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对辛弃疾是一种仰慕的话,那么对于魏思温,则是一种怜爱。
冤沉四海的愤怒与不甘,感同身受,我和你,穿越历史,惺惺相惜。
你因一己之私仇,鼓动一场叛乱,发动一场战争,使东南百姓蒙受战乱,血流成河,数万将士殒命疆场。
罪过远大于冤屈,最终落得以死谢罪天下的结果。
你本是朝中监察卸史,被贬为盩厔尉,一贬再贬。
你这样一个人,鼓动徐敬业造反,是因为武曌待你不公?还是,你是女皇的“死间之臣?”
武曌曾意味深长地正告满朝文武百官:“且卿辈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者乎﹖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此三人者,人望也,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卿等有能过此三者,掌即为之;不然,须革心事朕,无为天下笑。”
是呀,裴炎、程务挺、徐敬业这些能人,她武媚娘都敢杀、能杀,还有谁能阻挡她称帝的道路?
有人说,武则天只派了一个魏思温,便除了裴炎,灭了徐敬业。魏思温,莫非你真的是武曌的“死间之臣”(间谍)?
如果你是,我当破例痛饮三杯烈酒,感谢历史有你,比靳柯果敢,比铁铉忠烈。为心中明主,甘愿一死,还要搭上千古骂名。可惜,你不是~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引陈岳之论,切中肯綮,发人深省:“敬业苟能用魏思温之策,直指河、洛,专以匡复为事,纵军败身戮,亦忠义在焉。而妄希金陵王气,是真为叛逆,不败何待!”
《资治通鉴》:魏思温说李敬业曰:“明公以匡复为辞,宜帅大众鼓行而进,直指洛阳,则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四面响应矣。
思温,你有三计三叹,都说明你是为报私仇,发动了一场战乱。
第一计,裴炎的外甥薛仲璋,他巡查淮南道,径自来到扬州,同党韦超趁机告变,称扬州长史陈敬之勾结高州蛮族酋长冯子猷谋反。陈敬之虽是三品地方长官,但依照朝廷惯例监察御史有权暂停其职,薛仲璋当即将其逮捕入狱,并假装上报朝廷。时隔数日,李敬业堂而皇之进入扬州,诈称自己是新任长史。一来他名声赫赫,二来有薛仲璋一唱一和相互印证,扬州上下竟无人生疑。徐敬业顺利接管权力。
李敬业自称匡复上将、领扬州大都督,设立匡复、英公、扬州大都督三府,以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李宗臣、薛仲璋为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记室,韦超、尉迟昭、李敬猷分统诸军,自此正式举兵,恢复已被废黜的嗣圣年号,誓要匡复庐陵王李哲!
李敬业凭借扬州富庶,敞开府库招募兵马。为了广邀豪杰、争取民心,又酝酿出一篇气势磅礴的檄文,大量誊抄遍传天下各州各县,连洛阳朝廷也接到了……
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智慧和胆识,几乎天衣无缝的计策~
第二计,举兵匡复社稷,自当挥军讨武,直捣洛阳!
思温,你觉得挥军直逼洛阳,反都反了,又打着匡扶庐陵王的旗号,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不搏命能成功吗?
但李敬业却是富三代,他蹙眉不语,其他人也是一片沉默,隔了半晌李敬猷喃喃道:“十万兵倒也不少,可咱们举事已将近半月,阎识微逃走告密,洛阳早有防备,听说妖妇也要调兵征讨咱们,两京军府少说有二十万众,只怕……”话虽未说完,但明显已露怯意,举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全没了。
薛仲璋却说:“今既举兵东南,自当仿效孙吴、南朝之事。金陵有王气,且大江天险足以为固,何不先取常、润等州,先定霸业之基,然后北向以图中原?”
“不可!”魏思温最怕这等论调,赶紧批驳,“明公以匡复为辞,今厉兵秣马军心正盛,当一鼓作气直取洛阳,则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四方忠臣义士群起响应,大事可定矣!若不北进,反而思退,乃未战而先示弱也。”
《资治通鉴》魏思温说徐敬业曰:“明公以匡复为辞,宜帅大众鼓行而进,直指洛阳,则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四面响应矣。”
而李敬业已经作出决定:“薛司马所言极是,我辈当先谋根基,再图讨武之策。”
魏思温见他如此抉择,不禁顿足:“山东豪杰以武氏专制,愤惋不平,闻公举事,皆蒸麦为粮、伸锄为兵,以待我军之至共诛国贼。公不乘此势以立大功,乃更蓄缩,欲自谋巢穴,岂不令天下人失望?英公三思啊!”
