了。李志才合伙的朋友,一看矿石品味很高,矿石的储藏量又大,就想独吞,硬是仗着在省会有很硬的关系,组织了一帮人把李志才赶出了洞口。投了400万,矿石没见一块,还被赶跑,李志才输了个净大毛光。他哪里会咽下这口窝囊气,发誓要夺回矿口,那怕搭上性命也要争这口气。

李志才是在那个雨天的下午,找到黄毛家的。当时黄毛正坐在自己家的屋檐下,无聊地摆弄着那支双管猎枪。八十年代,中国还没有完全实行禁枪,家里有支猎枪不是什么新鲜的事。特别是在秦岭矿区,有猎枪更是家常便饭,并且枪式众多。

黄毛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拿起枪瞄准。黄毛瞄了一次放下,接着又瞄,最后,他瞄准了院墙外梨树树枝上的秋梨,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脆响,把这个懒洋洋的的雨天中午震醒了,被打碎了的秋梨应声而落。

李志才刚把他的212吉普车,停在黄毛的院门外,一声枪响,把他吓了一跳,打开车门露出头,那掉下的梨不偏不正砸在他的头上。李志才晦气的用手摸摸头上的东西,骂道:“狗日的,要打死人啊。”随着骂声,李志才走进了大门。黄毛冷眼看着李志才没有说话,站起身跨立形的站着,两手握枪,俨然一副美国西部牛仔严阵以待的拿枪姿势。

“你是黄毛?”李志才发话了。

黄毛看着他:“知道了还问?”

李志才讪讪地笑笑:“没事打鸡巴啥枪?吓人一跳?”

“我打梨没有打你。”黄毛回了一句。

李志才走上台阶,用手拨过枪梢,说:“早听说你了,今天特来拜访你。”李志才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嘀咕骂着,秦岭山脚下有名的黄毛,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弱不禁风黄毛杂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但看他那一头稀疏的像干草一样的黄头发,确信是他。

“找我干啥?”黄毛脸上有了点变化,“走,进屋。”

这个雨天的下午,黄毛成为李志才的护矿队的头,月薪五千。八十年代中期,五千元的月薪,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走出黄毛的家,雨还在下。李志才发动了他的吉普车,刚要起步,头顶又是一声枪响,又一个打碎的梨嘭一下砸在车顶上。“这个狗日,简直是个疯子。”李志才骂着开动了车子。

二十三岁的黄毛,小个子,只有一米五几左右,长着一头稀疏的黄头发,瘦瘦的,蔫不拉几,永远是一副没有睡醒、先天营养不良的样子,由于黄头发,人们都叫他黄毛,至于他的官名很少有人提及。生长在秦岭山下的黄毛,十五岁父母双亡后,辍学后就混迹于采矿场,靠小偷小摸,进洞子里偷富矿为生,倒也挣了不少钱,小小的年纪还盖起了三间平房,成了村里同龄人里的能人。在矿区,由于个子小被人抓了后,常常挨打,每每挨打后的黄毛,就默默地走开,过几天后他会找准机会,不吭不响,给对方一石头或者一闷棍。有的人往往被打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渐渐的黄毛的狠,在采金场有了名气。人们也轻易不再去惹他,提起他,就说:那狗日娃子,不要惹他,吃了亏背后下黑手,要人命哩。

在山上没人惹他,在村里更成了没人招惹的货。黄毛住的村子,都是平房,很整齐,邻居和邻居之间房子挨的很紧。黄毛东边的邻居院子里长了一棵梧桐树,梧桐树枝叶茂盛高过了房子,有一枝树干伸到了黄毛的大门楼的平房上,而邻居的鸡,有时候也会从楼梯上上去,窝在梧桐树的树枝上,结果鸡拉屎拉在了黄毛的房子顶。黄毛看见了很生气,赶了几次,鸡飞了,没多久又上去了。那天又看见鸡上到树枝上,黄毛不愿意了,他端起猎枪,咚咚两枪打死两只,邻居拎着两只血淋淋的鸡,过来找黄毛论理,说:“你这孩子,咋这样做事,咱们都是不隔家的邻居,你咋心真狠,说打就打死了?”

黄毛摆弄着枪头也不抬说:“我打鸡,我没有打你。”邻居说:“鸡把屎拉你房子顶上,你给我说,我可以把鸡圈起来嘛,怎么说打死就打死?”黄毛面不改色:“我就打了,你能咋着?”“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打了就不行!”“不行?我连你都敢打!”

