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爱兰：“每个孩子都能写出一篇伟大的作文。”

前不久，蒋方舟在公众号“蒋方舟的跋涉”中，发表了妈妈尚爱兰在教学生涯中遇到的故事。“我相信每个孩子都能写出一篇伟大的作文。”这是尚爱兰在30多年的教学生涯中的体会。“我想忍受一次痛苦”
尚爱兰
前几天，我在北京一所小学讲座，发给同学们一份清单，让他们填写。清单内容是《我一生要做的事》。有个9岁的小学生填满了清单，其中有一句让我印象深刻。他写道：“我想要忍受一次痛苦。”我想:同学，你小小的人生，是缺痛苦么？还是有过痛苦，但没有忍受的机会，很快被安慰，被化解了？或者，你预感到人生在世，必有痛苦来临，想获得忍受痛苦的能力？对于我教过的学生而言，“痛苦”并不是一种陌生的感受。多年前，我休假了半个多月。回学校后，桌子上堆积了两个班的作文本。我批改完，叫来学生把作文本发回去。这位学生发完之后，把其中一个本子放回到我的桌上。我问:“这个本子你为什么不发给他呀？”学生说:“老师，他已经跳楼自杀了！”我后来听说，他只是因为“弄坏水杯”这样简单的小事，被妈妈骂了几句，便打开窗户，直接跳了下去。我把他的作文本打开，一字一句，读了一遍又一遍，连标点符号里的信息也不放过。他在作文里提到他的家庭：父母工作繁重，并不富裕，经常发生琐碎的争吵；他看到的“月亮，冷清孤单……”我看了很久很久，没有办法解读:每个字都好像含有预兆，似乎有迹可循；但是，又像是少年都有的抱怨和感伤，似乎没那么严重。无论如何，我是惋惜和自责的：他是一个作文不好、表达潦草凌乱的学生。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好好地读过他的作文，没有认认真真地对待他写的细节、他的情绪，只认为那是少年人的无病呻吟。我看过很多作文，让我还留有印象的，几乎都是带有“痛感”的文字。有一篇《笑着走着》，写一对摆摊的母女，“卖一些并不高档却很新鲜的蔬菜，看起来赚不了多少钱，但她们总是笑得很善意。”小作者后来写道，因为一场意外，母女俩失去了家庭的“顶梁柱”。但是，贫穷和死亡，带来的并不是整天的愁眉苦脸，活着的人依然要面对接下来的人生路，步履不停，笑着走着。一位来自农村的学生，她在作文里写自己最不喜欢过年，因为她家是包工头。到了年关，“一方面要到城里找别人讨工钱，忍受欺辱；一方面家里又坐满了要钱的乡亲，还要忍受委屈。”她自己因为是女孩子，家里不供她读二类大学。她要么考上一本，要么去工地做工。她的写作能力很好，总是在沉痛中带有激励自己的力量。最终，她靠着文科能力考上一本，走出了自身狭窄和无望的小天地。我在学校里还负责修改和辅导学生的演讲。有一次，演讲主题是“我爱演讲”。所有的学生都写自己怎么喜欢“在众人面前，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怎么“锻炼出声音的魅力，让自己的演讲更有感染力”。
其中有一篇，不知道为什么，写得特别打动人。这位学生也喜欢演讲，所有与口头表达有关的比赛，她都参加。我观察到她每次比赛的时候，她的父母都会来，悄悄地听一会儿，又悄悄地走了。我问她：“你总是在演讲里提到，你生活在‘无声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告诉我：她的父母是一对聋哑人。她不愿意同学们知道这件事，所以从来没有在演讲中提到自己的家庭，也不讲述更多细节。她在演讲比赛中，也从来没有获得过一等奖。但是，我一直记得她的样子，她的声音，记得她认真地对待每个字的发音，记得她演讲时坦荡和自如的态度。我想，她是在代表一个家庭，与这个世界交流，斡旋。她不只是在说话，争一个名次，也是在奋战。
我出过一个作文题《我看见》。没有做任何引导，同学们自由写作，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写了很多，结尾是：“……我站在大树上看自然，我站在屋顶上看动物，我站在低低的云上看人，我站在半空中看爱。……我看到这一切是多么美好，我多想融入到这里去，可是，我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天使。”这个小作者想象了很多场景，想象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人，在人间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什么？原来是看到了更多的美好！此时他们肯定有更多的留恋，所以才有众多的“最后一瞥。”
我在这段话里，联想到了很多人，也包括那位因为“一只水杯”就决绝放弃生命的学生。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需要忍受一次痛苦，忍受一下痛苦，再多忍一些痛苦的。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作文命题太“甜”了，实在是有点太“甜”了。——都是“缤纷的世界”、“美丽的景色”。这次“玩得真高兴”，那次“游得很开心”；“多彩的活动”，“美味的食物”，“可心的玩具”，“有趣的游戏”…… 幻想是美妙的，梦想是美好的，未来一定会实现。还有“记一件事”：“这件事让我陶醉”，“那件事让我快乐”，“这件事让我感动”，“那件事让我温暖”……“妈妈为我骄傲，爸爸为我自豪，我为自己骄傲和自豪……”——这并不是不好，我们喜欢看到作文里都是阳光少年，朝气蓬勃，正能量满满。但是，作文不能害怕触碰“痛”。痛感不是负能量，不能被一脚踢走。因为，文字有很多作用，其中一项是能救命。我从来不害怕让学生在作文里触及“痛”的东西：诸如死亡、贫穷、疾病；诸如战争；诸如毁灭。我不怕作文涉及这些，是因为孩子总能想出最温暖的、最奇妙的方式，来对付和解决这些问题。我给他们看过一张图，上面的人都面无表情，是一个冷漠的社会。一个孩子就写了《微笑挂钩》，想象自己是魔法师，来到一个不会笑的国度，发了千千万万个微笑挂钩，“挂在他们的脸上，牵着他们的嘴角，让他们笑。这个国家变得有笑容了。……这个世界美了一点。”
我给他们放过《人类消失的世界》。这个纪录片想象人类灭绝之后，动物占领了世界，城市崩塌。一个孩子就写了《我是地球上最后一只小鸟》，想象当动物也将要灭绝的时候，“我”这只小鸟，飞呀飞，努力衔来一粒种子，用“我”的眼泪来浇灌。种子变成了绿树…… 太好啦，地球又有希望了！
——孩子就是这么可爱，对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来说，他们简直就是天使降临。我对每一批学生都会说：“你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穷，永远不病，永远不死，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必面对人心的自私、虚荣、贪婪、狭隘、嫉妒、残忍、偏见，你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用面对社会的歧视和不公。”
我总在教作文的过程中告诉他们：“当这些来临的时候，你一定要奋勇生活。如果你写出了这些，你就有可能写出一篇伟大的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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