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师恩

九三春秋昔日身传教;三千桃李以德育人魂。。

刘爱初老师和她的夫君王雪松老师。

难忘师恩

谌建章

天地君亲师,古人将老师敬在神龛上,让人膜拜,是很有道理的。写完回忆父母的文章,便觉还一桩心愿没了,这就是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很多,最难忘的当是启蒙老师刘爱初。

我发蒙时,“大跃进”已进入高潮了。

那年,刘老师还不到三十岁吧。她齐耳短发下微笑着一张神情朗澈的脸,穿当时妇女时新的大襟衣袄,有时也着色泽明快的列宁装。手执教鞭或端着备课本的时候,整个就是一端庄典雅的女教师形象。

可能是孩童见识,也可能是先入为主吧,小时候看惯了自己的外婆,就觉得人家的外婆不像外婆。认识刘老师后,我也觉得我的老师最像老师,其他老师则总有哪里不对劲似的,不像老师。

父母不知为什么那样看重校规,不足七岁不让我读书,轮到进东门口小学了,资质鲁钝的我都快八岁了。

说资质鲁钝,并非谦虚。

当时发蒙,是要面试的。记得答完姓甚名谁髫龄几何后,刘老师叫我数数,数到七八十快要数不下去时,说停,就停了,没有现门子。识辨左右时,照四哥路上临时教的:堤在左边,河在右边,谁知用手一示意,却赢来一片嘘声——此时我站的方位和路上的方向刚好倒个了呀!

回家一汇报,父母责成四哥又带我去报考明星池小学(好在当时学校招生不划区),谁知又将蓝积木和绿积木的颜色搞混了。

两个学校都出了错,但两个学校都录取了我。该是我和刘老师有缘吧,父母让我进了东门口。

记得第一天刚散学,明星池来了一位熊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这位和刘老师一样有着温和面孔的女老师,也是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她的女儿后来和我同学,儿子的成绩比我还好。

记忆里的东门口小学(水粉画)。作者:工艺美大黄教授

还是这个四哥,由他领着走进了刘老师的教室。

一进教室,见后面板壁上贴满了白纸黑字的字母,虽说不知道那就叫拼音,但我知道是学这个来了。问四哥,他说就是,还要考试的。又仔细问了什么叫考试,从此便对这满墙的“天书”不胜诚惶。以后,当刘老师一手拿着自制的卡片,一手指着自己的嘴型教我们发音时,我是一个也不敢怠慢,都牢牢地装进肚子里了。

后来方知,我上一届以前一直学注音,刘老师教拼音,是现买现贩呢。

一天,刘老师破天荒地没拿卡片,却拿来一张很大很大的报纸,想来是一张《人民日报》吧。

她将报纸展开来给我们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说:今天给同学们念一篇文章,题目叫《我要读书》,作者高玉宝,是一位解放军,参军前因家里穷,没钱读书,给地主家放猪,念完后,你们会知道,解放前穷人家的孩子读书是多么不容易。

文章很长很长,刘老师声润琅琅地念了整整一堂课。当念到高玉宝执意要去读书,妈妈追到河边绊了一跤,高玉宝返回来母子抱头痛哭时,她掏出手帕,凝噎着念不成声了,我们的眼泪也哗哗流出来。

长大后,虽说高玉宝的东西看了不少,但总想哪一次能有机会,把1958年秋天那张《人民日报》翻出来看看。那是刘老师认津识渡、影响我一生的指引啊——通过一张叫报纸的东西,我第一次知道了过去的苦难,知道了坐在课堂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是高玉宝的影响,还是乡下孩子似的拘谨(刘老师后来常给我妈说,当年你五伢子剃着个鞑耙子头,系着条棉褓巾,活像一个乡里伢子)?我除了上课认真,下课也循规蹈矩,不喜打闹。回到家,还把刘老师指定的“家庭学习小组长”当得煞有介事。

平生第一张奖状——奖给优秀家庭学习小组——虽说不是我个人的,但让我妈一坨饭毫不客气地贴在了红漆柜门上。连同贴着的,还有刘老师的第一次家访——

她笑盈盈地站在穿堂里,家长争相汇报:

他们散学就往五伢子家里跑,做了作业再回来吃饭;有时吃饭了还喊不回;五伢子很负责,做完了还一个个检查……

待刘老师一走,许立仁的翁妈就不无歉疚地嚷开了:这老师,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

我妈说:家里又没热水瓶,我正烧呢。

翠娥的妈妈说:我给她搬了条凳子,都没坐呢!