邻居也是五十多岁的人,看黄毛这么不讲理很是恼火,骂道:“小碎怂,没有王法了。我就不信,你敢打我?”说完就抬步往院里走,黄毛端起猎枪连扣两下,枪没响,他忘记了枪里两发子弹刚刚打死了两只鸡。邻居听到了枪撞针的响声,吓了一大跳:“妈个逼,你还敢真打,要是有子弹还不把老子打死了?走,去公安局!”说完就上前拉黄毛,黄毛后退一步,掉过枪梢一枪托抡了下去,咔嚓一声,枪托断了,邻居头上鲜血四溅,嘴里骂骂咧咧地倒了下去。邻居的亲戚也不是善茬,是这个因矿而富裕的村里的村支书,更是当地最早发迹的万元户。亲戚使劲,黄毛被公安局抓了进去,因故意伤害判了三年。从此,村里再也没人去招惹他,也没人和这个二百五的人打交道了。

 

真正让黄毛名声大震的是当了李志才的护矿队队长后,给李志才夺回被省城朋友霸占的那个王家峪矿口那次。

李志才的朋友赶走了李志才后,他的护矿人员日夜看护洞口,他知道李志才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不敢大意。他自己也整天坐阵山上,保证开出的矿石顺利运下山。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天李志才带着黄毛来到了王家峪的矿口,李志才的朋友一招呼,棚子里出来了几十个护矿人员。黄毛手里拎着个编织袋,站在对方面前说:“咱们也不要打,打也分不出胜负来,今儿咱来个了断。”说完从编织袋里拿出一整包炸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节一头接了雷管的导火索接着说:“看清了,这是一包炸药,我今儿把它点了,咱们谁也不许走,谁怕死,谁先跑了就把洞口让出来。”

李志才的朋友一看黄毛的样子,大声喊:“别听他白活,给我打!”护矿队的头是一个高高胖胖的,胳膊上有纹身的大个子,样子很凶。听了自己老板的喊话就说:“小碎怂,就凭你俩来抢矿口?活腻味了吧。识相的赶紧给老子走人,免得一会受苦!”黄毛笑笑不说话,弯腰把一米左右的导火线放在石头上,又从地上捡起块石头两下就把导火线砸断了,砸成了不到五寸长一截,然后把导火线插进了炸药包里,随即从口袋掏出一支烟,他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去,迷眼看烟在他和大个子面前袅袅升腾。

大个子看着他:“看你狗日能成啥精!”黄毛:“骂人算你妈逼本事?”说完嘴对住烟头使劲吹了吹,点燃了导火线。他们对峙着,老板和护矿人员站成一片。导火线嗤嗤地冒着蓝烟,黄毛抱着冒烟的炸药包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拉住大个子。导火线燃烧着,矿口死一般的寂静,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地盯着吐着死亡气息导火线,导火线燃烧的痕迹,离炸药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黄毛全无惧色,仍悠闲地吸着烟,像无事时一般,突然,大个子挣脱黄毛怪叫一声“妈呀——”,扭头跑向矿洞里,大个子一跑,老板和后面的护矿人呼啦下喊叫着全没影了。李志才站在后面,腿早就在打哆嗦,看着马上就要爆炸的炸药包,也退后了很远。看着躲进矿洞里的人,黄毛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把手里的炸药包往一边的一个坑里一扔,顺势爬在地上,那一瞬间,炸药包爆炸了。巨响过后,黄毛从硝烟中爬起来,抖抖身上的矿渣,全然没有任何的惊慌之色。老板带人离开了,后来逢人便说,“黄毛那狗日,就是个亡命之徒,不要命。”

 

 

吴四宝走出拘留所,已是八六年正月十四的黄昏了。山城的街上,已经点燃了样式各异的元宵节的花灯笼。他和文子二超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拘留所,谁也没有理谁。

