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建平┃黄河岸边务果人

这世上最平凡的人莫非是这群穿着粗衣、吃着淡饭，黝黑的脸膛上刀刻着皱纹的黄河岸边务苹果的人了。
冬月天，他们裹着棉衣，像一只只臃肿的狗熊，匍匐在光溜溜的树身上，和树亲近，与树一同在风中舞蹈，一并”嘶哑”地吟唱。
夏日里，男人们裸露着古铜色的肤肌，那被烈日蒸出来的汗在脸上、脊背上挥发成一道道灰白的盐碱痕迹，女人头上罩着只露出嘴唇和两只毛眼眼的遮阳帽儿，单薄的衣衫把她们丰腴的身子勾勒得粗细匀称。
这些憨态的男女们，一双青筋突暴的大手显得那么笨拙，却把家园一洼洼光秃的黄土峁峁栽上了一行行的苹果树，春天花色峥嵘，秋天果香溢飘，几度风雨，几经春秋，仍默默地守望着。
这里，就是我黄河岸边的家园哟。
春天到了，你瞧吧，黄土高坡变了样子，山洼山峁盛开着红的、白的花，红中带粉，粉中含翠，竞相斗艳，五彩缤纷，花香扑鼻，直招惹得那蜂儿围着这妩媚的花儿飞来绕去，嘴里嘤嘤着煽情的歌儿，而这花，颤微微地抖动着粉瓣，露出花蕊儿，羞涩地和蜂儿亲吻。
花开的时候，黄河开冻了，你可以听见脚下一泻千里的滚滚浪涛声，抬头就能望见沐浴在春光里挺拔秀美的安乐山。风吹起，轻拂脸面，就如鹅毛轻轻地撩拨，让人心里痒痒地舒胆，布谷唱了，燕子擦着树边呢喃着，偶尔头顶传过南雁北飞欢快的高歌。
这个时候的乡民们是没有功夫把心情停留在这莺飞草长、满园春色的乡村三月里的，他们都把隆冬积攒的全身精力用在了果园里，要给树施肥料，给病树刮疮。对于每棵树下挖几个坑窝、施多少肥料，都是经过精核细算的。这施肥就是往土坑里埋钱呐，一棵树下埋三五十块钱，那就好比吃饭调了撮盐一样的少，手边宽绰的人家，每棵树施七八十块的肥是很平常的。你亏待了树，果树也就微薄回报你。肥料施完了，腐烂病是如何也不能耽搁的，找寻病树，外人没有那个细心，是很难寻查到树身上、枝杈里那铜钱大小的疮痍的，找见了就用刀具轻轻剖开，里面有好大的一片腐烂的皮，发出刺鼻的异味。这些树的医生要么站着，要么蹲着、或者跪着，眼睛是犀利的，拿着刀具的手是麻利的，三下五除二便把病毒刮净，再涂上药物……在这个季节，大家伙一闪面，要说的话就是”化肥上了多少？”或者”腐烂病刮了没有？”
这花说开就开了，簇拥着，粉嘟嘟的，互不相让，十多日便谢了，化为泥土。树上便缀满了青涩的小苹果，疏果定距离是一年收场中的关键。果子密了，长不大，疏稀了，就没产量，还会浪费果树一年的营养。所以对果距、外形等必须把好关口。那些大园子人家不到万不得己，决不愿把钱花在有些不放心的来揽工的外人身上，到疏果的时候，全家能出勤的都进园了，城里给上学娃儿做饭的婆姨们也无心去广场蹦哒了，赶着回来忙活，一个个急得好比火烧着了屁股。
去地里，带着三脚梯子、果剪等劳务工具，顺便带上干粮，水罐。天黑回家的时候，干粮袋空了，罐也干了。这疏果起至没有三二十天是下不了台阶的。
家乡人忙张了是一环套一环，果子疏完之后，接着就是灭虫除草，开始套袋。早上人们是不敢贪睡的，天刚一泛白，东家就起床了，西家的灯也亮了。树上的苹果一个一个都得穿上袋子呀1这六月的天气呦，酷热的很，正午的时候，地里就像烧着了火，浑身的燥热，喉咙干得冒烟，身上的汗水使劲往出溢，流到眼里像辣椒水一样辛燥，窜到嘴里咸的有些苦，脖颈酸困得像断了筋。远处的热空气网在呼呼地响，那火星儿飞来了，在眼前舞动。这时候树上的男人是如何也快不过女人了，手就慢了，瞥一眼女人健麻的双手，就心疼起自己的人来了，直盼有片云能罩住那火球。