《资治通鉴》魏思温说徐敬业曰:“山东豪杰以武氏专制,愤惋不平,闻公举事,皆自蒸麦饭为粮,伸锄为兵,以俊南军之至。”
思温,此刻你第一次叹息:
你心里已凉了半截——说到底李敬业等人只是一群坐享其成、志大才疏的宦门二代!之所以敢举兵,不仅因为仇恨,更因为他鼓唇摇舌,以帝王霸业引诱所致,现在这帮人满脑子都是当开国君臣的念头!固然“勤王”“匡复”都是虚的,也得假戏真唱才能博取天下人心,一旦挥军南下,就彻底暴露了割据称王的野心。让天下人看出这是假勤王、真叛乱,谁还愿意跟着蹚浑水?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两军尚未交锋,先添了六成败算!
本来,李、武矛盾日趋激化的情况下,徐敬业打出反武旗号,以匡复庐陵王为号召,就使徐敬业在军事上、政治上掌握了主动,由骆宾王起草的《讨武矍檄》,酣畅淋漓,对武则天进行攻击和谩骂,在舆论上造成讨伐武则天的声势,从而也迷惑了唐宗室及忠于唐王朝的大巨,希望徐敬业把武则天赶下台。
但徐敬业却按薛仲璋的建议,占据扬州之后,不北上攻占洛阳;而向南渡江攻润州(今江苏镇江),准备割据江南。这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战略失误,更重要的是,徐敬业本人也不是真心匡复庐陵王这位唐朝皇帝的,他是想自己当皇帝。
第三计,温思:不可杀忠臣义士,不可分兵。
徐敬业攻打润州,润州刺史是李敬业的亲叔叔——李思文。
李思文决定忠心于朝廷,便和司马刘延嗣一起上城抵御,并向附近州县求援。可李敬业亲统七万大军,润州不过临时召集起三千人,哪是对手?只战了三日,城池就被攻破,李思文、刘延嗣双双被俘。
被俘的还有赶来救援的尹元贞。
尹元贞出身寒门官卑年轻,骨头却很硬。扬州大军杀来,附近州县自度兵少都不敢救,独他毫不迟疑,领着三百人就赶来赴难,直至此刻依旧不屈,破口大骂:“呸!大唐朝廷何负于你?天下百姓何负于你?养狗尚知看家,你乃无义豺狼!我只愿食尔之肉、寝尔之皮!”
“可恶!”李敬业被他骂急了,抽出佩刀压在他肩头,“一介小官还敢卖口,你投不投降?”
不降!”
李敬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再问你最后一遍,投不投降?”
尹元贞把牙一咬:“誓死不降!”
思温你大惊:“且……”一个“慢”字未出唇,钢刀已落定,尹元贞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尘埃。
李敬业佩刀还鞘,怒气不息:“无名小辈也敢如此,不杀一个也不足以立威。人头悬于高杆,尸身抛到城外喂野狗。”
思温,这是你第二次叹息:
心头泛起一阵寒意——自诩勤王,反而割据,又杀忠义之士,如此行事焉能不败?李思文可留,因为是亲眷;刘延嗣亦可留,因为是名门。尹元贞一介寒门小官,也就死不足惜了。或许在李敬业这等名门子弟眼中,唯有和他们一样的名门望族才是人,寒微之士乃至黎民皆等同于畜生。这种人即便是得了天下,又岂是明君?设使李敬业临朝掌权,必然回到当年关陇权贵独大的局面,恐怕还不及广开科举、邀买民心的武氏妖妇呢!
思温,你怎么就信了书生意气的骆宾王举荐的薛仲璋。
徐敬业在战略上严重失误后,还有战术的错误,本来徐敬业军事力量较小,他却派诸将分兵守战,结果被官军各个击破。
这个时候,不积极调整战术,薛仲璋却找来长相酷似废太子李贤(武则天第二子)的一个小兵。
徐敬业对外称:李贤未死,已在军中,统率他们兴兵讨逆。
魏思温连连摇头——打着匡复李哲(武则天第三子)的幌子征讨李旦(武则天第四子),已经是无奈之举,现在又弄出个“李贤”(武则天第二子),你到底拥护谁?这么一搞自相矛盾,谁还看不出你要自己当皇帝?
思温你第三次仰天长叹,喟然冷笑,转身而去。
自从举兵一错再错,如今朝廷以李唐宗室为帅,勤王匡复的闹剧还怎么演下去?纵有天险为凭,王师三十万众,要杀到何年何月?即便勉强破敌,二路大军黑齿常之接踵而至,以区区一隅独抗天下,早晚要失败!可叹我魏某人一生悲苦,为报仇卧薪尝胆隐忍半生,好不容易抓住良机,却叫这帮蠢货搞砸了!