瑞忠的母亲最遗憾:她一听你们几家住在后面,就直接进来了。

…………

她们久久地议论着,仿佛刚刚来的是街道那位着制服的女干部。

可能因了这些诸如此类吧,一天下午,刘老师把我从教室里喊出来,带我来到大礼堂,那里站满了中高年级的红领巾,队旗队鼓队号,很是庄严隆重。

我屏声静气站在主席台一侧。与我站一块的,还有乙班一个同学。

我们的后面,站着各自的老师。

刘老师抚着我的头,向那位老师轻轻介绍我,大概说我是一位遵章守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如此庄重的场合听到如此的表扬,不免脸红心跳手不自然。我不过表现平平,哪有老师讲的那么好呢?便暗下决心,要朝刘老师表扬的样子去做,真正做个好学生。

后来回想,那次可能是作为非队员代表,荣誉地出席了一次少先队活动。

可是不久,我犯了一个错误。

一天早上,还没上课,校门附近一家死了人,一个女人长嚎短泣哭得像唱歌一样,我和同学们便围在那里看热闹。铃声一响,迟到一大片,刘老师让迟到的人站起来。

我一想,我是踩着铃声进教室的,就不想起来。

有位站起来的同学“揭发”我:谌建章,你头发跑得一飘一飘的,我在后面都看见你了。

可恼的“鞑耙子”,标识似的给他留下了印象。

我沮丧地站了起来。不过有了这次经历,从此就知道了挨批评是个什么滋味。

也就是这次,刘老师让我们坐下后,说:看来该给你们明确一个班主席,让他来帮我管管纪律。见小朋友一脸愕然,便解释:班主席就是小老师,他首先应该学习好,守纪律,才有资格管大家。这个人是谁呢?

她用手远远地指着我,提高了声音:就是谌建章——下面,我们欢迎他站起来跟同学们见见面。

于是我第二次起立,不过这次是在掌声中。

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受了处罚,一下就成了孩子头,这不冷锅里爆出热豆子,来得太突然了吗?

因了班主席这顶帽子,因了同学们成天“小老师、小老师”的叫着,我便霸王硬上弓地“进步”起来——

入校后的第一个儿童节,就戴上了红领巾,二年级即是“三好学生”,三年级当了大队干部,四年级到六年级便一直担任少先队大队长,且年年被评为市里的“红色少年”或“优秀少先队员”。家里的柜门和墙上的奖状,几乎全是我的。

升入中学和步入社会后,其所以自警自励,保持一颗进取心,或者说在某些方面也表现了一点组织才能,似都可从这里觅其源头。

现在看来,如果刘老师因了那天早上的错误,临时改变计划,我的小学甚至包括后来的人生,就可能是另外一种写法。

凭着这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常想,刘老师倘是在机关或部门工作,说不定能做组织或人事部长呢!

但也是她这种“组织原则”,却从此埋下了我一生的缺失:参加工作后,以为任何领导都会像刘老师一样,只要把工作做好,便能获得青睐,而从未想到要主动推销自己,更谈不上去积极迎合上司。由是,“用我则行,舍我则藏”,人生的起起伏伏,沉沉浮浮,于我便不足奇了。

当然,这里丝毫没有怪罪老师的意思。相反,一直温暖我心的是:小学六年的鲜花与荣誉,与刘老师后来一如既往的鼓励、温润如玉的关爱和母亲般的呵护,是分不开的。

二位老师古稀合影。

这确是一种母亲般的呵护。

二年一期期末,我跟高年级一个少先队干部,去汽车路小学开会,莫名其妙地得了一条萝卜手帕,手帕上印着四个红色的大字:三好学生。

回到学校,尚未放学,我一声“报告”,进了教室。没待走向座位,刘老师便把我喊住,问得了什么奖回了?我期期艾艾地掏出手帕,她一把接过,抖开来,高兴地告诉大家:

同学们,这是我们班在市里获得的第一个荣誉,这块手帕虽然小,能用钱买到,但上面几个字是钱买不到的……

我仔细看着刘老师,兴奋的表情有如天上的朝霞,看上去比得了奖的我还高兴。

这年下半年,全国的“大跃进”已遭遇尴尬。

可能是惯性使然,抑或也是善意地蒙蔽,教育战线的“大跃进”仍方兴未艾。其具体表现就是教材加码,一期要多学十多篇课文;小小年纪的我们,天没亮就要到校早自习,晚上,还须点着自制的墨水瓶灯在教室里晚自习;要求低年级写千字文,高年级写万字文。

特记得那加码的课本,薄薄的,纸张黄黄的,纸面上还能看到没压碎的小稻草。从此就对老师说的,纸是草和麻做的,便铁信无疑了。

我当时不知怎么,一篇《我的妈妈》,底稿都没打,一气就呵出了一千多字。刘老师那个高兴呦,拿着我的文章就给其他老师去看。一时,隔壁班上的同学,还有比我高一届的,纷纷反馈,说我的文章在他们班上朗读了,有人还打听我是谁呢。

我对语文比较偏爱,时有范文出刊传观,或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五年级时便能将礼堂那块很长的墙报从撰稿到板书到美术全包下来,甚或现在做记者,恐怕都与刘老师的这次嘉勉有关。

四年二期,是刘老师教我的最后一期。六一节,全校每个年级推一名“红色少年”,并将优秀事迹公布在大礼堂。我亦忝例其中。六个事迹中,唯有刘老师介绍我的那张,在“事迹”的前面冠了一个引题:“永不褪色的红旗”。

那年我已是少先队大队长(据说,大队长一般产生于高年级,看来对我是个特例),再加上这个引题的轰动效应,直到小学毕业,我一直被树为全校学生的一面红旗。有个班排练节目时,还把我编进对唱的歌词里,每天唱哩!

现在看来,这个标题当然不太哲学,世上哪有不褪色的东西呢?然由此可见,刘老师对我期望之殷。

人生不可能永远是春天。

由于可劲地表现,也可以说是刘老师的垂爱吧,我在小学红了六年,也当了六年的孩子头。可是到了中学,贯彻阶级路线,便什么都不是了。扎扎实实表现到初二,才当了个不属于班干部的“墙报委员”。那种少年的心理反差,了得!

仿佛明白,过去风头太劲,亮度太显并非好事。

可是,没有那些“太劲”“太显”,出身中不溜秋的我,还不一定上得了中学呢。

四十多年了,记忆的褶皱里还藏着一个小小的隐痛——

初一新生录取榜下,一个少年盯着他的名字,五滋六味地在那儿站了好久,好久。名字排在两百多新生的最后一名,是不是经过反复掂量补上去的,不知道,只觉得过去放在哪里都鲜亮的的名字,在这里仿佛受到不公正对待,蔫头巴脑,黯然失色了。

那年正好贯彻阶级路线,升学标准比哪年都“左”,“红五类”成绩再差,悉数录取,一些原本很不错的三好学生和少先队干部,因出身不好,读完小学就“辍学”了。

嗨!较之他们,我还算是幸运的。

卷帘天自高——你是天上哪颗星?重新开始吧!

其实,人生在世,对所谓的损益原不必过分在意:当初之损,说不定即是今后之益,而当初之益,亦可能变为今后之损。当然,这也是我后来的人生历练与摭拾。

然,不管怎样,师恩难忘,难忘恩师。是刘老师,为我的少年时代铺设了一地阳光;也是刘老师,给了我人生一个光彩的起点。多少年后,老同学见面一说起我的过去,口吻中仍多有几分歆羡。

2020年金秋,两个校友不约而同前来看望已90高龄的老师。

印象中的刘老师,除了课堂上的身影,还有一个形象,就是带领我们劳动。我们的孩子今后回忆起老师来,恐怕难有这类印象了。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是毛主席的教导,也是当年的办学方针。不管年龄大小,也不管年级高低,课表上,星期六下午一律是劳动。虽然一律,却不枯燥,有刘老师和我们在一起,就像母鸡领着小鸡,那是一种快乐的户外活动呀!