苹果是家乡人的命根子，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娃们的读书费用、买房婚娶的钱，都要用苹果换呀，而这收成薄厚则是由老天决定的。天年好了，就有个好收成。秋天的时候，你再看，苹果红了，天地跟着红了，也把农人的心照得透亮。他们把果子从树上轻轻地摘了下来，放在用布漫过的荆条筐里，筐子满了，便装到手推车上，运到开阔的地带里。那亮晶晶的苹果被爱整洁的女人们一般，一颗一颗地摞起来，厚厚的像个堡垒，两头摆放得像刀切过，上面平平整整的，多一个凸显，少一个凹陷。人们说着，笑着，脸上溢出来的是自豪，是一种渴望得到的满足。苹果就如家里养大的女子呦，家中有女不愁聘，一个好果若能卖上个好价钱，那就一个都舍不得留。自家吃就不那么讲究了，那些不整规的，就是次果，人们除留过食用外，也都差不多卖个满意的价钱就行。至于那些丑陋的、长有窟窿眼睛的，就属于果汁类型了，换个一年的油盐酱醋钱也就行了。
果子摘完了，就等着卖了，才感觉累了。便坐在地畔边看苹果、瞧树，仰望天空，瞭门前的山，在他们眼里每一处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这些实诚的人们就掖藏不出内心的那份欣喜，掏出手机一个劲地拍照，拼装出一幅幅美丽的图景来，给亲人发，给圈子里的朋友夸。其实，他们的心里还掖藏着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呢。
好年景心情总是愉快的。而要是遇到天公不作美的年间，花开的时候，忽然间就来了寒流，单衣不顶用了，就得换上老棉袄。那冷风比三九天还毒势，人们在地里打着寒颤，上下牙齿不住地磕碜。为防霜冻，他们就把树叶果袋弄成整堆，上面盖些薄土，在夜间点燃，让浓烟熏燎。若是雨后霜冻，也只能干瞪眼了。想起在寒流中瑟瑟发抖的果花儿，心里备受漫漫长夜的煎熬。去地里，两眼就无光了——核桃花失去了血色，像一条条垂死的黑色毛毛虫，花椒内芽萎缩了，苹果花在微弱地呻吟着，果农心里在痛苦地滴血。过去的七月，己烙记在心底，那黑色的磨菇云仍没有在脑海中散去，沉闷的雷声，犹时常在耳边滚动，更有那罪恶的雹子使他们心里至今残留着难以痊愈的伤痛，这一切都将成为历久弥新的苦涩的回忆。
这些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乡民们，经历了大自然一场场的浩劫，却历练出了他们柔中带刚的秉性。他们不会哭，却会咒怨，痛苦的时候就在自己的伤口上按把土，血不流了痛就过去了，他们就又皮实了，仍在园子里捣鼓着，总不忘在逢年过节时烧香敬天地、祭神灵，祈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
尽管他们的肤色和自己的土地是一直是那么暗淡，可黄河浪涛永远是他们不屈的吼叫声。生活在黄河岸边的人哟，看上去是那么地单调，可他们的勤劳、诚实和憨厚却成了传承的永恒。
贺建平，陕西宜川壶口人，农民，喜爱文学，田间树下用心感受生活，用笔记录人生阅历，文章散见于《陕西散文论坛》，《延安日报》，《社区文化》，《文苑漫步》，《陌上草根》，《微安塞》，《飞瀑》，《宜川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