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昀┃囫囵羊一剁四件件

每一个陕北人，都有一段羊肉的故事。 ——题记
羊肉扁食蘸蒜泥
终究是起得迟了些，外面已经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新糊的窗户纸隐隐透进些亮光来，醉酒的父亲呼呼大睡，土窑洞里尽是烧酒的气息。锅栏墙墙上，燃了一夜的煤油灯依然没有熄灭的意思。暗红色的杜梨木案板霸占了整个锅台，母亲忙活着在黑陶盆中和面，旁边白瓷盆里盛放着昨晚上就剁好的扁食馅儿——腊月里，外公捎来一件件羊肉，今年正月初一我家扁食馅儿是羊肉红葱黄萝卜的。我轻手轻脚在炕脚翻腾着父亲的衣兜——不错！过年了，父亲的纸烟也有了过滤嘴把儿。我抽出一支，刚转身藏好，蓦地发现两个妹妹转着圆溜溜的眼珠盯着我。还没容她俩开口讲条件，我忙不迭从衣兜里掏出两颗糖果递过去，一脸的讨好相——谁知他俩“贪得无厌”， 竟敢……竟敢一人伸出两个指头，这是赤裸裸的要挟！我……我，坚决……自认倒霉，又咬咬牙掏出两颗来……这下，他俩过年的糖果比我多得多。外面鞭炮声噼噼啪啪又响亮了许多。我顾不上与他俩纠缠，随手顺过锅栏墙墙上的洋火，抓起父亲特意为正月初一自制的开门炮，向外冲去……躲在避风圪崂崂点着纸烟，使劲咂吧两口，将大花炮栽在院中的雪堆里，吹吹纸烟头上的灰烬，点燃花炮的捻子，忙捂住双耳，躲到一边——“嗵”一声响，雪堆被炸开，纸屑四下飞散。我觉得谁家的开门炮，也不及父亲自制的大花炮响亮。踅摸着咂吧完一根带把儿纸烟，我才慢慢悠悠回到窑里——两个妹妹正穿着妈妈腊月里买的花布衫，在炕头上摆着姿势，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看见了我，他俩争着先儿从衣兜里掏出硬锃锃的压岁钱，冲我挥舞着，向我炫耀着……母亲动作麻利，暗红色的杜梨木案板上，摆满了白胖胖的扁食。父亲端坐在炕头上，一手扶着锅栏墙墙上的蒜钵钵，一手抓着蒜锤锤咚咚地捣蒜。按祖辈传下来的老话，性子刚烈的人捣出来的蒜泥才香才辣才好吃。父亲脾气火爆，说一不二，我家每次吃扁食的蒜泥自然由他锤捣。雾气氤氲中，扁食出锅了。抢过一个老碗，舀一勺父亲刚刚捣好的蒜泥，倒几勺母亲去年冬天酿成的香醋，随手捻起一只饺子在醋汁蒜水中一蘸——酸辣中混杂着鲜香，鲜香中跳跃着酸辣。我和妹妹吵嚷着、争抢着，只为能吃出包裹在扁食中的硬币。母亲在旁边小声劝解着，不急不急，都能吃得到……我们舞着筷子大快朵颐，母亲不动筷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操心着谁会先有好运气。“妈，你也吃。”“不急不急，锅里还有。”红红的太阳，把院子照得通亮，慢慢地打一个饱嗝，长长地伸一个懒腰。村子里鞭炮声轰轰烈烈，响成一片……新麦子馍熬羊肉日头渐渐地，渐渐地高了起来。大青驴戴着眼罩，围着磨盘，一圈接着一圈慢悠悠地转着。瞅准准的，照着屁股猛拍一把，它就受惊般弓起身子，紧走几步转得快一些，只是没过几圈又慢了下来。磨盘木轴有些涩，吱吱呀呀地响，麦粒从磨盘顶上的窟窿眼里滑进去，窸窸窣窣的，又从上下两盘磨石的缝隙间挤出来，溜墙根儿般在青石底盘上散落成一个圆圈。我要不断地用小扫帚把磨碎的麦粒往磨石根儿下扫扫，再扫扫。三妗子在箩面，这是今年地里下来的新麦子。磨道旁边放着盛面用的木函，约一米多长，半米多宽，里面放一个柳木架子，架子上放纱箩。磨窑的墙上还挂了一排纱箩，有粗有细。三妗子用的是细纱箩，她轻巧地反复推动着纱箩，雪白的面粉就一层一层洒落在木函里。箩过一遍后，纱箩上的面需倒回磨盘上接着磨。