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 李毅哲 摄
□□□ 采访手记
腊八那天,下着小雨。上午十点半,我到了洛阳师范学院老校区家属院,才上楼,就听头顶有人说:“啊,来了,恭候大驾!”
仰头一看,叶鹏先生已经立在门口,身上套着件厚毛衣,鹤发童颜,抿着嘴笑。
今年,叶老82岁。之前有人嘱咐我,叶老做过心脏手术,采访不宜久,也莫谈敏感话题,免得他情绪激动,身体吃不消。万一叶老的夫人陈浅苹女士说:“大哥,该吃药了。”那就是下逐客令,暗示访客该告辞了。
谢天谢地,一切顺利。
画家黄永玉说,这个时代太浮夸,“教授满街走,大师满天飞”。随便称人“大师”的人,往往是好心的外行,不明白“大师”的分量。
叶老从未自称“大师”,但洛阳人爱他、敬他,再骄傲的文人,也愿在他跟前服软;再粗鄙的汉子,也愿尊他一声“叶老师”。
他的《灵台叩问录》《诗境徜徉录》……曾指引文学青年走上探求真理的道路。
人们赞他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洛阳最后的骑士”,视其为洛阳的文化脊梁、灵魂灯塔。
我理解这种喜爱,因为我也爱他。
面对时代症结,有人明哲保身、缄默不语,有人指手画脚、高谈阔论。
先生的动人之处,在于他以一种温和而决绝的姿态,融入洛阳的人文血脉,承前启后,身体力行,参与改善洛阳的文化构建,矢志不渝。
文化传承这件事,他做了一辈子,心怀使命,奋不顾身。
他说:“礼乐文化是中华民族人格尊严意识的觉醒。”
他说:“真正的文化,是尊重人、爱护人、关怀人。”
有态度,有温度,有见地,有担当,有文人气节,有赤子之心,有知识分子的傲骨,亦有知识分子的觉知。
这样的人存在于洛阳,是我们的荣耀。
—— 只有知识才能救你
人生波澜诡谲。若不是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场文化浩劫,很难说,叶鹏是否会与洛阳结下半世情缘。
他是浙江省玉环县人,1935年生,17岁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才华横溢、人品风流、相貌英俊,全校瞩目。
女生们当他是白马王子。师姐陈浅苹甚至大胆地向他表白:“我要当医生,将来好伺候你。”
他诧异:“我好好的,干吗要你伺候?”
那时,他们少不更事,命运一如爱情,来不及参透,便仓促降临。
1957年,“反右”斗争波及复旦校园,叶鹏被打成“右派”,被迫离开上海,到洛阳接受劳动改造。
临行前,他去医院探望恩师刘大杰先生。刘老师拉着爱徒的手,说:“叶鹏啊,你记住,将来只有知识才能救你!”
叶鹏在邙岭窑洞
——不幸中的万幸
起初,叶鹏被分到孟津南麻屯中学教书,后来又被下放到小学教算术,还承担了给伙房挑水、打扫厕所等杂务。
堂堂名校毕业的中文系高才生,连教小学语文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栖身寒窑,叶鹏备感孤独,遥望前途,一片迷茫。
孟津的乡亲们替他难过。他们敬重文化人,见一个白面书生干粗活,总觉得不妥当,明里暗里给叶鹏“搭把手”。
有时,叶鹏累得不行,回到窑洞倒头就睡,有人会跟过来,默默地为他盖好被子。
一开始,有关人士通知:不许学生喊叶鹏老师。小孩子不懂事,指着他的后背道:“右派,右派,妖魔鬼怪!”
