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渐渐读到《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忽然发现在吴敬梓笔下,还是挺爱用对比法来循序渐进地推进这个出场人物众多的故事。可不,如果说到马静马二先生,就不得不先提到热心助人的娄氏兄弟,娄三公子玉亭和娄四公子瑟亭。娄氏兄弟的父亲是已故的娄中堂,长兄在朝中任通政。在清代,中堂是对军机处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尊称,而小说里设定的明朝,这中堂则是等同于丞相的内阁大学士。在书中第八回出场的娄家兄弟,虽无官职只是“在监读书”,是两个在家乡湖州关起门来优哉游哉的富贵闲人。但可贵的是,兄弟俩并没有仗着家族背景横行乡里,反倒行为处事中处处透着亲切善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无意中碰到为了通行无阻地运米,打着娄家旗号,挂着“相府”“通政司大堂”灯笼,在狭窄的河道里横行的刘府仆人,不但没有发怒,反而只说:“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又说,“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
而纵观娄氏兄弟营救德清县新市镇素昧平生,因不善营生亏空入狱的穷贡生杨执中出狱,后来又将杨执中推荐的所谓名士权勿用、权勿用带来的所谓侠客张铁臂等人当上宾款待,以及热情张罗着帮姑父家孙子蘧公孙与鲁府结亲操办等种种事情,都可见兄弟俩因为家中富足的热情助人。在这里,钱财不缺真的是兄弟俩得以行善的底气,要不,就看娄氏兄弟打发仆人晋爵拿着“前日黄家圩来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去德清县给知县拜帖,帮杨执中抵库这事,再对比第二回里在山东薛家集村里教书的周进年收入是十二两银子,就可知道七百五十两银子是多么大笔巨款了。不过可惜的是,娄氏兄弟虽然并不想仗势欺人,是实实在在地拿出真金白银去赎人,但却被狡猾的仆人晋爵利用,“只带了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也就是说,仆人吞没了七百三十两银子,狐假虎威地拿着书办写的相府禀帖就去吓得德清县知县放了人。
晋爵这样做,肯定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而娄家兄弟良善之余的不察世情,后来一一在其善待的杨执中、权勿用、张铁臂等人身上得到证明:要不就是只会高谈阔论,家里穷得“一无所有,常日只吃一餐粥”的无用书生;要不就是被官府缉拿拐骗尼僧的地棍;要不就是吹嘘可以让四五千斤车从自己手臂上碾过而毫发无损的江湖骗子——就这拙劣的骗术也能信,要说这娄家兄弟还真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但实际上娄家兄弟可能又是作者吴敬梓笔下最理想化的那类文人儒生们,他们应该是单纯、善良、讲义气的,而在当时读书人地位最高的社会规则下,他们也应该是有钱来支撑这份单纯、善良和讲义气。于是相对而言,马二先生的善良和讲义气就更接地气许多,也更让人感动许多。
马二先生是个善良的吃货,首先得这么评价他。为什么这么说呢?且看他与娄家兄弟的表侄儿蘧公孙的结交过程,最初本是蘧公孙在书店看到马二先生的选文广告因而主动上门拜访开始的。两人相谈投机后,马二先生回访,蘧家留客吃饭,且看“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馔: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而食量颇高的马二先生,人也很实在,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这时最关键的来了,“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这个“里面听见”说明什么,说明蘧家待友也很实诚,不是抠抠索索的吝啬样,再结合到蘧公孙之前在船上碰见父亲的故交王惠(对,就是那个在第二回里周进落魄时来避雨的王举人),慷慨解囊两百两银子相助一事,可以看出,正因为蘧公孙和马二先生为人处事是十分相近,所以两人才能成为谈完文章学问后,成为了彼此亲近交往的朋友。
可别小看这个“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的举动,这也表现了蘧家夫人鲁小姐的良善和大方,要知道,生活中许多原本相交相好的朋友,常常也会因为对方家人的态度冷淡而造成误会,最终分道扬镳。而鲁小姐主持厨房添出来的这“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除了能证明这红烧猪肉确实味道好,也无形中帮助丈夫收获了马二先生这样一个真诚的朋友。
接下来的事情看过《儒林外史》第十三回的人就基本都知道了。蘧公孙因为赠银给朝廷钦犯王惠,收藏了对方回赠的诗集和枕箱,又因为自己嘴巴不严,无意中告知府中丫环双红。待到后来追讨与小厮宦成私奔的双红时,被秀水县差人无意中得知双红拿来盛针线的枕箱原来大有来历,于是决定以举报蘧公孙为借口,讹出两、三百两银子来。这时知道蘧公孙下乡修坟的马二先生就积极主动地出来救场了,且看原本在书坊里选书,吃的是坊里供应“一碗熬青菜,两个小菜碟”的马二先生,先是“当下锁了楼门,同差人到酒店里,大盘大碗请差人吃着”,然后又在席间表示自己可以出二三十两银子了结此事。待到差人发怒嫌少,可就是一点没犹豫地表示自己在这里书坊束修文章总共就得了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做盘费到杭州去。挤得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得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多。”接下来,他又抓住差人就是想讹钱的心理继续攻心:“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角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来,和你讲钱……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果然,面对马二先生对朋友真真切切地倾囊相助,连收下这九十二两银子后来只给了小厮宦成十几两银子的差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表扬起马二先生顺便也给自己贴金:“先生,像你这样心血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
得,与有钱人家的娄家兄弟真诚待友相比,这马二先生的真诚待友更多了一些破釜沉舟的勇气。而这样的勇气不是谁都有,所以让人在感动之余更多敬佩。
只是后来看到帮蘧公孙了解此事,临行前得到“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菜,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来到杭州选书的马二先生,因为囊中羞涩,是这样游览西湖的:“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望着湖沿上接连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炖着馄饨,蒸笼上蒸得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能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
马二先生这个善良的吃货,不禁让人在微笑之余险些为他落下泪来。但有什么办法呢,终究,善良是人必须的品质,哪怕为此被欺骗过,或者自己得为之节衣缩食,这也是人必须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