磨一遍，箩一遍，再磨一遍，再箩一遍……晨光穿过杏树叶丛射下来，三妗子歪着头微微笑着，睫毛上沾满了腾起的面粉，白白的，弯弯的。硷畔上传来山羊嘶哑的叫声。外公一早就将一只黑羯羊拴在杏树下，等着在门前梁上翻麦田的舅舅回来。昨晚上，外公就悄悄告诉我，明天给小馋虫吃新麦子馍熬羊肉——我知道一定是舅舅回来了，他们在忙着杀羊。我刚要跑出去看热闹，三妗子一把扯住我——小孩子，不见杀生。赶紧吼喊大青驴走快点儿，早点儿磨完，我们起面蒸新麦子馍……我心有不甘，转过身，瞅准准的，照着大青驴屁股猛拍了几把。灶台上是两口大铁锅，一口雾气升升腾腾，一口汩汩作响。我绕着青石板罩面的锅台，一阵子踅摸到灶火圪崂里，一阵子趴在锅栏墙墙上，一口一口咽着奔涌而出的涎水。三舅坐在门槛上，一边倒着鞋壳里的黄土，一边冲着我扮鬼脸……我才不看他，都懒得理他！硷畔杏树下，依着柴垛丢着几条羊毛毡。我小心翼翼捧出一大碗羊肉，汤色清亮，肉色白嫩，上面撒些小葱和芫荽——嘬一口汤，味蕾瞬间被炸开，那股抵抗不住的鲜美，从喉间直冲而下，沁润全身。拈起一块羊肉，在筷子上微微颤动，只需轻轻一抖，肉就会从骨头上掉下来。轻轻咬合，肥而不腻，香而不腥，鲜而不膻，丰盈柔嫩。串在竹筷上的新麦子馍馍，冒着热气，撕扯下一块来，合着羊肉一齐吞下，怎一个滋润，怎一个悠乐，怎一个酣畅淋漓……“今天六月初几？”“初六。”夏风从硷畔上拂过，凉爽宜人。大红公鸡站在柴垛上引吭高歌，不屑一顾，小黄土狗趴在泥地里低眉顺眼，一脸馋相……
铁锅炖肉喝烧酒
夕阳半倚半靠，斜挂在寨子山尖上。扛只囫囵羊，我跌跌撞撞攀上硷畔，黑水汗脸。走在前面的四爷、父亲和媒人早被一群从窑里迎出来的灿烂笑脸包围。我背上的羊肉，随即也被扑面而来的热情接了去。舒服地伸伸腰，长出一口气，顿时我觉得一身轻松。倏忽间，她就从墙角闪了出来——领带都歪了。她满脸欣喜，边小声埋怨，边抬手帮我摆弄起胸前的领带来。哎哟哟——哎哟哟——土墙后传来一阵阵恍然大悟般故作惊讶的声音——她瞬间满脸红透，冲我胸前捶了几拳，转身扑向土墙后那团挤在一起的脑袋。哈哈哈……嬉笑声伴着四散逃跑的身影向周围扩散。红漆木盘端放在土炕中央，里面盛满了荤素各样、颜色各异的凉菜。许久的谦让和拉拽，四爷和媒人还有父亲终究被请坐到上席。一众人盘圆双腿，围着木盘依次坐定，山南海北、前村后庄地聊起了家常——媒人穿针引线、巧言能辨，四爷攀亲道故、帮腔助势，父亲面含微笑、一言不发……彩礼钱、衣服钱、零花钱、首饰、家具等订婚的一应协商事宜有条不紊、顺顺当当。在媒人声声召唤中，她在弟弟妹妹的簇拥下，从窑掌的黑暗处走了出来，怯生生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站定。橘黄色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烘托着她一身的干净素雅。父亲将中间绑有喜钱的丈二红头绳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一圈——这下，就算正式拴定了。媒人满脸笑意，高声宣布。我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戒指盒，她从身后拿出一条皮带来——男圈住了女，女缠住了男……满窑的人大声嚷喊。她低着头，双颊绯红，一脸娇羞。灶间的鼓风机呼呼地鸣叫着，满窑都是烹炸煎炒的香味儿，一个个热菜端上了炕。一拨人亲家长、亲家短称呼着，海阔天空、三皇五帝开谝着。不结亲是两家人、结了亲是一家人的感觉显现无疑。