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风凛冽
河 风 凛 冽
文/吕小平
(一)
1970年代中期,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当时还是人民公社,号召“农业学大寨”。我们生产队在农忙季节,除了要种好“双季稻”、搞好各种田间管理以外,农闲季节还要兴修水利,挖河修水库,参与各级政府组织的万亩良田的“格田拉框”活动。这些活动一言以蔽之,都叫做“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但凡这种活动,都是以“大会战”的形式出现,都是以公社、县、市甚至省一级的政府出面牵头。还要进行组织动员,开誓师大会,实际上就是把土方任务逐级摊派下来,最终把挖河修水库或“格田拉框”的土方任务按照一定的比例分解摊派到每一个生产队。
我们生产队逐年参加了本省的团结河、香草河、秦淮河等运河的开挖和修缮整治工程,我当时因为还在上学,都没有能够参加。但听参加过的社员们回来说,他们参加的香草河、秦淮河等工程,土方量巨大,工期也长,干到最后熬到工程结束,人们筋疲力竭,几乎累了个半死。
没有挖过河,就不知道挖河的滋味。
这一年的冬天,本公社孩溪大队要开挖一条直通长江的引水河——梁山河。全公社照例要组织一次“大会战”,我作为生产队的甲字劳动力,责无旁贷地要去参加挖河和挑河。
那一天,我们乘坐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带上钉粑、铁锹、畚箕、箩筐等挖土挑土的工具,再带上简单的被褥铺盖行李,冒着凛冽的寒风,顺着国道一路颠簸,分几次到达孩溪大队的那一片濒临长江的江滩工地上。
我们的居住地离江滩不远,就是腾空出来的几排旧仓库,空气中似乎还羼杂着淡淡的化肥味和其它什么古怪的味道。没有床,我们就在铺着稻草的地上打地铺,垫上一条家里带来的旧草蓆,就这样一字排开打通铺睡觉。
第一次参加挖河,我什么也没有准备。没有枕头,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长裤脱下叠起来搁在头下当枕头。我的个子高,被子短,脚容易伸在被子外面着凉,于是干脆找段绳子把脚部的被头扎起来。
解决了脚部着凉的问题,新的问题又来了,因为脚部被头被扎住了,被子就短了一截,不够长,我只有把棉袄盖在被头上。每天早晨醒来时发现,我上半身盖的是棉袄,下半身盖的才是被子。
我们睡的是大通铺,大家的铺盖紧挨着,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人多热气旺,睡得并不冷。就是室内的空气质量太差,本来仓库就有点化肥的氨水味和其它说不出来的怪怪的味道,现在又增加了稻草味、人的脚臭味和很多人排放出来的臭屁味……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够呛。
(二)
挖河就是挑土方,过的是集体生活,首先面对的是吃饭问题。
我们平时吃饭,米是定额的,按人头量米下锅,每人一大碗,约一斤左右。食量大又吃得快的人,吃完了还能到锅里再添些。究其原因,主要是女社员们的食量略小,同时炊事员打饭的时候也留有余地,所以才有剩饭让大家再添一口。社员们为了多吃这一口饭,这里面就有了算计和学问。
首先,盛饭的食具要大。
社员们带到工地的饭碗,一般都是大号的海碗,而炊事员在平均打饭的时候,用的却是小一号的蓝边碗,如果这个社员的饭碗偏大,饭打进去一对比,他就产生了视觉差,怎么看都觉得饭似乎打少了。同时,有人用超大号的饭盆打饭,这本身就似乎带有某种暗示,于是炊事员会犹豫一下,然后情不自禁地再添一小勺饭,这样和人家相比,他就多吃了一口。
我们生产队有个汤姓社员,食量大,能吃,他带去的饭碗不是普通的大海碗,而是一个小脸盆。他每天早晨洗完脸之后用水涮一下,便用它去打饭。毫无疑问,他打的饭或米粥都要比别人多。大家知道他肚子大,能吃,所以对他的超大号饭盆也见怪不怪。他那以小脸盆代替的超大号饭碗,成了我们开饭时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其次,光食具大,利用炊事员的视觉差多打饭,还不能算真正多吃饭;真正的多吃饭是第一碗饭吃完了,第二次还能添上饭,那怕只添半碗或小半碗,也比吃满满的一碗要强,所以,能够再次添上饭才是真正的多吃饭。为了多吃一口,这就又用到了古人兵法上的“对策论”。我把它总结成三句话:平装,快吃,短距离。