早春的风掠过街道,让吴四宝感到了饥饿和寒冷。他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已经没有回山里的班车,身上更没有一分钱,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是他的“号友”黑三。黑三是县城南关人,由于长的黑,在家排行老三,人们都叫他黑三。黑三在南关打架斗殴也是出了名的,这次因偷自行车被关进了和吴四宝的同一个号子。黑三早出来了几天,在号子里,因为有黑三罩着,吴四宝没有受欺负,于是他们成了朋友。黑三让吴四宝去吃饭,他俩走到南关口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文子二超他们,看见黑三,文子热情的叫三哥,吴四宝黑着脸没有说话,黑三笑笑说:“兄弟知道你们的隔阂,今儿给我个面子,一起喝一杯,以后就是朋友。”随即回头说:“文子,妈逼的,回去再敢找我兄弟的事,我卸你狗日一件子,你信不信?”文子连声说:“不敢了不敢了,以后我们都是朋友。”这一夜吴四宝和黑三、文子一伙人喝了个酩酊大醉,这是文子第一次喝酒,也是喝最多的一次,记得从那以后,他几乎是沾酒就醉。

八六年阴历二月初三,吴四宝和村里人去县城工地上干小工。本来是初一走的,可农历“二月二”是传统的“春龙节”,有“二月二龙抬头”之说,民间一直有“理发去旧”的风俗,说是这一天理发能够带来一年的好运,母亲硬是让他等了一天,还逼着他去街上理了个发才让他和村里人一同走的。

又一次置身于县城,吴四宝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他暗暗下定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为父母争气,为山里人争光。在工地上,天不亮就起床,摸黑睡觉,搬砖抬沙,背水泥,刚满十八岁的吴四宝干得踏实而又起劲,也从没叫过苦。然而,人的命运就是这么琢磨不定。假如那天下了班的吴四宝不和工友们上街闲转,假如不是碰到北关的老六,一切都不会改变,没准他会在这个工地上,踏踏实实的干完再去另一个工地,也许若干年后他会有出息的,但这一切只是假如。

现实是吴四宝的一个工友在北关的桥上,无意碰了一下迎面走来的北关的痞子老六,被讹上了。老六说是碰伤了他的胳膊非要五十元钱,工友说老六讹人,老六二话没说捞住就打,吴四宝过来劝说,结果老六叫了一帮人,把吴四宝也打了。当时黑三几个人也正在街上转悠,闻听北街有人打架,赶忙过来看热闹,结果看见是朋友吴四宝被打,立时就加入了参战,结果一场混战后老六的被打伤了几个。警察赶来时,黑三和吴四宝他们都跑了。吴四宝和黑三一帮人连夜跑到了金城市待了两个月,风声过后他们又回到了山河县,工地上已人去楼起。没有活干的吴四宝,在城里悠转了三天,最后他找到黑三。从那天开始,吴四宝的命运就改变了,吴四宝和黑三一帮人整天混迹一起,过上街头混混的痞子生活。吴四宝个子大有力气,每次打架,总是冲在前面,慢慢的在南关这伙人中,吴四宝成了头,就连黑三也心甘情愿臣服于他,不久,山里的文子和二超等人也来到县城加入了他们,在吴四宝的带领下,南关帮很快摆平了北街和西关的两帮人马,吴四宝成了山河县街面上真正的“顽主”。

吴四宝一帮人在山河县耀武扬威的时候,是秦岭采矿如火如荼的时期。金老板们高薪招兵买马的消息传到了山河县,他们蠢蠢欲动,文子说:“宝子,走,上秦岭山去,就凭咱们兄弟这实力,没问题。”“就是,老板们不是要能打心狠的人护矿吗?咱这些弟兄拉出去哪个都是个顶个的”二超接着说。黑三说:“对,咱们上山,干几年,没准也弄个洞口。到时候咱们也是万元户了。”一帮人你一言他一语,把吴四宝说得热血沸腾,他们把秦岭向往成他们的天堂,吴四宝寻思半天叫了声:“咱们上山,兄弟们打出一片天地!”

1988年春天,吴四宝一干人离开了山河县踏上了秦岭矿区,正赶上李志才黄毛招护矿人员,他们就投到了黄毛的名下。在山河牛皮哄哄的老大,到秦岭做了个黄毛的手下,吴四宝从心底里就不服气。他也根本不把小个子、瘦不拉几的黄毛放在眼里,但是一次在采场的护矿中,黄毛让吴四宝彻底见证了自己的狠劲,也征服了这几个人蠢蠢欲动的野心。

