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元气发生的原点

沛阳在河边练习左手持纸的古法书写
今天分享沛阳的学书心得，以及书法网课群里的相关讨论。
沛阳从我这里学到的不是更多规训，而是帮他回到儿时学书的出发点，找回元气发生的初始，这让我非常高兴。
做老师最高兴的时候正在于帮助学生自我认识、自我返回、自我成长，而不是教会他什么知识。
书法网课群里的一些讨论
学书心得
李沛阳
我跟柯老师学书法大约一年了，前几天柯老师让我写一点心得体会，我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总结反思一下我的学书过程分享给大家。
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练书法，练的是颜勤礼碑，大概练了三四年时间就中断了。一直到大学遇见柯老师，中间没有很好地再有过系统的练习。而我小学时候也只是跟着市面上的书法班练习，只是作为兴趣爱好而没有特别的专业培养。所以我的书法启蒙非常普通，乏善可陈。但是当我现在回过头来看小学时候的习作时却不由得惊叹，即使当时没有好笔好墨好纸，却写出了某种颜体的磅礴浑朴还有古人自然书写时十分难得的行气的变化。大大小小，歪歪扭扭，高高低低，这是理智在和身体还有笔在拔河角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纯粹的张力，绳子的每一端都是力大无比的泰坦。但是很快，这种状态以身体的退隐，理智的站出而结束。理智和身体达到了暂时的和解，但是这种和解有着巨大的代价：身体放弃了极大一部分生命力量而适应于单纯片面的理智。这是一种生命意义上的退化。原先那种勇敢地与理智战斗并取得和解的身体力量在失败数次后退缩了，不仅仅极少一部分处于理智的控制之下而且深埋了其余最大的部分；理智由此同样变得安逸起来，虽然它只是在极少方面胜了身体，它能掌控的只是身体的冰山一角。整个生命的状态由混沌一团的极高运动状态固定为某些片面的习惯程式。生命力量越来越弱，生命空间越来越小。我习惯于临摹帖子，习惯于“规范的”颜体风格。虽然可以说我的字整齐了端正了，却恰恰缺少了书法的某方面本质。我的字越来越像一个肉乎乎的小球一样（乾隆就是这种字的高级版本，蚯蚓一样，更软更无力），缺乏矫健的身姿和爆发的力量。
在这里必须涉及我对书法的整个精神内容及其表达内容的形式的观点。但是由于我学书主要通过书写实践来领悟，并且我也认为对我而言实践得来的知识要比理论真实得多，所以我目前还不能很好地系统地完全表达出我对书法的理解，而且我的理解大部分也都是从柯老师学来的。故在此我就略过这部分十分重要的内容，文章主要对零散观点感悟进行记录。要想很好地把实践理论化还要向柯老师学习更多。
上文所提到的“习惯”却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虽然我自己很不满意，理智仍然对身体的懒惰状态感到不满，但在大家的一致赞扬中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结果。直到上了大学，我有较长的时间安心来练字了。在练习过程中，我无比真切地认识到这条路是一条死路。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走出这个困境，于是我诉诸于各种理论各种实践，陷入了理论和实践矛盾的局面，徘徊在二者之间，总是不尽人意。那段时间我对书法真的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从高中到大学也正是我生活遇到困难死胡同的时期，哲学给我指明了方向。）
一年前柯老师给我们上课，我在群里看到了柯老师公众号里的文章和书法。文章当时很难看懂，但是书法一下子就令我神往。我从柯老师的书法里看到了我寤寐求之的晋唐风骨。然后我就去找了柯老师，很高兴柯老师愿意指导我，然后我的书法学习乃至整个生活才渐渐开始步入正轨。
