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题记】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会以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男人，和很多的可能。走过几十年，回过头来看，才知道，也不过就是那几次相遇。和几个深夜的爱情。
（一）
读渡边淳一的小说《失乐园》，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还记得读完最后一页的生理反应，四肢冰冷两耳灼烧，肩膀硬戳戳挤在一起，好几天，松解不下来。那种震动是真被吓到了。像鬼打墙。第二天醒了，再想想，仍然觉得，还是不要活了。
有的文学作品就是这么邪门，它就是会扭转你的整个人生，倒不在乎是《失乐园》还是《红楼梦》。这一点作者渡边淳一也意识到了。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之所以在小说里写性爱至死，是因为很多读者内心深处藏着这种疯狂和极端的欲念，但现实中却不会做出来，而看小说，是一种纸面上的释放。
也不尽然。有时释放，有时点燃。
总觉得老天爷造人的时候，是事先在每个人的基因里刻录好了一段自毁程序的，而像《失乐园》就是那套密码，它一下子把你内心的自毁程序激活了。于是骤然之间，你余生的倒计时开始滴答作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殚精竭虑一门心思只想找到一个人，一起赴死。现在想想，年轻时还真是乐观。找一个人劝他跟你一起活尚且费劲，何况是一道死，还以为自己是麻原彰晃呢。
这样一本描写中年男女殉情的小说在当时的日本，红到了凡有井水皆在读的地步，一亿多人口的国家，光书就卖掉几百万册，后来拍成了同名电影，也让男女主角各种大奖拿了一路。总之佳作佳片。
又过了几乎20年，再看改编的同名电影，仍然难受得天地变色。
（二）

人越老越想谈恋爱。这是句实话。一方面是来自灯干油尽的紧迫感；另一方面，也是人生大局已定，终于可以不慌不忙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你忽然觉得原来满视野的宝马X五精装学区房都不再耀眼，而原本无暇理会的东西忽然变得珍贵起来，就比如从容不迫的爱一个女人。你想成就一段爱情，但是你忽然发现，到了这个岁数，心动的感觉太难得了，比心绞痛都难得。
所以，久木遇到檩子，50岁了，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着迷。而她也是。这是人生多么大的惊喜。
“每次都不同。我们走远了……好吓人”
一男一女一对中年人，认识了，相爱了，遇到了一些可以想象得出的障碍，于是他们做出一个决定，最后双双殉情。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也是一个很难讲的故事。简单的故事往往都很难讲。
影片一开始，檩子和久木已经好上了。他在动车站送她。看到影片结束的时候，你才惊觉，开始时的两个人也才认识几个月。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也不过半年。从盛夏到深冬。所以爱这东西最与时间不相关，如果不是负相关的话。
像所有出轨的男女，他们的日常就是找地方，和找借口。檩子的丈夫——一位作息规律的医生，好像只要给“熨衬衫擦皮鞋”备好指定品牌的乳酪蛋糕人生就知足了。有爱好没孩子，檩子过着优渥平静的生活，算得上中年妇女里的人生赢家。久木的妻子——位美丽安详的职业妇女，对于丈夫永远是微笑的您回来啦，哦还要出门那么注意身体啊。就是那种理想中的“人妻”，绝不多嘴。有一个这样工容德貌的太太，久木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各自的家庭暂时构不成威胁。——但是在故事的转折处，受骗的丈夫和妻子分别以各自的方式给了出轨的一方，以沉重的打击。这是后话。目前没有。两个人相爱中的人。满是快乐，眼睛里都是彼此。
他们在酒店的房间。事过之后，檩子用“吓人”来形容做爱的感受。怎么样吓人？按书里的描写，“就是，快上去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似的……子宫突然变得像太阳那么火热，那么硕大，从那里涌出的快感流遍全身”。就是有那么好。
感受这种东西，写出来容易，变成可视的就非常难。尤其是这种感受——两个人的性体验，又是推动情节发展最核心的要素时；尤其渡边淳一在情色描写方面最鲜明的特色就是：什么姿势都不重要，感受才是一切……这给导演森田芳光出了难题。怎么让身体与身体交谈。电影中五段性爱描写没有太超出想象的手法，但非常妥当，熨帖，丝丝入扣。好的电影就像好的性爱本身，不回避也不夸张，该怎样就怎样。关键是他有能力把你带入他所营造的节奏，而高潮就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如果说不相爱的夫妻奇怪，那么这样的夫妻岂非满世界都是”
随着两个人关系的深入，你开始发现，这一对婚外恋的关系，越来越不寻常。这不寻常不是以发生了什么而是没有发生什么作为指征的。一般用以表现恋情的几乎所有戏剧性的手段：男女双方的拉扯牵拖，因爱生嫉妒，生怨气，生猜忌，生占有欲，生钱财纷争。担心会错意……一切的一切，你能想到的两性战争，全被作者没收，檩子和久木之间，只有剥离干净的性，静悄悄的，惊心动魄的性。
说到静悄悄，故事里这两个人的脸皮都特别薄，对于对方，很少赞美，对于对方的对方，也几乎不谈。全片久木提到檩子丈夫的只有一处：“你在这方面是天才，你丈夫不知道吗？”我想是实在好奇和压抑不住的怀璧之叹吧。而檩子更是从来不问久木，好像“你太太”这个人从不存在，她的不问，不是心机，不是不敢不屑不忍，不是刻意的忽视和抱歉。或者逃避。都不是。对于久木太太，她没有态度。
比如“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连胡兰成这等花心成性的渣男都会生出的患得患失，在这两个人中间，一秒钟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比较，没有挣扎。没有谁付出更多一些。
在这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别人。
当然，还是有别人。
危机在两个人的岁月静好中一颗颗引爆。
就比如久木的同事。一位像久木一样郁郁不得志的中层干部，癌症离世，令久木望到了自己差不多黯淡的未来；比如檩子的丈夫。那位貌似容易知足的甜食爱好者，其实相当腹黑地雇佣私家侦探并写了举报信给久木的单位；比如久木的太太，忽然把一纸文书摊到桌面：要不，咱们离婚吧。一个是一天不离你一天就是我太太，一个是不用对不起我还你自由……檩子的无奈和久木的羞愧，都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总不至于一死。