第一次劳动是种蓖麻,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舞锄弄土,因而记得特清楚。

为了激发我们的劳动兴趣,刘老师将后面的“蓖麻”一课提到前面来上,告诉我们蓖麻可以炼油,是飞机上最好的润滑油,并教我们怎样挖坑和施肥,怎样下种和浇水。

上完课,同学们两个两个一组,开始了实际操作。每完成一道工序,就叫着让刘老师来验收,她说行,再开始下一道。大呼小叫热火朝天了一下午,每组两株的任务才好不容易完成。

虽然说了要等几天才能发芽,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就往校园跑,也不管是不是星期天。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人在课堂上,心在土壤里,盼着那油亮亮的种子快快破壳,快快出芽。下课铃一响,同学们也都呼啦拉各就各位,蹲在自己的“土地”上,有时一天要蹲好几次。

好不容易,瞧着别人的幼芽拱出来了,或者长得比自己的高,一种与生俱来的妒意,便“醋”哄哄往外冒……

后来,那片蓖麻林一直在窗下葳蕤着,伴我们读完初小。

春天,刘老师领着我们去堤上扯猪草。学校喂了几头猪,为猡猡们打草,是二年级劳动课的主要内容。

现在我到了野外,还能从杂芜的草地上一眼识别那些开着深黄色小花的黄花草,高高摇曳的马尾巴,匍匐在地的马齿苋和扯人裤脚的锯齿草,这都是刘老师的功劳。惋惜现代的猪们,吃一辈子的混合饲料,却从未尝过这些本来属于它们的绿色食品。

一次,刘老师带我们走得远远的,发现了一块猪草特别茂盛的地方,一篮篮扯回来,绿绿的猪草堆得比我们还高。围着劳动果实,我们唱呀跳呀,乐呵了许久。

刘老师也抑制不住高兴,用那双被青草染绿的手,展纸挥毫,龙飞凤舞了一张大红喜报,让我们排着队,锣响鼓不齐地敲打着,去校长室报喜。

秋天,她还领我们翻过大堤,去田野里拾稻穗。是想让我们体验“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吧?可是,我却有比这更重要的收获:田里一剪剪的稻草,原来和家里的床铺草一模一样!虽然是个伟大的发现,却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年我都九岁了呀。

班上还喂了两只红鼻子洋鸭,每天以小组为单位,轮流给它俩带饭。那年月正吃公共食堂,粮食限量,但是我们带的饭,鸭们总吃不完,甚至还把一只给活活胀死了。

刘老师只好每天打招呼,说不要带多了,小孩子正是吃长饭呀!

可同学们很虔诚,对那只孤鸭仍爱心不已。一天,一个叫苏苏的女同学竞舍下早饭,将一小钵饭原封不动地端到了班上,却没有得到高规格的表扬。

终于一天,刘老师看着值日生端着钵子又要收饭,便说不要收了,今后大家也不要带了。问为什么?她低沉地解释:昨天教育局来人检查工作,杀了招待客人了。

像失去了好朋友似的,我们一脸的沉重。刘老师却粲然一笑,一脸的轻松。大概她认为,对这种遏制不住的爱,这是最好的办法。

在暂时困难“瓜菜代”的日子里,我们为学校的萝卜地浇过水,为白菜土施过肥。

平均年龄不到10岁,要从一人多深的茅坑里将粪舀上来,兑上水,然后双双配对,用扁担抬着,小心翼翼走向菜地。这,对当年的乡下孩子来说,可能不算什么,然对于饥肠辘辘,把糠饼干看得比时下的巧克力还要紧的我们,算是个不小的磨练了。

一次,与我配对的崔志高同学,名高个也高,下坡时他没有履行必要的手续,满满一桶粪水便生生地滑到我背上,臭冰冰地泼了我一身……

当然,多数时候,都有刘老师母亲般的照看与招呼,便都平平安安过来了。

虽不认识这两个学生了,但小尹反复念叨,我当年出身不好,刘老师一直对我青眼有加。

现实生活是糠饼干,瓜菜代,报上对这种现实却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至少我们订阅的《中国少年报》,张张还“形势大好”。

