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选网虞姬别霸王
1夜已渐深，黑云沉沉，并无一丝月影。一座座军帐像兽般默默地伏在暗里，只有最大的一处军帐还亮着烛火。朔风猎猎，帐侧一面“项”字旗并一面“西楚”旗，兀自打着旗杆啪啪作响，远处几声暗哑的刁斗反倒被风吹散了。
帐中一片狼藉，儿臂粗的牛油烛下，一个身高八尺、满面虬须的英武男子半解了铠甲，脚踏着矮几，手里拈着一尊酒爵，正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咬牙恨道：
“竖子刘季！当日屡为我手下败将，竟是个统没一丝道义之心的野蛮人！撕毁前约，使尽手段，将我逼至如此苦境。只恨不曾听亚父中肯之言，杀了这无耻之徒！”
说至恨处，反手拔剑出鞘，寒光闪耀处，剑锋已没入木几三寸，那缀满了宝石犀角的剑柄在烛光下颤动不已。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起名自乱世之初，建功于豪杰蜂起，力能拔鼎、气压万夫的西楚霸王项羽。
?2?一将领名唤周兰的，默然立在一旁，见状苦笑道：“大王，如今悔之晚矣，还是商议下如何……”
项羽却压根没有听到，酒意涌动、愤懑难消之下，从不醉酒的他只觉一阵眩晕袭来，一边颓然坐下，一边自顾自道：
“韩信、彭越本来各有心思，不为刘季所用。我只要从中取便，足可掌控大局，谁想不过数日间，他们竟沆瀣一气、结成同盟了！”
他脸上露出些思索的神色。实际上，这些事情，这些天他早已思索过无数遍了。心头一阵烦乱，索性抛开，复不屑道：
“哼，遮羞布全撕了。彭越山贼出身，韩信一介胯夫，都是见利忘义之徒！刘季许他们些好处，他们便跳出来。须知我灭秦功高、统领诸雄，数年间天下大政皆由我出，想要封疆裂土，我项籍就给不了他们吗！也罢，天要下雨，娘要改嫁，如今思之何益！”
周兰上前劝道：
“大王，您且醒醒，我军粮仓早被烧毁，如今汉兵又断我粮道，营中存粮昨日已尽，兵士们饥寒交加，人心浮动，若再不加区处，恐将生乱了。”
项羽听了，默然半晌，忽然昂首扬声道：
“公道自在人心，大义在我军一边，便有一时急困，想来也无大碍！楚王呢？我不是已经派了人，请楚王颁申饬令责问刘季韩信吗？”
周兰道：“颁虽是颁了，可您也知道这些终不过是些文字勾当。您是忠厚人，惯讲情怀道德，天下人也多有称颂同情于您的，然如今是真刀真枪地打仗，出了营外，方圆百里尽是汉家旗帜，便是您得些声援，到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3项羽刚鼓起来的气便又像撒了似的，抬眼瞅着周兰，只见半月苦战，这忠诚的臣子早已经铁甲穿透、憔悴不堪。想起这些年，鞍前马后、亦臣亦友地这帮兄弟，霸王那狭长的凤目里竟涌出些泪光，落寞道：
“事已至此，我一人之荣辱去留已不再重要，只是不想枉费了这些年我们打下的天下！当年八千江东子弟随我西渡，原是求个封妻荫子、建功立业，我亦不想毁了你们的前程性命。”
他使劲抿了抿棱角分明的嘴唇，像下了巨大的决心似的：“屈伸之道我不是不懂。我可以马上交出帅印，暂且向刘季小儿低头赔罪，任他区处。条件是换你或钟离昧为帅，放你们出围。你们脱了这里，再图后事。”
周兰暗暗思量着，倒觉得此计可以一行，还未及细想，项羽却长叹一声换了话头：“且不说这些了——虞美人呢？”
周兰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才勉强用平静的语调回道：“属下不知。”
项羽闻言便欲起身去寻，才一动竟险些栽倒。周兰急忙上前扶稳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嗫嚅道：“如今情势，大王少顾念虞美人些也好。”
项羽双目如电光闪过，冷声道：“何出此言？”
周兰便道：
“大王于天下人心目中，原是胸怀社稷、所向披靡的英雄，便是有个好攀山玩水的兴致，到底无伤大雅。可…可自从结识了虞美人，您便不念昔日丈家提携之恩，离了先头正宫夫人与小公主，整日与她卿卿我我，四方环游…”
周兰不敢看项羽脸色，将头埋得更低：
