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33年,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被以“谋逆罪”处死,从此,魏晋风流彻底消失了。
谢灵运有才,这是大家公认的,他说过一句天下人都知道的话:“天下才共有一旦,曹子健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
这话说得有点自负,但也是事实,他的祖父,“淝水之战”的执行指挥官谢玄说:“我乃生瑍,瑍那得生灵运!”
谢灵运出生后被寄养在道观里,十五岁才回到建康的家中,因而小名儿叫“客儿”,也被人称为谢客。谢客的大名叫公义,灵运是他的字。
谢玄见到聪明秀逸,已颇有学识的孙子,不仅发出上面这样惊讶的感叹:“我生的儿子谢瑍资质平庸,实在不像谢家的‘芝兰玉树’,没想到他却生出灵运这样的儿子!”
谢灵运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江南无人能出其右,堂叔谢混非常喜欢他,谢灵运也把谢混能做自己的偶像来崇拜。和东晋名士好清谈,爱写玄言诗不同,谢混更喜欢把名山秀水作为入诗的素材,是“山水诗”的首倡者,谢灵运能够成为山水诗鼻祖,堂叔谢混功不可没。
谢灵运出生在“王谢之家”的谢家,自带高光,更是完全继承了魏晋的放诞之风,以及东晋以来的豪奢之气,祖父的称赞,堂叔的偏爱,都让谢灵运觉得自己是毫无疑问的“天选之材”,他性格狂放、生活奢华。所穿衣服、所用之物多改为新奇花样、形式,创造了许多新款,引得世人纷纷效仿,俨然成为当时的时尚创造者、引领者、代言人。
因为父亲谢瑍早逝,十八岁的谢灵运袭祖父之爵康乐公,人们都称他“谢康乐”。
谢灵运像每一个魏晋世家大族的公子一样,过着随心所欲、潇洒豪奢、诗酒山水的生活,可惜等到他声名渐显,正准备成为像曾叔祖谢安、祖父谢玄那样风流雅量、安邦定国、权倾天下的名士时,东晋的世族门阀政治已走向末路,当一个出身寒门庶族、名叫刘裕的人取代晋恭帝司马德文做了皇帝后,魏晋时代结束了,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南北朝开始了。
谢灵运感觉自己的理想就要破灭了。
刘裕起兵之初,军中有一人能力与之不相上下,这人就是刘毅。和刘裕一介武夫不同,刘毅颇好诗文,这一点深得世族名士的好感,谢灵运的堂叔谢混便舍刘裕,做了刘毅的幕僚,谢灵运自然追随在谢混身边。
后来,刘毅起兵反刘裕失败,刘裕怀着一颗“惜才”之心,并没有为难谢灵运,反而让其做了自己的太尉参军,以后他一直在刘裕军中做官。东晋元熙元年(419年),刘裕在彭城建立政权宋,谢灵运已升任相国等职。
谢灵运的官越做越大,但是他并不快乐,他出身名门世家,对刘裕这样的武夫,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如今却不得不在他们这样的人手下为官,听从他们的命令,他甚至感觉到耻辱。
谢灵运依然保持着自己名门世族的风范,名士放荡不羁的性格,然而时代变了,魏晋风流的狂放一去不返了,身为谢氏子孙的他已经不是时代的宠儿了。
420年,刘裕正式称帝后,谢灵运的狂放让他忍无可忍,恰在这时有人弹劾他,刘裕一气之下把他的爵位降为康乐候,并贬出京城,让他到永嘉做太守去了。
像谢灵运这样出身大家世族的人,不缺名利,不缺权势,做官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非谋生的手段。既然不被朝廷重用,这个小小的永嘉太守做与不做,做好做坏,就都不在谢灵运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到了永嘉之后,他被当地的奇山异水吸引,贬黜被他当成了旅行,在任的日子成了游山玩水的假期。
只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像《红楼梦》中赖嬷嬷教训她就要去做县令的孙子赖尚荣说的那样:“州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为哪一州的官,就是哪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只怕天也不容你!”