那天,一个叫冯狗子的“二毛子”,带了几个手下,强迫了几个民工,闯进李志才采场打跑了干活的民工往外运富矿。在矿区有几帮人,在山上搭起棚子,什么也不干,专干劫路、抢矿的勾当,矿区把这些人称作“二毛子”。他们得知李志才采场出了富矿,就带了几个手下,强迫了十几个民工进了采场明目张胆地来抢矿了。黄毛的护矿队,就住在矿口外面,听采场有人抢矿,黄毛很快带人进了采场。到采场后,采场灯火通明,看到冯狗子正指挥民工往袋里装着矿石,黄毛站在采场大喊了一声:“把矿石都给我放下!”空旷的采场里黄毛的喊声,回音很大,把正忙活的一帮人吓愣了。冯狗子抬头看是黄毛带了护矿人,他轻蔑地笑了笑:“你妈逼少管闲事!快快带人滚,别挡了老子发财!”冯狗子站在那里比黄毛高出了一大截,小山一样挡在黄毛前面。冯狗子的背后站了几个拿钢钎的人,个个凶神恶煞,手里的钢钎在灯光下闪着寒光。黄毛没有说话,往前走了两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空着的手里多了块石头。冯狗子看着走来的黄毛:“看你个怂货是胆肥了。”回头向愣在那里的民工骂道:“愣个鸡巴,装你们的,我看今儿谁敢拦着。”冯狗子话音刚落,就见黄毛一个箭步冲上去,胳膊一扬,手里的石头闪电般砸在冯狗子的脸上。冯狗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咕咚一下倒了,黄毛回头说,给我打,他的手下呼地一下就上去了,一会功夫冯狗子的手下全血淋漓地趴下了,愣在那里的民工呼啦全跑散了。黄毛看看冯狗子的手下抬着冯狗子走下采场,他没事一样,回头瞄了瞄吓傻眼的吴四宝他们,没有说话。

从坑道里走出来,吴四宝几个人像做错了事一样灰溜溜跟在护矿队的后面。如果说他们在山河属于厉害的角色的话,今天在黄毛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黄毛那家伙真是敢下手啊,来真的啊。”“这狗日心狠得很啊。”黑三和文子在后面嘀咕着。吴四宝没有说话,他第一次觉得有一种颜面扫地的感觉。

 

 

秦岭山的百里矿区,每天都发生着刀光剑影,明火执仗地争抢资源的闹剧。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之间损失百万,有人命丧矿井。在这个充斥欲望和血腥、充斥着贪婪和罪恶的黄金矿场,淘金者们演绎着生与死,悲与喜的人生故事。

除了护矿外,吴四宝他们就是无所事事的守在矿口的棚子里,像一群看家护院的狗一样不能离开,没事的时候,就是打牌喝酒,吴四宝酒量不行,很少喝酒。

这天他们就坐在矿口的平台上,看到了山下拉上来了两东风车人,这些人个个手持铁锹把,统一穿迷彩服。矿区所有人看了这阵势都知道,这是要打架了。果不然,山下上来的人,在一个人的指挥下,向对面的一个矿口冲去,矿口白花花的毛石坡山黑压压全是人,像打仗攻山头一样。上面的人不时地往下扔易拉罐制成的小炸药包,上面一扔,下面的人就势趴下,一声轰响过后,攻山的人就继续呼喊着往上冲,一会功夫几个人炸伤被抬了下来。最终攻山的人仗着人多,攻上了矿口平台,接着就是一阵乱打,那一场争夺,造成十几人受伤。

这期严重的暴力争抢矿山资源事件,被中央电视台报道,也引起了有关中央领导的关注,一场规模浩大的矿山整治持续了几个月。其实这几年有关秦岭乱采乱挖,哄抢国家矿产资源的报道,经常在报纸新闻里出现,每次都是整治一次,又反弹回来,这样的整治时间一长,都见怪不怪了。

也该李志才发财,自从黄毛帮他从朋友手里又抢回矿口后,采场就打出了品味很高的矿石。他的高品位矿石被源源不断地运到山乡选矿厂,他成了日进斗金的金老板,当然也引起很多人眼红。有了高品位的矿,李志才的护矿工作就很重,护矿人也很多,为了笼络人心,李志才隔一段就会带几个骨干下山,去金城市花天酒地的潇洒一番。金城市因为黄金而闻名,因黄金成了豫西边陲有名的经济发达城市,一到晚上,酒红灯绿,到处是活色生香的热闹。