就像檩子闺蜜说的：你们可以跑去国外啊，广阔天地，还不是可以尽情玩耍。
这是我们常人的逻辑和选择。熟年离异在日本不是很时髦么。大不了还有一走。远没到山穷水尽。
这也是原作者渡边淳一的挑战。爱的好好的两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这一点如何让他看上去顺理成章。
“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情话是这样的，一般听听就算了，但如果认真起来，就有点儿瘆得慌。比如上面那句。
说这话时两人正躺在床上，久木跟檩子聊天，也就是那样淡淡的扯闲片儿，说你看报纸上啊有这样一对恋人，在高潮时双双服毒死在一块儿了。服毒的好处是身体僵直再也没人能把他们分开。于是檩子就说了上面那段话。
这也是两个人决定殉情之前最后的也是几乎唯一一次谈到死。
死的过程并不容易，但是决定得似乎轻易。

渡边淳一最大的成功在于塑造了两个气质相似的人，除了性的合拍还有着相似的价值观。人生短暂，有比活着更高级别的意义存在，你叫它性也好，爱也好。本质上，单纯的人才能做出决绝的事。檩子和久木恰巧都是单纯的人。对于中年人来说，这就难了。
影片的结尾，两个人手牵着手最后一次走在雪原上，久木说：50岁，遇上了这一生唯一迷恋的女人。檩子说：38岁，遇到了我的初恋……

判断一段关系是不是爱情，有个标准：看看它是不是非功利的；
判断一段关系是不是非功利的，有个标准：看看它是不是无目的的。
就像檩子对久木，什么也不为，有你就好。
你说那也不是吧。不是为了性么？问得好。
渡边说：我要写的是不愿意受压抑而愿意燃烧自己的，这样非常美丽的火焰般的主人公。
所以，你也可以说，人生就是在等待一段激情，等待一个灵肉相通的人，等待着再一次燃烧自己，并终归寂灭。
这是渡边，也是他笔下的主人公们所理解的宿命。
对于这部作品，常有学者指出它的社会学意义，比如体制内化对于日本人造成的职业压力，中产阶级的精神空虚以及社会道德约束对于人性的压抑。
这些应该都是对的吧，虽然我也有点儿认为，与其说男女主角的死是为了逃离礼俗，不如说是为了逃离平淡。
(三)
任何一段感情，都是由如何结束而不是如何开始来定义的。对于这一点都没有异议吧。而难处也在这里。曾经想过写一出戏，一对各有家室的中年男女相遇了。她是真的中意他，他也知道。故事一开头，男人试探着说：“要不，在一起吧。”女人笑了，幽幽的说：“万一不好，可怎么办呢？万一太好，可怎么办呢？”说这话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是檩子和久木拉着手，站在大雪的冬季。
悲哀的是，她的心里是《失乐园》，而他的不过是《小团圆》。她只不过是他的艳遇之一，而他被她当成了今生今世。所以，往下怎么演，都是坍了一半的故事。
而渡边淳一告诉我们，这世界上还有一种性，虽不能至，但非常究竟。
No.2《情人》——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