我想我可以从此开始把一年以来的书法学习划成两大段：从去年九月份跟柯老师从恒南书院书法集训开始分开（恒南课程还在进行中，点此了解详情）。前一段可以说是我摆脱旧有习气、书写习惯，调整整个生命状态，为古法书写打下基础的阶段；后一段就是古法书写的过程，也是我的生命力量渐渐发挥出来的阶段。
沛阳在河边练习左手持纸的古法书写在我了解了古法书写之后我就下定决心把之前的书写习惯和方式完全抛弃。我从秦简入手，开始学习自由书写、日常书写。当时仔细学习了柯老师的理论，受益匪浅。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专心致志地写秦简，同时还认识了不少古文字以及它们的演变。对书法的思考也形成了我的专业的辅助，在学习许多哲学理论的时候，书法可以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来帮助理解。
理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指引方向、事半功倍、高屋建瓴的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是对于艺术来说，理论总是贫乏的。理论存在着内在的矛盾：理论如果要想发挥其作用的话，就必须可以对具体的艺术作品形成规定。但是如果我们的理论详细到足以规定每一件艺术作品的每一个内容和形式，则此作品就不再有艺术性了。就变成了“习惯”、习气，陷入了发展的死胡同。这在上文表现得很清楚。而如果我们允许理论有某些模糊的地方，使得作品之中留下艺术发挥的空间，留出某些白，则这个理论本身就不完整，会有歧义，不是一个完全的清晰的系统了。所以理论内在是自相矛盾的，它面对着艺术时总是有所欠缺，不能一劳永逸。作品中除了理论缺乏的就是心灵留白的填补，或者说就是对于理论中所谈到的概念的具体领悟和实现。作品时刻要求着书者的心灵灌注。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非常难。柯老师的理论从来不是僵化的固定的，不是可以直接用来规定好一幅作品的繁文缛节。在我看来，唯有进行大量的书写实践才能领会得到理论中的概念。我们必须调动起潜藏着的可能已经变得迟钝的理智、心灵去在实践之中把真理夺回来，把留白填上自己的色彩，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是理性的伟大胜利。好像一个小孩乐此不疲地向水中扔着石头津津有味地观察着泛起的涟漪。这是最原初的生命力量。
尤其因为我原来有着根深蒂固的不好的书写习气，我更需要调动心灵去探索。这个过程比较缓慢曲折，但是很愉快。我花在练字的时间其实要比花在我的哲学专业上的时间多得多。有很多时候上了一天课很累，就会练一晚上书法。我不会觉得这很累，我每次都能有所收获而愉快。
理论的一点容易走偏之处需要特别注意：“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理论如果有留白的话，就容易陷入闭门造车，自娱自乐的情况。所以时常与师友一起讨论共同实践非常必要。我们现在很多课都在以网课的形式进行着，无论天南海北都可以及时地听到老师讲课。但是老师却没有办法及时地看到我们的状态。很多时候我们可能以为我们做到了老师说的，而实际上仍然是原有习气的延续。所以经常参加线下课程活动就非常重要，或者在网上将自己的书写状态展示出来，最好是以视频的方式完整地展现。这样的经常交流才能避免理论的不足而使理论发挥最大效果从而为实践省下大工夫。在前半段我对理论研究比较多，以致我确实出现了理解上的偏差。而前后两个阶段的转折，正是线下的书法集训。
沛阳临颜真卿祭侄稿习作
去年九月，柯老师在恒南书院开设了以书法读《老子》的课程（课程仍在进行中，点此报名：“书与书道”系列之恒南《老子》课程）。虽然讲的是《老子》文本，却以书法为体道的方式，书法艺术的种种要素可以是“道”的恰当譬喻。课程每次两天，收获却足以消化两个月。通过和师友的交流，我发现在此之前我的腕运仍然没有做到位，而只是在动手指。这说明我虽然认同甚至认为已经理解了老师的话，但实际上仍然不明白做不到。如果全靠自己去领会的话，有可能现在我仍然如此。但现场的学习立刻纠正了我的错误观念，同时也提醒了我一定要和师友多多交流。同时柯老师还强调了日常书写的重要，提倡随手记录一些感想，真正回到书法日用的状态。
