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流沙河先生

作者与流沙河先生（右）合影
著名诗人、作家、学者流沙河先生走了，悲兮苍天，何其有极！
我和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1983年4月，洛阳举办首届牡丹花会（现牡丹文化节），中国诗坛上一大批享有盛誉的诗人来到洛阳，赏花间，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报告会，我有幸参加了。严辰、曾卓、牛汉、蔡其矫、青勃等人都发了言，记得流沙河先生有一句幽默的开场白：我这只四川猴子被牵到洛阳来了。
会后，段星灿先生让我陪他去看望诗人公刘。那天晚上，我拿个小本本，请诗人们签名，流沙河给我的印象是瘠瘦，一口四川话宛转有味，签名线条流畅，笔画像瀑布一样，我至今保留着。
我喜欢写诗，那次见面使我对诗歌有了更执着的追求，流沙河先生当时在四川《星星》诗刊做编辑，后来我就订了一份《星星》，并陆续给《星星》投稿，也与先生始终保持着联系。
最喜欢先生的《故园别》和《锯齿啮痕录》，“河南父老，逃荒来讨饭……呼儿送去冷红薯，羞见父老，掩门一声叹”“一天风雪雪断路，晚来关门读禁书……刚刚读到最佳处，可惜瓶灯油又枯”，真是百读不厌。听说当年中国诗人代表团到法国，流沙河在巴黎桥头用汉语朗诵诗作《故园六咏》，曾赢得围观的法国人欢呼，一直倾慕不已。
1999年4月，流沙河和夫人吴茂华女士应邀到我供职的蛰庐小住，逗留期间，先生对满壁墓志铭充满兴趣，不停抚摸、追问、讲述这些唐人的故事。我陪他伉俪两人白天在窑洞里观赏墓志，晚上在园子里赏月，听虫子鸣叫。

流沙河先生心中充满童趣，他幽默的谈吐、渊博的知识、卓然的见解，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先生对宫女墓志尤感兴趣，边看边读：“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莫详其氏族，盖以良家女入选……”不时叹息宫人人生之凄凉。
当我为他介绍大燕女道士马凌虚墓志时，他哈哈大笑，说他心中有个谜团，今天是彻底解开了。
原来，当年贾平凹的小说《废都》正热，一次流沙河出行，恰巧和一位红学大家同室，闲聊中谈到《废都》，那位红学家说，《废都》中有个情节，庄之蝶和唐宛儿一起去游尼姑庵，看见一方女尼的墓志铭，文中有一句“厌世斯举，乃策名于仙宫”，“仙宫”是道家用语，作家怎么会写进女尼的墓志文中呢？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告诉流沙河说，贾平凹写《废都》时，到洛阳参加文学颁奖活动，我请平凹到蛰庐一游，马凌虚墓志中的文字引起了平凹的注意：“鲜肤秀质，有独立之姿；瑰意蕙心，体至柔之性……至于七盘长袖之能，三日遗音之妙，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岂唯专美东夏，驰声南国而已。”
我看平凹喜欢，就送了一张马凌虚墓志的拓片给他。不久赴长安公务，顺便去看平凹，那张拓片竟还垂悬在平凹的书架上，平凹说，这马凌虚简直就是洛神啊，我天天读，还没读够，闭上眼，就看见洛神飘然而来。大燕是安禄山占领洛阳时的年号，马凌虚是圣武观的女道士，平凹写《废都》时，就把马凌虚墓志文用在小说里，把女道士改为女尼。
其间，谈到新安，流沙河先生说，新安历史悠久哟，杜甫的《新安吏》真是千古绝唱。我就提议请先生手录杜甫的《三吏》《三别》，篆刻于石，供人观览。先生说：“我的字丑哟。”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先生回成都后，寄来了他签名的《流沙河随笔》，在扉页上画了一个“朋”字，如飞鸟，似垂藤，栩栩如生，并题字“为跟喜先生画古文朋字，朋即鹏也”。他在蛰庐时，就为我另一个版本的《流沙河随笔》画了一个生动的古文“象”字，说河南简称“豫”，豫即一个人手牵一头大象。

更令人高兴的是，先生还寄来了手录的《新安吏》，问我是否满意。我回信表达了对其中几个字写法的意见，很快就收到了先生的回复：“能者多劳，尚祈缓缓做去，勿太急了。你管的那些石刻们地下睡了千年，一点儿也不急，向他们学习吧。你审读细心，纠正了我的笔误，同认真的人合作，三生有幸。”先生如此谦虚，如同鞭策。
接着，我就陆续收到了先生关于杜甫诗六首的全部书法手稿，曾答应先生另刻一套石头送达成都杜甫草堂的，后因故未能履约，抱憾至今。
2007年春，女儿陪我专程到成都拜望流沙河先生伉俪，先生见我们来，高兴地说笑，虽然年纪大了，说话依然风趣。
谈到要看三星堆，先生说，三星堆那些东西，一定与中原文化有关，你看青铜器上那些花纹，与商周青铜器上的花纹有许多相通之处，我认为，是中原的工匠参与了三星堆青铜器的设计和制作。还说，河南宝贝多哟，河南濮阳出土的用蚌壳组合的龙虎图案，周围的蚌壳都是星象图啊，可是人们不知道，就那样消失了，太可惜了。
与先生合影时，先生问我身高多少，我说一米七三，先生说，他原来也是，老了，抽抽儿了，少了几厘米。当时与先生伉俪有不少合影，先生还惦记洛阳牡丹花会热闹与否，我回洛后就去拍牡丹花，可惜相机丢在出租车上，费尽周折，也没能找到。
先生晚年弃诗从文，我不断收到吴茂华女士寄来先生的新著，《庄子现代版》《流沙河短文》《文字侦探》《诗经现场》等，读先生文字，念先生音容，获益多多。本拟与友人最近去成都看望先生，尚未成行，突闻先生仙逝，惊愕莫名，造物忌才，人且奈何！
（图由赵跟喜先生提供）
THE END
晚报副刊精读
编辑：nana
审核：聂丽 周彦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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