“属下斗胆直言了…虞美人，她，她也不是贞静性子，既得大王宠爱，唯恐天下不知，将与您之私事四处与人去说，以致世人多少生了误解，只当您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沉浸温柔乡中，忘了宏图霸业！于您之名望，实是不大好听…如今又有相士说，虞美人名字也不好，竟是与您相克，您落得今日困境，说不好便与此有关呢…”
项羽脸上的神色几番变幻，最后不屑道：
“他们这些话，莫不是嫉妒我与美人深情啊？”
周兰猛地抬头，几欲吐血，像是不敢相信这话竟是大王亲口所出。
他还未及答言，忽听一声娇叱：
“周将军，你胆子果然不小！”
4话音未落，帐帘一动，一个身着缥色深衣的高挑女子已走了进来，烛光下只见她臻首娥眉、雪肤花貌，竟是那天下共知的美人、霸王最爱的珍宝——虞姬。
项羽一见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温柔起来，方欲起身迎她，她轻挥素手，朝项羽微微一笑，示意他免移尊驾，自己走过去，慢慢替他解那铁甲。
周兰背后论人，离间上司夫妻情分，偏偏还被人抓个正着，虽是出于公心，亦自知犯了大忌，此时早已跪下。只听虞姬笑道：“周将军这话，不但小觑了我，更是小觑了大王。”
“属下并不敢。”
“大王是何等人？天纵神勇、万民拥戴的盖世英豪，一念既定，雷霆难撼，大王之所思所行，皆自其己出，是旁人能置哙左右的吗？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言称大王自与我相识之后才如此这般，这意思是说大王是三岁小儿、性情不定，能随意被捏扁揉圆？”
她明明俏脸生霜，却偏偏又含了笑意，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叫人听得格外入耳，只觉格外有理。只听她又冷笑道：
“妲己妖媚惑主、褒姒一笑亡周。成了便是男人的荣耀，败了全是女人的罪过——这从来就是你们的道理，我却是不服的。纵是大王与我两情相洽，终究是内帏私事，与世人什么相干？大王平日里南征北战，我不随军从行时，便自行读书交游，从未痴缠不休，又有什么可指摘的！不过是世人浅薄，看刀兵演义还不过瘾，非得加上些荒淫美人的桃色方才满足。”
周兰的额上密密冒出了汗，憋了半天才红了脸道：
“…可…可大王对您情深义重，娘娘也该省些事才好！这几日大王与将士们战得甚苦，却听说您对着侍卫婢女们又出惊人之语，竟说您自幼立志，能有今日之尊全靠自己，不靠男子？属下实在不明白，这又将大王置于何地？”
周兰已乱了章法，只想着既已得罪，干脆竹筒倒豆子，藏着掖着倒显得心中有鬼。说完这话便抬头看她，心想看你怎么应对。
没想到虞美人闻言，毫不慌张，反倒捂了唇格格娇笑起来：“没错，这话是我说的。便是此时此刻，我也确实这么想的。”说着转向项羽：“大王，你可有何话说？”
即便是万般愁苦之中，项羽竟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挥退了瞠目结舌的周兰，一手揽过美人纤腰：
“你这精鬼，偏要得了便宜又卖乖！”
他看着眼前的美人，思绪渐渐飘远。
5虞姬是绍兴漓渚人，家境只是平平。然而天生丽质难自弃，家人很想以她美貌谋个出身，她自己也颇有一番野心，自幼读书习舞，刻苦异常，后来自己还找了当地最好的师傅学艺，一心想做个有名的舞姬。
可惜她于舞蹈上，资质只是平平，虽也随着同门姐妹参加了几场表演，却始终淹没于群芳之中，没能引得青目。
她于是暗暗改了主意，渐渐将习舞放下。求了贵人绍介，开始经常来往各处知名书院，竟是要做起学问来了。
他与她，便是于极远处一书院中结识的。当时他因故从军务中暂且抽身，到那书院中修身养性，偏偏她也在那里。两人都远离故土，一个是战功赫赫的英雄，一个是知情着意的佳人，后来的故事便顺理成章了。
他知道她不是个所谓安分的女子，从不愿呆在后庭忙务那些女红针黹，亦从不像他别的女人，每日只是小心翼翼仰他鼻息。
她极愿意出席各种场合，她到过大秦的都城，去过楚宫的正殿，她与刘季的夫人吕雉颇能说得着，连楚怀王的王后都是她帮着寻的…
她热情随和，又长袖善舞，在权贵圈中竟渐渐有了点根基。虽年轻，倒颇有些小手腕，小聪明。虽然这在他眼中都是些雕虫小技，她也曾因为不稳妥得罪过人，甚至是他的老友，他却不以为意，对她偏有种对待淘气孩子般的宽容。