一旦明白了这些要点，真正的古法书写才开始。我的朋友圈可以很清楚地展示我练字的整个变化过程。每一次有所感触之处都有记录，而且由于腕运更加放松，每天的书写成了最愉快的事，我的练字时间更长了。有许多次我都从下午一直练到凌晨。而且柯老师开的书法日课也是每天都坚持练字的好机会。我不敢说每天都坚持，但是目前的课程也都跟上了，有许多课也听了又听。
直到假期前，我都在练一个帖子：智永《千字文》的草书部分。我觉得能够仔细地临摹一个帖子很有必要。假期到现在，我都跟着柯老师的日课写书法史。广泛地临习书法史同要重要。我最近的进步也都源于书法史的学习。
智永的《千字文》草书很适合初学。一方面它本身就是单字排列，真草相间，可以熟悉草书字形又可以朗诵文章；另一方面智永的草书笔法相较于楷书的确简单，尤其锻炼腕运能力，腕运到位，字形自然呈现，不需要其它更复杂的动作，很适合初学练习。我可以就此帖谈一谈具体帖子的练习。
当我们有志于仔细临摹某一幅作品时，往往就贴而论，就字而论甚至就细节而论。我们会力求字形、点画细节的到位甚至完全一致，“透过刀锋看笔锋”，通过笔锋看动作。乃至于苛求最微小的牵丝、最完美的绞转、最有弹性的笔、最合适的纸、最光亮的墨等等。但是这是缘木求鱼之举。伟大的艺术作品，经过上文我们的分析，它是敏感天才的心灵在规则留白处的创举，是精神强力的彰显。那么，仅仅试图用眼睛的观察、工具的精密、理智的分析永远不可能达到对原作精神的再现。如果范本可被看做规则理论的话，那么若要达到入神的再现，就必须抛掉眼睛，放弃临摹，另辟蹊径，灌注心灵。我曾经觉得是工具的问题导致无法再现，于是我买了很好的一支笔。但是我却一天比一天不满，这在我的朋友圈里就看得到。前一天很满足的临摹，第二天就不堪入眼了。那是因为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本身就是它的心灵的体现，若以物理学观察的方式去研究它，就永远没有穷尽，好像拿各种仪器试图逼近世界构成的最小单位一样，世界永远可以再分。当然，仔细的观察和精妙的工具必不可少，但是它们远远不是临摹的全部，临摹仍然需要心灵的作用。就书法而言，我或许可以称心灵发动为“散怀抱”。“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许是临摹状态的最佳譬喻，而“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则是创作状态的最佳象征。
临摹还以某些十分具体的目的挂钩。这也是上述苛求的原因。但是书法的学习不是登山揽胜，而是天地一挑夫。数十年如一日，无处是景，无处不是景。平静是心灵发动的一个前提，心灵不动而后能动。这点道理是柯老师提醒我的，我大概明白了，但是很难保持下去，这一点我做得并不好。我更多时候充满了热情。
老师说我最近进步比较大，我觉得是因为我明白了什么是散怀抱，虽然现在还可能做得不好不到位。这一点主要跟书法史的学习有很大关系。尤其是某些碑帖书家给了我很深的启发：石门颂、锺繇、二王。散怀抱，就是对精神和身体的调动，使之处于一种高度的运动状态之中，但是却很沉静稳定。就像一边投出了石子，同时又在出神地安静地看。在这里具体的目的和表象全都褪去，腕运幅度可以特别大，字却特别小。书房里一般很局促，很不容易调动起精神来，我们可以去野外走走，玩一玩写一写。领会散怀抱还有一点原因，我想就是春天生发的气息吧，在春光明媚之中出游遣怀是非常惬意美好的事情。这里我们见到理论自身的悖谬，我没有办法说得更多，我自己也做得不好，需要更多的体会与领悟。至于这一堆堆的概念还要每位书友亲自去体会了。
以上就是我对我学书历程的一个简单的反思，其中许多看法在此之前我也没想清楚过。感谢柯老师的督促，希望大家能够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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