刘老师毕竟是老师,有些东西是瞒不住她的。

这年,学校组织到堤后面的长春公社参观“大跃进”的成果。

真叫开眼界呀!路两边的稻子密不透风,籽实饱满;食堂里的饭甑热气腾腾,高过头顶,炊事员叔叔还要搭着楼梯上去;还有陈列室的蔬菜、瓜果、鸡蛋、鹅蛋,仿佛都在爆米花里爆过似的,比平常看到的都大了一倍。

最有兴味的是那漫山遍野的鸡,一声口哨唿过,像我们做课间操一样,扇着翅,划着腿,霎时就集合到了饲养员的围巾下。

可是再看地里那些农民,一个个黄皮刮瘦,有气无力,下颚支在锄把上,两眼失神地望着我们。好像刚才看到的都与他们无关。

刘老师走在队伍边上,大概看出了我们的困惑,像对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是饿呢。

云淡风清一句话,像风儿卷起一个暗角,让我刻骨铭心了几十年。

长大后,只要说起“大跃进”,只要看到哪里做假,哪里的干部好大喜功,就想起这一幕,就想起老师这句率真的话。

终于,饥馑漫延到了城里,我们开始体味刘老师说的“饿”来。

虽然小,虽然不用天天劳动,但“饿”是不管这些的,每天课间操不到,就轰轰烈烈饿起来。同学们各显身手——

有的偷偷摸摸潜到田里,将正在灌浆的稻谷一把把捋下来,炒得香喷喷的往口里丢;

有的将自己种的蓖麻采下来,热加工后油渍渍的往口里填,也不管吃了拉不拉肚子;

还有的不顾危险,爬到高高的梧桐树上摘“瓢梗粒粒”,据说那东西炒熟了很好吃;

如果哪位同学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糠饼干、土茯苓或南瓜粑粑,立即就刀剑出鞘般的伸出许多小手找他要,不给,就围追堵截……

纪律因此大乱。不仅我们学校,据说全市也出现了乱班风。

老师作为大人,可能饿得更甚,面对每况愈下的班风,竟无有了精力。三乙班一位男老师,因镇不住台,一次还丢下教鞭,气咻咻地跑到我班教室前,一脚踏在门槛上,对刘老师说,他们班有一半孩子到菜地里找吃的去了,叫也叫不回……

我们班尚好,有刘老师看着,乱不到哪里去。但也有她力不能控的局面:不知是谁也不知吃了什么,常潜滋暗泄出一种不明气体,课堂上便会稻浪摇风般的出现局部骚动。

此前一年,朝会课,和煦的阳光撒满礼堂。学校教导处的刘主任,站在那块青石碑砌就的主席台上,庄重地告诉同学们:

毛主席从国家主席位上退下来了,改做研究工作,但他还是党的主席,继续领导我们,国家主席由刘少奇爷爷担任……

说着,侧身向上指了指墙上那排领袖像。

我只认识中间的毛主席,不知他指的是哪张,班上同学大概和我差不多,队伍出现了小小的波动。

刘老师见状,忙弯下腰来,问明情况后,抬手朝毛主席右边摆了摆,说:就是

紧挨毛主席的那个。

这样,她教我们认识了那位面容清瘦、有几分严肃、也有几许忧患、还有几缕白发的新主席。不料10年后,连任两届国家主席的他,竟被整死在国家主席任上了。

天空不可能永远是阴霾。

一天,刘老师在课堂上说,昨天老师们去市里开了个会,说大跃进这些年一些东西搞过头了……今后可能不吃食堂了,国家准备恢复自由市场,农村还是要以队为单位,实行按劳分配,多劳者多得,不劳者不得……

我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当然不知道这些与新上任的国家主席有关,只知道刘老师讲这番话时一脸春风,也一脸释然。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还没有专门的政治课,当然也更没有经济课了。刘老师可能是抑制不住激动情,将她感兴趣的上面一些精神,来了个即兴传达,而并非是校方授意。

虽然被太平粉饰着,但是作为过来人,谁不知道饥饿的滋味?面对政策的松动,谁又不为之高兴?

可惜当时我们太小,尚不完全理解老师的心情,更不知道这就是后来那个著名的“猫论”带来的变化。

14年后的1975年,当我在武汉大学经济系的象牙塔里,第一次接触那些高深的经济学理论,什么“商品货币”“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时,不知怎么就莫名地想到了刘老师,就想到了我的经济学启蒙原来就是我的小学班主任。

王老师比刘老师小两岁,他读大学时她参加工作了,是她资助他上学的。什么叫“红袖添香”“举案齐眉”,这就是呀!