他也想过是为什么，大约喜欢是她身上那股矫情劲儿，那种掩饰不好的野心，和蓬蓬勃勃的热情吧。
可现在，他不知道还能拥有这些多久了……
6真如大梦初醒！项羽忽然觉得兴致索然，将头埋入虞美人怀中：
“虞姬虞姬！我真想把兵权交给周兰钟离昧…我有勇力，趁月黑风高，护你一人冲出重围想必是能做到的。到时你我二人再不管兵家之争，只浪迹天涯、寄情山水，做一对世人不知的神仙眷侣可不好吗？”
说着，他那一贯狂躁暴戾、刚愎自用的表情不见了，脸上竟显出些梦的光辉，像稚子般纯洁。
虞姬的纤手原本正温情脉脉地抚摸他的发髻，闻言停了动作，没有做声。
过了半晌，她微笑着扶起他肩膀道：
“阿籍，如今大义在你一边，汉军虽占了上风，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置你于死地。况且我军仍有战力，他们害怕我们作困兽之斗，落得两败俱伤，未必敢轻易强攻。因此胜败尚且未定，翻盘亦不是不能，你又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7如此哄了半日，楚霸王才在酒意中朦胧睡去。虞姬将他扶至榻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披了斗篷来至账外。
天上的云被吹开缝隙，几颗晶亮的星子露了出来。
寒风吹得虞姬长发乱舞，亦送来了远处缥缈的歌声。她侧耳细听：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 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
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 披坚执锐兮孤立沙冈。
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 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
竟是楚地之音。
哈，那刘季果然奸诈，竟然想出这种主意，动摇楚兵原本就已经摇动的军心。
但这悠扬凄婉的歌声，却并未引起她半丝愁绪，她立在风中，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项羽对她自是真心，且不说现在胜负未定，便是败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仍是末代英豪，江东亦仍有基业，与他风雨共舟并不十分委屈了自己，反而更成就自家名声。
若他万一有所不测……
虞姬轻轻叹了口气。
昔日项刘互称兄弟时，她早通过吕雉结识了张良，又通过张良结识了齐王韩信。就连现今刘邦的谋臣陈平，也曾是旧日结交的故人。虽说现在两边撕破了脸皮，但她在汉军中仍算是颇有几份私交。
早前张良曾私下派人送信，暗示沛公早已仰慕她才华美貌，愿以夫人之位虚以待之…那，也是一个不错的平台呢…
也好，进可攻，退可守。
她一早就知道自己，虽是王的女人，但她始终最爱自己。就算没有项羽刘邦，也会有郑羽周邦、李羽张邦…甚至就算他们全都没有，她也不会过得差到哪去。
虞姬微微牵动唇角，深情地回头看向睡着项羽的大帐：
爱人！我的阿籍，我的子羽，我的大王和夫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进了汉宫，你也不用挂牵，我一定仍会活得很好。我会想念你，想念我们的过往，想念你为我亲手做的炙豕肉……
东方已渐渐泛起亮色，风依旧在吹。可它却怎么也猜不透，明天这场战争与爱情的胜者，到底会是谁。
（完）
注：
1、文中的“楚王”，是指当年项羽拥立的“楚怀王”、后来的“义帝”、极有个性的少年熊心。历史上他早于垓下之战前两年，便为英布所杀。文中为了找一个“监管层”，只好篡改历史让他复活了。
2、文中的楚歌来自于网络，并非本文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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