一、所谓“平装”,就是第一碗饭要盛得和别人差不多(或者略少也行),这样才能保证用最快的速度把饭吃完,然后再去添饭;
二、所谓“快吃”,就是吃饭的速度要快,慢了,锅里的饭就被人家捷足先登添完了;
三、所谓“短距离”,就是离灶台要近,“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碗里的饭吃完了,几步就能跨到灶台前盛上饭。
只有做到这三步,才能确保能第二次添上饭。两碗相加,吃饭的总量就超过了别人。
社员们的食量有大有小,吃饭的速度有快有慢。第二次添饭,纵然每个人都用尽心思,还要抹下脸面不顾一切,也只能满足三分之一或一半的人。现在想起来,不由不让人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和感慨。
工地上烧大灶,饭锅里容易产生锅巴,锅巴又香又脆,于是没有添上饭的人便退而求其次,每人掰一块锅巴搁在碗里吃,嘴里吃得嘎嘣干脆响。他们一边吃,一边还自嘲说粗活:“吃锅巴,长鸡巴。吃一顿,长一寸。吃一年,好耕田……”
他们的话说得愚蠢且粗鄙,妇女们听了自然不入耳,于是变脸色飒然骂道:“挡炮子儿,锅巴都塞不住嘴……”
(三)
河终于开挖了,以往长满矮柳树、芦柴、青蒿的江滩湿地上顿时红旗猎猎,人声鼎沸,新装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声震四方。山坡边,田埂上,“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等新竖立的巨幅标语牌历历在目。
江滩上,挖河民工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或挑、或抬、或挖,蚂蚁般地蠕动着,苦干着,疏而不密,蔚为壮观……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人海战术,什么是人定胜天,什么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那么,到遍地是民工的梁山河的工地上看一眼就知道了。
刚开始是挑河面,虽然累,但还不用爬坡。随着河道的越挖越深,慢慢地形成了河坡、河堤。河坡越挑越高,河堤越挑越陡,出土的地点也越来越远,人们就开始气喘如牛,腿酸筋胀,每挑一担土,腿像灌了铅似的越挑越累,这时候,真正的考验就开始了。
江滩上,挖出来的土都是黑色的淤泥,这种淤泥相对好挖,但是难挑。更麻烦的是,没有挖多深,河道里就开始渗水,每天需要用水泵将水抽干才能开工。开工了,泥泞的地上还要垫上用于防滑的麦稳子,或者是稻草或者是草包,否则一个大意,脚就会陷进泥沼里拔不出来。
挖土已经很困难,挑泥出土更困难。一担泥七八十斤不等,要挑着爬上高高的河坡,小路上土质松软,千踩万踏,很快就被挑担子的人踩成了一条条有龟裂纹的“橡皮泥”路,这种路松软有弹性,挑担子的人经常会把鞋子陷进去,好不容易拔出脚来,鞋子就陷在泥里了。
有人嫌穿鞋子累赘,索性脱了鞋,光着脚板挑。刺骨的寒风中,在严冬的泥地上,一双纵然是农民的粗糙的脚板,很快也被冻得红肿麻木,失去了知觉,于是赶紧又把那双破旧的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再穿起来……
(四)
工地就是一个小社会,大家在一起挖河,拼死拼活地挑土方,为完成任务,都开始变得肝精火旺,脾气火爆,因此矛盾是免不了的。如果隔壁是本大队的人,有了矛盾还可以协商解决;如果是外大队的人,第一次见面都不认识,有了矛盾一旦协调不好,就会酿成群体性的打架斗殴事件。
最容易引起双方矛盾的是两队土方中间的“隔墙”,留厚了留多了都容易引发双方的扯皮,扯着扯着火气就上来了,有时候一语不合就会大打出手。
我们在工地上挑河,挑着挑着,某个河段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然后就听到叫骂声、呼喊声,接着就看到铁锹、钉耙、扁担开始挥舞……原来是两个生产队矛盾激化,社员们打了起来……事由当然是“隔墙”或者挑土方出土倾倒过界引发的矛盾。不过,这种打架,虚张声势的多,真打的少,否则,凭他们手上的铁家伙挥动起来,不打死人才怪。