初小四年,刘老师和我们也有两次短暂的分离。那是她生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的时候。

第一次是一年一期期末,她悄悄离去,新来的女老师姓龚,闷闷地没有笑容。教室外雪花乱舞,教室里吵吵哝哝,她看着乱乱的秩序,苦瓜着脸,不做声,似以沉默来弹压。

第二次是四年二期开学,代课的是一个男老师,姓张。第一次面对男老师做班主任,几个有名的调皮子老实了两天,可不久就乱了营。张老师吹胡子瞪眼睛,教鞭拍得作山响。每每这时,我就想起刘老师,就盼她快些回来。

女同学似乎天生懂事,有晚上去看她的,第二天回来就说毛毛长得怎样怎样。我心痒痒,终于也跟着去了,我不是去看毛毛,主要是看刘老师。可见了面又不知说什么,要是现在我会说毛毛长得乖,可那时不会。

上高小,离开刘老师了。以为这是长久的分离,却不料刘老师调到我家附近的明星池小学,将襁褓中的继辉托付给我妈来照看,这样,又天天看到她了。

有时可能是开会,有时是孩子睡着了,刘老师就睡在我们家。她和母亲拥着那床老棉被,老太太纺棉花似的聊家常。常是我睡一觉醒来,她们还在轻叨慢絮。有一句“偷听”至今还贮存在脑子里,她说丈夫王雪松比她小两岁,他读大学时她参加工作了,是她资助他上学的。

长大了方知,这就是“红袖添香”,“举案齐眉”,是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呀!

后来我就在王老师任教的三中读书,他教高中语文。遗憾念到初二,那场可诅咒的“文革”就爆发了,未能分享叨陪末座做其弟子的荣耀。

至今还记得,他简陋的房子里有一架齐楼高的藏书,每每看到那书,就想象今后听他讲课的情形。唉!当年若获他栽培,于文字特别于古文,我就不会这样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啦。

说到“文革”,有两桩事当也不会忘怀——

一是武斗全面升级那年,常德的造反派受到保守派围攻,作为“红卫兵”的我,当时已身不由己上了“造反派”这条贼船,脑袋一热,竞跟着高中同学全副武装去增什么援。这下不仅把妈急白了头,连刘老师也一天几次往我家跑,说五伢子极小实在老实,大了怎么就梦天搭地去造反呢?幸亏没有上战场,在常德大饭店睡了几天就回了。不过从那以后就有了一点反思,怎么一门心思听毛主席的话,倒还错了呢?

二是下农村的第二年,听说我在乡下挨饿(二月就断粮了),她也常来我家打听情况,陪着我母亲掉眼泪。1971年春节,见我回家过年了,我还没去看她呢,她便拿着两张当时还很紧俏的电影票,带我上人民电影院看了一回《智取威虎山》。一路上她问我乡下的情况,不停地问呀问呀,从家门口一直问到了电影院。后来一看到杨子荣的扮演者童祥苓,就想起那个春节——下乡四年,那是我最温暖的一个春节呀。

继辉在我们家带到三岁,刘老师要送他回桃江老家了。

记得是暑假,她领着两个大的,我背着继辉,到大码头去搭轮船。背背走走,到候轮室已出了一身老汗。安顿好孩子,刘老师带我来到街上,为我买了一支冰棒,看我吃完后,才给自己的孩子在那“开水处”接了一点开水……

看着他们母子走下码头,慢慢融入了人流里,看着轮船大叫一声,渐渐消失在烟波里,十多岁的我有点怅然若失。是留念老师,还是不舍继辉?