年初的时候,野猪壕的金老板吴天霸过来和李志才谈了谈,意思是想合伙开508的矿,被李志才拒绝了。吴天霸是当地蓝头村人,弟兄八个人,个个都在山上有矿口,有钱有势,在村里势力很大,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响当当的人物。以前,吴天霸打了几个黑洞,损失了几百万,没有见一两矿石,三年前,在王家峪山背后的野猪壕有个矿口,但矿石有品位也不怎么高,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掉着。有天,在采场看矿的时候,隐约听到了风钻声,仔细听听是对面传来,那天他特地爬上山两面看看,按方位估计他的矿洞快要和李志才的508打透了,于是他就去找了李志才,结果李志才没买他的帐。

吴天霸坐上他的车的时候,心里暗暗想:老子给你说说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是人物?等打透了就由不得你了。结果十几天后,吴天霸掘进从野猪壕打了过来,贯通508的矿口的巷道。李志才知道后赶忙叫人用水泥砌了石墙,堵住了缺口。为了安全期间,他还专门派人看了几天。

黄毛的护矿队在508看了半个多月,看看没什么情况,也就放松了戒备。这天他和黄毛下山了,留下吴四宝带人在矿口镇守,结果就在这一天,吴天霸的人炸开了李志才砌的水泥墙,并把吴四宝的护矿人打得屁滚尿流,满脸是血,被赶出了矿口。李志才得到消息,当晚就和黄毛上山了,黄毛看丢了矿口,把吴四宝骂得一文不值。黄毛要集中人上去抢,被李志才挡住了:“吴天霸,他早就看中了508这块肥肉了。他把洞子打透就是故意的。年前找我合伙我没答应,看来这次要硬来了。妈逼的,我开出矿了你来乘现成啊?想得美!”“那咱就咽下这口窝囊气了?”黄毛眼睁得溜圆,头上的黄毛都直起来了。“这狗日是当地人有实力,这次弄咱矿口,肯定是早就准备好的。今晚上去,肯定要吃亏。咱现在人少手,先要准备准备。”李志才脸气得发青,说话嘴唇直打哆嗦。

秦岭山的夜,如果没有炮声,显得很宁静。这个看似平静夜里,在这茫茫的大山深峡里的黄金矿区,到处是暗流涌动,欲望深藏。吴四宝和黑三、文子、二超住在一个棚子里,这一夜他们难以入睡。黑三在床上折腾了半天,翻来覆去胡乱翻身,最后他爬起来喊吴四宝:“宝子,宝子,你睡着了?”

吴四宝瓮声瓮起的说:“没有。你想说啥?”,黑三光着身子坐起来说:“我想了,咱们还是走吧?这山上不是咱待的地方。”二超坐起身子:“是啊,在这里时时都要命啊。你说咱们在家里小打小闹,也没想伤人命,这里可是来真的啊。”“不信你看,过几天夺洞口,少不了一场恶战,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啊。宝子,咱还是先走为好?”黑三看着吴四宝继续说。吴四宝望着黑三脸上焦急的表情,觉得陌生了,眼前的黑三和在山河县认识的黑三已是判若两人了:“走?弄球个这回去丢人不?”“丢人总比丢命好吧?”二超说,“这么说你们都想好了?”吴四宝问,“你不走?”黑三没有直接回答吴四宝的问话。

“咱们都是一块上山的,你们先走算鸡巴啥?一点不讲义气!”文子在一旁很不愿意。“义气算个蛋,再不走,命都没有了!”二超说话非常直接。黑三沉默了好一会感叹道:“以前咱们在山河县牛逼哄哄没人敢惹,在这秦岭山算什么啊?什么都不是,狗屁不是。这里每天干的都是要人命的活啊,咱不能为了几千块钱,把命搁这山上吧。”“球,你咋恁怕死,我都不信这邪,回去了一月几千块去哪里挣?”文子对着二超嚷嚷起来。黑三和二超没有再说话,都沉默了,天亮的时候,吴四宝看到黑三和二超睡觉的地方人去铺空,二人半夜悄悄离开了秦岭山。

吴四宝看着空空的床铺,心里很是沉重和恼怒。

夺矿口的行动,在一个星期后开始了。那天李志才下山拉了一大车人上山了,唱戏出身的李志才当初可怜巴巴没有人脉,这几年靠开矿积累了财富,同样也积累了广泛的人脉资源。

就在这天黄昏,黄毛带领护矿队冲上了被吴天霸占了的508矿口平台,结果一上去就遭到了反击,不可一世的黄毛,刚要动作就被打倒在地,他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头骨便在钢钎击打下发出了令人心寒的咔嚓声,就在吴四宝肚子上挨了一刀,没命地跳进河沟逃跑的那一瞬间,他听到文子的惨叫。