挑河虽苦,期间也会有一些浪漫的小插曲,让人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
我们隔壁的一个生产队,属于毗邻集镇的一个大队,这个大队位于工业区,大概是男社员都在附近的工厂做工的原因,他们派来挖河的民工多是女社员,纵有几个男社员参乎其中,也都是胡子拉碴的老头。不像我们生产队,派出的民工都是以青壮年男社员为主。
有道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和这个以女社员为主的生产队做邻居挖河,不但没有因为“隔墙”和出土方过界闹矛盾,反而相处得非常融洽。
每天早上见面,我们一些男社员都会和对方的女社员打招呼,甚至还扯上几句闲篇,开个玩笑。傍晚收工的时候,也会互相告辞,说声“我们先走了”。
她们的工地上有一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眼睛很亮,皮肤也白,浅浅酒窝,长长瓜子脸,个子高且单薄……她吸引人的不仅仅是脱俗的气质,还有她身上的那一份不怕苦不服输、与年龄不相称的倔强——她明明挑不动那么沉重的担子,却抿着嘴唇,咬紧牙关,和大家一起挑,因此把小脸蛋涨得通红,光洁的额头上汗水涔涔……
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大,她的存在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挑着担子上下坡堤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往她那里瞟上一眼,在人群中搜寻着她那颀长美丽的背影……
人是有第六感应的,或者说心有灵犀,她很快就察觉到我在注意她,或者说在观察她。于是,她在歇担子、挖土稍微歇一歇的时候,也会把目光投向这边来看我,我们的目光无意中就会触碰到一起……
就像被人窥破了心思,我的心立刻就会砰砰跳起来,赶紧低下头,挑起担子继续爬河堤,以此掩饰自己的慌乱和尴尬……
都说少年情怀总是诗,但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所有的诗情和绮思都会被肩上沉重的泥担子压得粉碎,充其量也只能留下些许所谓少年维特的烦恼,而这种“烦恼”也只能秘而不宣地压在心底。
快要挖到河底的时候,她们生产队开始换人,这位倔强地吃力地挑着河土的姑娘的单薄身影便不再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几个陌生人的面孔。我虽然感到惆怅和失落,却也庆幸她离开了繁重的挖河劳动。对于一个身体纤细单薄的姑娘而言,这活儿实在不是她能干和应该干的。
(五)
隆冬季节挖河,雨雪或不期而至。如果是下雨,河堤会变得泥泞湿滑,挑担子的人会因为湿滑而摔跤。于是工程被迫停下来,大家只有回居住地休息调整,等天晴了再开工。
而下雪天就不同了。下雪天雪花纷飞,天地一白,风卷雪花,搅得周天寒彻。然而刚开始,初雪的地面并不太湿滑,而风雪中人们大干苦干冒雪挖河的画面,正好印证和注脚了“改天换地,人定胜天”那两句气壮山河的标语口号。于是,雪下得越大,广播喇叭里的口号就越激昂越是撼动人心,人们“移山填海”兴修水利的干劲也越来越足……
纷纷扬扬的大雪,广播喇叭里高分贝的广播宣传,河道上顶风冒雪的蚂蚁般的挑河民工……极目远望,眼前的世界瞬间就成了一幅幅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丽画卷。
然而,雪下大了还是没法继续干。随着大雪中挑担子摔跤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生产队便审时度势决定收工,由此产生蝴蝶效应,很快便带动了整个工地民工们的大撤退。不多一会儿,工地上就走得空空如也,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白茫茫的江滩和初具雏形的河道,唯有旷野的寒风卷着雪花,在肆虐,在嘶吼……
大雪刚停,公社便号召各大队立即复工,大家又开始恢复挖河。这时候,工地上一片皑皑,天气变得异乎寻常的寒冷,太阳照在身上似乎都没有任何热度,人们几乎就是在一个大冰窖里干活。
“挑河底”是工程到了最后,也是最艰难、最苦累的冲刺阶段。这时候,公社指挥部会不失时机地发出战斗动员:奋战XX天,决胜梁山河!