最后,徐敬业与李孝逸、魏真宰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对峙于高邮境内的下阿溪(今高邮湖西区汀溪口)。
思温已横剑于项,然而望着下面烈焰纷飞、血流成河、惨绝人寰的景象,你又默默把剑收回鞘中——愧也!纵然这辈子冤沉海底,天下苍生又有何罪?因一己之仇鼓动叛乱,若一举功成倒还罢了……算了,还是让朝廷的刀来斩杀这颗项上人头吧!
思温,你竟然放弃了自尽,任凭李孝逸抓获然后被斩首,这是你谢罪天下的方式吗? 唐之奇、杜求仁、李宗臣等叛乱首领也陆续被擒,都被砍下脑袋传送洛阳。
唯有骆宾王下落不明——这位七岁能咏鹅、写过《帝京篇》,曾以一篇檄文震慑天下的大才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死于乱军中,还是隐姓埋名远走天涯。
后世很多人都觉得骆宾王可惜,让人心痛?在政治斗争中,文采风流能算得了什么?起兵造反拼得是清醒的军事头脑和坚定的心智,你死我活的事,不是才艺大比拼。像骆宾王诗文风流,可在军事政治上是毫无主见的墙头草。
如果武媚娘在朝堂上确实称赞过骆宾王《讨武檄文》,固然她确有惜才之心,但多少也有表演的成分,表现她武曌爱才。要知道在古代读书人诗词和书法一样是附属品,正经的事是入朝为官、兼济天下,诗词之才在那个年代实为末流。很多流传下来的千古名句,常常作者为抒发自己的情感而作,并非为文而文。
比如李白的“直挂云帆济沧海”,比如辛弃疾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所以,魏思温才是让人最唏嘘的那个人!千年以后,我为你正名。天地悠悠,若你有一丝幽魂,请夜半来对饮成三人。(不过,我这个无神主义者,八成是见不到你~)隐忍半生,“隐忍”二字便是那插入心房的两片柳叶刀,时刻都在心头滴血,这种滋味我懂得,所以我懂你。
后世有位关汉卿写一部《窦娥冤》:“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这种冤沉海底的悲愤,我懂。
才能卓越,初心却狭隘。叛乱时机到时,你已经不年轻了,也没有什么妻儿老小的顾忌,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身死而已,对吧?
就像姚广孝,一天到晚的鼓动燕王造反,一个和尚,用十六年的时间,就干一件事,撺掇朱棣造反,把建文帝赶下皇位。捎带脚,还五马分尸了朱允炆的兵部尚书——我的先祖铁铉。
那一年要消藩,朱棣终于反了,黑衣宰相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去前线,但每一场大战的谋划估计他都参与了。后来朱棣赐他豪宅美女,他不要,本来也不爱这些。似乎活着只为了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然后“功德圆满”后,飘然而去。
思温,你也不爱功名利禄对吗?金钱美女哪敌得过众山之巅,看看自己的那片天下?人生在世,无一事能狂,甚悲,对吧?你追求的是洗去冤屈,一展垂天之翼的痛快……可惜,最后死都死了,还落得“叛贼”的骂名。
《资治通鉴》说,“徐敬业等人各自以失职怨望,乃谋作乱。”
“作乱”二字,将此事定性于叛乱,但实际上你是“首乱唱祸”,是反贼。这一次没有冤枉你。
其实徐敬业一帮乌合之众,哪有抗击武曌朝廷大军的实力?和秣兵厉马多年的朱棣相比,徐敬业起兵这事,搞得更像闹剧。智慧如你,真的不知道么?还是大唐女主未给你一分公正,你便还了她十分颜色?
所以,我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乃至智谋,却不敢苟同你的用心:行至水穷处,坐看乌云密布的人生,当有冠绝一世的孤勇。思温,将自己的一世冤屈私恨,变成国仇,你离大道已远,该有此一败,但你依然不失为枭雄本色。
把私怨变成国恨的人,古往今来一直都有,只是某些人做得还不如魏思温,魏思温至少还打着匡扶李唐天下的旗号,而某些人笔下写着国人的苦难,表面上表现真实的事件,一转眼却拿去国外换银子。还有的人,为了拿到外国“绿卡”,拼了命地抹黑自己的祖国,就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敢不敢像魏思温一样,失败了,用一死谢罪天下?
参考文献:
善品堂线装书局《资治通鉴全译》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历史上怎么评价姚广孝这个人?》
《论徐敬业起兵是统治阶级内部的一场政治斗争_刘惠敏》
《试论徐敬业起兵的性质》
《徐敬业扬州兵变新探》
《魏思温是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