一个奴仆老太太都明白的道理,谢灵运偏偏不明白。他在永嘉从来不处理政务,“民间听松,不复关怀”,整天游山玩水,他登山登出了经验,居然又发挥早年改装衣服的聪明才智,发明了一种登山鞋。
这种鞋前后都有可以活动的木齿,上山时把前齿卸掉,下山时把后齿卸掉,李白把这种鞋称为“谢公屐”,写进了著名的诗篇《梦游天姥吟留别》:“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而他自己也受到自然优美的山水风光的激发,写下了最初的山水诗杰作《登池上楼》。
只知旅游玩乐,不管百姓疾苦,也许这不是谢灵运有意为之,他可能只是做名士太久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做一任地方上的“父母官”,又一次被弹劾,他只好“引咎”辞职,回到了老家会稽隐居。
在会稽,他与隐士孔淳之等人交往,结伴徜徉于会稽的名山秀水,谈佛论禅。
当年刘毅在和刘裕的争斗中失败自杀,作为刘毅的幕僚,谢灵运大难不死,从江陵返回建康时,途径庐山,与著名的高僧慧远大师偶遇,刚刚经历了刀光剑影的谢灵运想要皈依佛门,加入慧远大师的白莲社。大师说他“头发黑密,胡须俊美,面相上却透出乖僻反常的气质,不是能有圆满结局的形象”,点拨他要收敛浮华的性格,多修阴德,远离俗世纷争。
但自命不凡的谢灵运自以为修佛需要心性,与面相何干?何况一心想要再次光耀谢家门楣的谢灵运,对于俗世岂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每次登山游水,谢灵运都是脚著谢公屐,头上戴一顶曲柄斗笠,孔淳之笑他:“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
斗笠是隐士的象征,曲柄斗笠则犹如高官仪仗用的曲柄伞盖,孔淳之讥讽谢灵运既以清高自诩,又不能抛开官位。
谢灵运用《庄子》里的话回答:“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恐怕是怕影子的人最不能忘记影子吧?言下之意是“恐怕孔隐士您才是对富贵不能忘怀的人吧。”
谢灵运虽然问住了孔隐士,但是他的心里真的就那么坦然吗?孔淳之终身未仕,而不久谢灵运就在新即位的宋文帝刘义隆的“三请”之下,再次回到建康。
但是宋文帝召请谢灵运并不是要他帮助自己治理国家,而是因为他出众的文才。隐居会稽期间,谢灵运每写一首诗,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京城,从达官贵人到风流名士都争相传颂。
这样的人才,作为皇帝若不收入彀中,只能说明他是一位昏君。宋文帝不想做昏君,可是“灵运空疏”,他也实在做不了宰执之材,于是宋文帝给了他一项双方都合适的工作——编写《晋书》,另外就是陪他聊聊文学。
但谢灵运的抱负是“治世”的,不是陪皇帝聊天的,他感觉皇帝太不了解他了,太大材小用了。于是,他故态复萌,天天不上朝,皇帝几日几十日地见不到他,他连假都不请,经常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晋书》撂在那里,只字不动。
宋文帝再雅量,再爱才,也受不了这样随心所欲的大臣,想辞退他,但他还是顾及谢灵运的面子,暗示其自己辞职。
谢灵运再次东归会稽老家隐居。
又一次因为游玩丢了工作,这一次回到会稽,谢灵运不但没有反省自己,反而变本加厉,把旅游进行到极致。
原来他都是一个人出游,顶多叫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这回不同,谢灵运每一次出游都大张旗鼓,带领数百人,浩浩荡荡,边游玩,边遇山开路,逢水架桥。
有一次,谢灵运要到临海一座深山里旅行,带着人砍伐竹林树木开路,搞得当地太守以为来了贼人,连忙带官兵去捉,到了才知道是名士谢大诗人的旅行团。
这还不算太甚,更过分的是谢灵运为了扩大自己的祖产,要把会稽城外的两个湖填起来种水稻,甚至他亲自上书宋文帝请求批准,不明就里的宋文帝居然答应了。
谁知会稽太守孟顗不干了,他觉得这两个湖离会稽城不远,不但是灌溉农田的水源,湖里出产的水产也能为百姓增加收入,他坚决不同意谢灵运填湖。
谢灵运则说孟顗不让填湖,并不是为了百姓,而是因为自己信佛,不想伤害湖里的水族生命。还说孟顗必然死在自己的前面,成佛却必在自己的后面。孟顗气的七窍生烟,却没有发作,他悄悄上书宋文帝告谢灵运图谋不轨,想造反。吓得谢灵运赶紧向宋文帝上书,称自己一介文人,只知道吟诗作赋,游山玩水,哪里会造反?
宋文帝也知这里面必有原因,并没有真的想杀他,就让他到临川做了内史。到了临川,他依旧日日遨游,且扰民不断,终于又和人发生了矛盾,事情闹得有点大,临川的执政官员要逮捕他。
可能谢灵运觉得上次被诬告造反不过瘾,居然真想造反起来。他召集了一些人马,扯起“反抗”的大旗和官府对抗,但是正像他自己说的他就是一介文人,哪是造反的料儿?
他最终被逮捕,以“谋逆罪”被处斩。
公元433年,谢灵运临刑前剪下颔下那一缕美髯,捐给佛教寺院,不知那时他可曾想起慧远大师对他说过的话:“您头发黑密,胡须俊美,而面相却透出乖僻反常的气质,不是能有圆满结局的形象。”
他一定不会忘记,因为两年前在前往临川的路上,他曾再上庐山,只是那时慧远大师早已圆寂,再无人为他指点迷津。
本来,他是有机会抛开头上那顶曲柄斗笠,徜徉于名山大川的清风朗月里的,他生于名门世家,长于名士的怀抱,他本来就是一个担风袖月、傲然不羁、落拓率真、吟歌长啸的名士,而不是一个政客,也不是他自以为的“治世之材”。
站在前往临川的江船船头,看着江川的壮观奇景,水道之复杂,犹如人生之道的复杂,谢灵运心潮起伏,写下优秀的诗篇《入彭蠡湖口》:
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
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
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
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
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
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
灵物郄珍怪,异人秘精魂。
金膏灭明光,水碧辍流温。
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
“弦绝念弥敦”,是的,风流去,弦歌绝,谢灵运死去了,历史的天空不一样了。从此,魏晋风度彻底消失了,魏晋时代彻底终结了。
四百年以后,他的一个崇拜者走遍名山大川,斗酒诗百篇,锦心绣口吐出了一个新的时代!那个人叫李白,那个时代叫“盛唐”!奇异的是李白的一生几乎可以算是谢灵运一生的复制,也许,历史的吊诡就在这里。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水云初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