这孩子虎头虎脑,胖嫩可爱,吃着和我们一样的饭菜,玩着我们曾经玩过的“木敲敲”,推着我们曾经学步的“鸡啄米”,母亲叫他为“九儿”,他喊我们做哥哥,给我们一家带来了多少欢乐……

1980年,在外面转了一圈的我,为了照顾家小,回益阳工作了。这时,刘老师的三个儿子赶上了好时光,一个跟一个都出落成了大学生——

大儿资选主修外语,二子跃辉专攻体育,小伢继辉研习理工。三人本科后又读研,现分别从事经贸、教学和科研,均是单位栋梁之材。

特别是“九儿”继辉,从学士硕士一路滔滔研究到博士,现反过来又成了博士研究生导师,并多次出访西方,游历欧美,屡有著述与论文。他们的妻子,春兰秋菊,无分轩轾,都是教授级的女中精品。孙子孙女亦聪颖好学,活泼可爱。

我想,这对教了一辈子书、育了一辈子人的王老师刘老师夫妇,该是多好的慰藉与报答。

刘老师虽无法言语,但她的有教无类和嘉言懿行,已深深镌在学生心中的丰碑上。

寒暑易节,始一返焉。一晃,离开刘老师的课堂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刘老师教我的一堂堂课,不可能都记得了,可她在课堂上说过的一些话——虽原话不是她的,却是从她口中第一次听到——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学问学问,不知则学,不懂则问”,都深深嵌在脑子里了。

还有她恨铁不成钢时批评同学的一些话:“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一年卖粑粑,两年卖粽子,三年还是个桐油罐”,“稀泥糊不上壁”,“朽木不可雕也”,等等,也言犹在耳,了了如昨。

四十多年,刘老师教我的一本本书,大多也忘了,可她教我的ABC却一辈子管用,这当然不只是此时敲盘就在用的拼音字母,而主要是做人做事的一些基本概念。

将蒙尘的记忆扒罗剔抉,刮垢磨光,刘老师的优容敬业,爱生若子;刘老师的嚼饭哺人,言传身教;刘老师的见微知著,知人善任;还有她的有教无类和嘉言懿行,都金石般地镌在我心中的丰碑上了。

学生这辈子待人以诚,做事较真,对歪风邪气、龌鹾恶行从小就有一种“班干部”式的反感与拒绝。学生喜爱读书,珍惜时日,从少年起就养成了一天不与书谋面,便四肢无主六神不安的积习,乃至留下几个恐怕是终生的遗憾:不会棋牌与垂钓,不谙股市和赛事。

学生一介平民,也最具平民意识,对衣食无着或投诉无门的弱者,常抱有极大的同情,及至不吝本份与职责去帮助。学生是即是,非即非,不会四方讨巧,八面玲珑,不会恃才傲物,装点门面,更不会前踞后躬,攀龙附凤,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些,都不难从老师那儿溯些源头。

“不知来,视诸往”,启蒙教育对人一生的影响有多大。

爱因斯坦说过,教育,是把学校学的东西忘光了之后还遗留下来的东西。斯言妙极!

我将刘老师教的东西丢得差不多了,恐怕只剩上面几章不成篇的文字,还有做人做事的ABC。(2002年5月。全文完)

三中校园里的“吉孚亭”,是纪念老校长田吉孚的,也是纪念在这个学校教过书的老师们的。

123456789

附录:多乎哉不多也的立方

如果仅就两名学生而言,被同一老师教过的,当然不希奇。但被同两个老师教过的,就多乎哉不多也。同三个老师呢,就异乎寻常了。而被同三个老师教了又同时欲去看望这三位老师的,那就是异乎寻常的平方,多乎哉不多也的立方了。

2020年11月10日,这异乎寻常的平方、多乎哉不多也的立方就出现在了益阳市三中。两个相距八岁又同时被三位老师教过,且素昧平生的校友,竟不约而同来看望教过他们的小学班主任刘爱初、中学班主任盛鸣岐、及体育老师彭鸣皋。同时被看望的还有刘老师的夫君王雪松老师。

为纪念这次不约而同而又平方又立方的行动,笔者特将18年前回忆刘老师的一篇习作端上手机平台,献给我敬爱的老师,也献给不约而行的校友尹丽群。

盛老师92岁了。学妹见他拄着拐杖歪歪倒倒地从外面回来,一把就扶住了他。

合完影,盛老师还没想起小尹来,只好说,只怪你越长越漂亮了……

“彭老师,你当年要我参加篮球队,我没参加,若听了你的话,现在个子肯定要高好多!”

彭老师88岁是米寿了,但在四位耄耋老师中,还只能算是小弟弟。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