 

 

吴四宝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西天的晚霞早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了意识,疼痛就又一阵阵袭来,用手摸摸刀口黏糊糊的,他不知道他身上流出了多少血,也不知道身上血是不是还在流,更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以再流。吴四宝望望四周,黑乎乎的大山,像墙一样堵在四周,身下河沟里潮湿和树叶的霉味,越来越浓地浸入了他的肺腑。溪水在厚厚的积叶下悄悄的流着,发出轻微地低吟。他想爬起来,可浑身无力,疼痛难忍,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只好仰面躺下了。透过头顶树的枝梢,他看见了那深邃的夜幕上点点繁星。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就像这浩瀚的夜空里一颗星星一样,即使瞬间消失了,也不会被人注意,在这偌大山野,他的生命微小的更像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像大海岸边的一粒沙子,像八百里秦岭山上一颗石子。

他想到了家乡,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在山河县那些风光的时刻,而今他的威风不在,在他落荒逃进河沟的那一刻,什么都已荡然无存,那份残留的自尊也被撕的支离破碎。吴四宝不知道黄毛是死是活,只知道那一声头骨的脆响,就是死亡发出的声音,更不知道嚎叫着救命的文子怎么样。顾不得他们了,自己同样被困在这个阴深的河沟里,孤立无援,呼天不应,呼地不灵,死亡已离他很近很近了。难道自己就这样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河沟,无人知晓,让尸体连同这厚厚的落叶一点点的腐烂掉?吴四宝害怕了,恐惧绝望撕扯着他的心。生的希望的破灭,让他感到了极度的寒冷,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变凉,在慢慢地失去温度,一串冰冷的泪水流下他的脸颊。

夜静的出奇,就连经常响起的炮声也消失了。一只夜鸟怪叫着飞过头顶,让夜更显得深邃可怕。吴四宝绝望的闭着眼睛,在静等着死亡的来临。大脑昏沉沉的一会清醒,一会迷糊,他的意识慢慢在下沉下沉,最后昏昏又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睡梦中他仿佛听到了汽车声,他醒了,睁开眼,还是满天的星星,但他真切的听到有汽车的轰鸣声,这不是梦!吴四宝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早已逃到了公路的边缘。

汽车声让吴四宝顿时有了精神,也有了力量,他一咬牙翻身爬在那里,摸索着向汽车的方向爬去。他的手拽住一棵树枝,费力地爬在沟沿上,原来壕沟的背后就是下山的公路,他探出头,看到了远远的汽车灯光,那灯光很微弱,在慢慢地蠕动着,吴四宝知道这是一辆满载矿石的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

吴四宝看着越来越近的灯光,浑身有了力气,他不顾腹部的疼痛,手脚并用爬出河沟,顺着树丛努力地朝着那两束温暖的刺破夜幕的灯光爬去……

 

END

【编者推荐】护矿人,这个因特殊时期而生存着的群体,为了生存为了挣大钱,选择了这危险的职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甚至是鲜活的生命。作者用细腻的笔法,勾勒了几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吴四宝、黄毛、文子,李天霸等。吴四宝,一个高考落榜的壮小伙,如果不是遇到几个流氓痞子的欺负,生活将会是另一番情景,跟着父辈辛勤劳作,安稳过日子,为了惩治那几个痞子,也把自己带进了拘留所,即便是走出拘留所后,也暗暗下决心,要通过辛勤劳动,干出一番事业,为父母争光,为山里人争光,可命运又一次捉弄他,他的行侠仗义没有给他带来好结果,又给他带来了厄运,彻底把他推入了痞子窝,最终成为了护矿人,过上了腥风血雨的生活。文章结尾,给人留下悬念,也留下无尽的思索,在金钱和生命面前,孰轻孰重?值得所有人深思。

 

【作者简介】周天鹤,1964年生,河南卢氏县官坡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某杂志执行主编。《中外文艺》特邀专栏作家。爱好文学三十余载,用文字抒发感情,先后在报刊、杂志、文学网站发表小说散文剧本等,有多篇散文获奖。九十年代发表电视剧本《水弯弯路弯弯》、《太阳树》、《崎岖的山路》,其中《崎岖的山路》,被河南电影制片厂拍摄,在中央二台和中南六省电视台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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