工地上人人卯足了劲大干快上,以冀一鼓作气地完成最后的土方任务。但因为大家经过几十天的劳累,体力透支得厉害,成了强弩之末,挑着重重的担子爬高高的河堤,挑不了几担就会腿软筋酥,力不可支,有的人的腿会开始无法控制地痉挛和颤抖。这时候,人们的力气早已用尽,已经实在是挑不动了。
为了偷懒喘口气,有的社员一上午要上几次厕所大解,还要小便若干次。有的身体单薄、力气偏小或年龄偏大的社员,每挑一担泥土上河堤,都要上厕所去大解或小解一次。他们其实早就无屎可拉或无尿可撒,到那里仅仅是摆个姿势装装样子而已,其目的就是为了歇一会儿,喘口气,躲会儿懒。
有的社员抽烟,平时烟瘾并不大,到这时候却见他频频点烟,那喷云吐雾的样子像个“老烟枪”。其实懂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时抽烟并不单纯是为了过烟瘾,而是为了缓解极度疲劳的身体,喘口气,其实也是一种偷懒的方法。
人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变得机械和麻木。平常喜欢说笑话、插科打诨的人,这时也如箭穿雁嘴、勾搭鱼腮般的,住嘴不讲话了;平时气量小、容不得别人偷懒的人,这时看到有人频繁地上厕所或歇肩抽烟,也不再挤眉弄眼地冷嘲热讽了。因为他们自己也累到了极点,恨不得能站着歇一会儿,喘口气。
“挖河底”最累最受不了的当然是挑担子爬河堤。到了最后,每挑一担泥土爬上高高的河堤,人们都要咬紧牙关,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到这时候,那些身体弱、年龄大、力气小的人,每挑一担泥爬上河堤,其实都是在拿性命去拼。
(六)
我是第一次参加挖河,刚开始,才挑了一两天就累得浑身要散架,早晨起床,两腿酸疼僵硬得连穿裤子都很困难。但只要把最初最难熬的三五天对付过去,身体的酸疼和疲劳就会慢慢地适应和恢复。这也得益于我已经参加生产队劳动,干农活挑担子本来就有一定的身体基础。
再难挖的河都有竣工的一天。就在梁山河挑完河底、快要竣工验收的那一阶段,我感到穿裤子时大腿两侧开始紧绷,于是心中诧异:难道裤子缩水变小了?
终于干到工程结束,我们回到村里。这时离春节只有个把月时间了,突然又接到指令,要去古运河对面的横山凹,挖西山水库。好在西山水库的土方量不大,突击一下就能完成任务。
梁山河的土质是江滩的淤泥,易挖难挑;而横山凹西山水库的山土则是栗子般坚硬的黄土,难挖难挑。这种土质用普通的铁锹根本对付不了,必须用专用的钉耙或二齿耙。
由于每天用二齿钉耙翻土,我的手上很快起了血泡。血泡刺破后流出血水,然后血泡的破皮和血水粘附在二齿钉耙的木柄上,使木柄上也血迹斑斑。轻嗅木柄,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血泡干涸后便开始结痂,皮层开始发硬,然后变成厚厚的边沿坚硬的老茧遍布手掌。仔细观察这些老茧,里面还嵌有不知何时刺进去的木刺,这木刺已经和老茧浑然一体,不疼不痒,晶莹剔透,形状和澄黄色的琥珀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年的春节前夕,我那下放在苏北盐城临海农场的哥哥回家探亲,晚上睡觉脱裤子上床,他无意中瞥见了我的两条和年龄不相称的粗壮的大腿,立刻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张大了眼睛。他一时好奇,还用手丈量了一下我的肌肉发达的大腿的周长。没容他发出惊叹,他很快又发现了我的那双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的坚硬的大手,他又情不自禁地拿起我长着冻疮、手心遍布老茧的双手左看右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告诉他:我刚参加了挖河和修水库回来,我现在不但是个农民,还是一个农民工,这些老茧就是当农民工挖河修水库的产物……
可能是兄弟情深,我这位下放在苏北某农场的哥哥心灵受到了震撼,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怜惜的感情、复杂的光。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我一下,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百感交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这个临近春节的冬夜,我们两兄弟抵足而眠,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我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朦胧中,我似乎又回到了寒冷又艰苦备尝的挖河工地,在风雪中挑着沉重的担子,步履蹒跚地向高高的河堤奋力攀登……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参加过“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农民兄弟们和知青兄弟们!
作者简介: 吕小平,出生于1957年,籍贯江苏金坛。1970年随父亲干部下放至谏壁公社长岗大队插队,1978年知青上调回城在供销系统工作。1998年下岗创业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