叶鹏也不动怒。他在窑洞里摆放了几排书架,将从上海带来的1000多本书放在上面。他相信书本的感召力,把学生叫来,让他们帮忙整理书架。面对书籍,学生们肃然起敬:“老师,这些书您都看过吗?”他们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老师。
终于,有一天,叶鹏去上课时,班长带头喊:“全体起立!”学生们站起来,齐刷刷地向他鞠躬:“老师好——”
那一刻,叶鹏双眼湿润、心潮激荡。
文化赋予一名知识分子活着的尊严,尽管这尊严屡受摧残。
那些年,他白天认真教书,晚上伴孤灯夜读,“邙山秋风十年灯”。在邙岭上的窑洞里,叶鹏相继写出了《鲁迅小说研究》《曹禺论》等学术著作。他从小学教师逐步调任初中教师、高中教师。
遗憾的是,十年浩劫,叶鹏的创作手稿全被红卫兵焚毁。
叶鹏坦然接受了现实。多年后回忆往事,他说:“我已算幸运。我的复旦校友被分到山西改造,受不了批斗,从烟囱上跳下来自杀了。我到洛阳以后,基本上没挨过凶残的批斗,周围的百姓对我不错,我很感恩。”
这也因为他是叶鹏:他的优雅风度,他的才华学识,如暗夜闪电,劈开混沌,救赎了他,也照亮了他身边的人。
叶鹏与叶文玲(左)、萧军(中)合影
——最美的颜色是羞色
1978年,叶鹏被调到洛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现洛阳师范学院)任教。此时,距离他初到洛阳已过了21年。
一个异乡人,在洛阳无亲无故,扎根生长,他的人品就是他的背景,他的勤奋就是他的后台,他的才华就是他的资本。
多年积淀喷薄而出,没过几年,叶鹏升任洛阳师专校长并连任三届,把一个底子薄弱的学校打造成了享誉中原的豫西文化摇篮。
由此,他成了“最完整教师”: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教到大学。
这样的人,最懂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文化教育:“人品是教育的最终成果。教育应有审美品格和人文情怀,用美好的感情熏陶人,润物细无声。”
他在学校里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把人字写端正!
他坚持定期授课,与学生坦诚交流。
叶校长上课,不用看教案,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有振聋发聩的效力。
一次,他在处理一个美术系学生的错误时,说:“你们整天画画,调配颜色,谁能告诉我,什么颜色最美?”
学生有各种不同的答案。
叶鹏说:“人间最美的颜色是羞色。一个人有羞耻心,做人就有底线,就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自爱、自尊、自重。”
叶鹏强调教育的审美品格,让学生感动。“羞色最美”,已成美术系学生的教育资源,届届相传,学生深知恪守道德的重要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要羞愧、要悔恨。
叶鹏(后右一)与贾植芳(左二)合影
——岂因祸福避趋之
如今,大学生谈的是择业、出国,人们关心的是车子、房子、票子。公知们占据道德制高点,感慨“社会太功利”。至于如何扭转现实,他们两手一摊:抱歉,一个人改变不了世界。
在集体沉默的时代,叶鹏似乎又成了“异类”。
胸怀家国,兼济天下,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本色,看见不平勇于发声、敢于担当,不应止步于“独善其身”。
面对洛阳城市文化建设中的不恰当现象,叶鹏总是热情呼吁。
20世纪80年代,龙门石窟周边有许多摊点,还有一座浮夸的人造景观“中华龙宫”。叶鹏心急如焚,在媒体上发声,疾呼“佛教艺术的生命和魅力只有在远离人世喧嚣的宁静肃穆中才能苏醒”。他的呼吁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不伦不类的“龙宫”被拆除,还了卢舍那大佛清净。
2003年,老城将新建的西城门命名为“丽京门”,写了错别字。叶鹏又忍不住发声:洛阳历史上有丽景门,无丽京门,“要附丽历史遗迹,唤起我们对辉煌历史的记忆,就应改正过来,写成丽景门才是正理”。
最后,“丽京门”改为“丽景门”。
他本有机会重返上海,却婉拒了复旦大学返校的通知,留在洛阳工作,除了教书育人的本职工作,他时刻不忘为洛阳城市建设建言献策,没有人比他更爱洛阳、更盼着洛阳好。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60年风风雨雨,他早把洛阳当成了故乡。热爱衍生的是强烈的责任感,他为卫护宣扬河洛文化竭尽全力。
叶鹏与陈浅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