“叮叮哐哐”……院子里，几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挥动斧头、砍刀剁起了囫囵羊——别剁完，留一件件酬谢媒人。四爷隔窗大声嘱咐。三星高照二人好，四季发财五魁首，八仙过海七步桥，六六大顺酒你喝……划拳行令，各显身手，嚷喊声一人高过一人——灶火里木柴烧得正旺，铁锅里羊肉翻滚跳跃。说笑声、划拳声、劝酒声混合着烧酒的醇厚和羊肉的鲜香，袅袅升腾，满窑飘散。“媒人把那件件羊肉带走了吗？”“带走了。”月华如水，碎银倾泻。我和父亲扶着四爷，走在回家的路上。皎洁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得一片温柔祥和，村道两旁的玉米丛中秋虫唧唧啾啾，叫得正欢……
荞面饸饹羊腥汤
午夜时分，奶奶过世了。硷畔洋槐树下卷放着奶奶用过的铺盖，树枝上挂着一嘟噜素白的岁数纸——我和哥哥披麻戴孝，候在大门口。来一波人先磕头，而后接过花圈、烧纸，领着到奶奶灵前点纸吊唁。亲戚朋友过一会儿来一批，又过一会儿又来一批，我和哥哥小心招呼着，不敢有丝毫怠慢。客人们跪在灵堂前，或是嚎啕大哭，或是嘤嘤哽咽，每每都惹得我伤心不已，泪水涟涟。一旁的哥哥不住地打劝——奶奶活了八十八岁，顺心老人，振作点儿精神，今晚我俩守夜……厨房窑里也扯天炖上了羊腥汤，摆开了饸饹锅，凡是拜祭过奶奶的，都要请让到帐篷里吃羊腥汤荞面饸饹。帮忙的男子赤膊捋袖上阵，一大盆荞面团在他手里被揉得光滑绵韧。大铁锅上架着杜梨木的饸饹床子，干练利索的婆姨人往饸饹床子里塞着搓好的面团，抱着饸饹床子的年轻后生便一瞪眼一伸胳膊使劲往下一压，“吱”……一簇根根分明细细长长的饸饹面便滚到翻起水花的大锅里。待客的帐篷里早就安放好了几张大圆桌。水淋淋的小葱、绿铮铮的韭菜、嫩秧秧的芫荽、红汪汪的辣油、脆爽爽的酸菜放了满满几大碟，油盅盅、酱碗碗、醋壶壶、蒜碟碟、盐钵钵摆了一大摊……一大盆羊腥汤，一大盆荞面饸饹端上了桌。一群碎脑娃娃在帐篷的脚地上戏耍着，蹿闹着，惹得端盘子的半大后生扯直了嗓子嚷，油，油，油了啊！拜祭过奶奶的亲戚朋友，被请进了帐篷，端碗舀羊腥汤，举筷捞饸饹面——帐篷里暖暖地坐着，羊腥汤美美地喝着，饸饹面香香地吃着，鼻子尖上便微微地渗出一层细汗来。过事三天不由主——管事人最忙，唯恐茶饭招呼不周，怠慢了吊唁的客人，让主家失礼蒙羞。他时不时将头探进厨房窑——面够不？汤宽不？——足够了，忒宽了。自有嘴快的婆姨人应着。没过一会儿，管事人又将头探进厨房窑，又问。——敞开了吃，主家刚才又预备了两个囫囵羊。接话的还是那嘴快的婆姨。阳崖根圪蹴几个吃罢羊腥汤饸饹的老汉，口里噙着旱烟锅子，一脸的平静安祥。——高家嫂子好回首，这些娃娃把事办体面了！——唉，我们迟早也有一顿，就是自己吃不上了。……奶奶躺在早年间做好的镂花柏木棺中。几只欢实的山羊被拉到灵堂前，孝子们披麻戴孝，手持丧棍，紧紧围跪成一圈。此刻羊是阴阳相通的神物，代表着奶奶的灵魂。几个人分别往羊身上、耳朵里擦抹、浇倒冷水，站在一旁的管事人面向山羊，一脸虔诚——顺心老人，在世男婚女嫁，去世儿孙满堂，入土为安，放心走吧！你就领了吧……围在人群中间的山羊一个个摇头摆尾，全身抖动。开毛大领了！管事人大声吆喝……一阵冲天的哭嚎声飞出院墙，传得很远。午夜时分，下起了雪，很大很大。“你睡着了吗？”“还没。”明天奶奶就要下葬了，我和哥哥睡在灵堂旁边的窑洞里，听着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
高昀，陕西志丹人。几近不惑，身无所长。嗜书爱酒瞎胡画，心广体胖人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