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颗会吃到什么口味的。
这句经典的台词源自《阿甘正传》,傅华第一次看到时刚到北京念大学。那时他才十九岁,青春年少,野心勃勃,整个世界在他眼里是绚丽多彩的,还不能体会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所以当时看过就过了,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斗转星移,十二个寒暑过去,回过头来再想想这句话,心中便多了几分酸涩。
还在大四的下学期,一场大病突如其来击倒了傅华的母亲,往日健壮的她变得日渐嬴弱,最终到了傅华毕业的时候,她只能卧床,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傅华的父亲早年因病去世,是母亲支撑起了这个家,辛苦赚钱把他养大,供他读书。现在母亲这个样子了,傅华明白是他应该反哺的时候了,他彻底打消了继续攻读研究生的念头,收拾起行李回了家乡海川市。
即使海川市是地级城市,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京华大学的学生分配到这里工作。当时刚到海川市任副市长的曲炜听说了秘书处刚分来的小秘书是京华大学的,就特别点名将他要了去做秘书。傅华本身就是京华大学的高材生,学生会干部,党员,各方面的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曲炜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因此十分赏识傅华。
一晃八年过去了,曲炜从海川市副市长做到了常务副市长,然后又做了市长,傅华一直是他的秘书。期间曲炜也曾觉得把傅华留在身边做秘书有些屈才,动过把傅华放出去的念头,可是跟傅华交流意见的时候,却被他拒绝了。傅华明白自己目前的生活重心不在什么工作,而是治疗母亲的疾病,而留在一个赏识他的领导身边,是可以获得很多庇佑的,这比被放出去做一个小官对他有利得多。
这八年间,傅华想尽了一切办法为母亲治病,可是仍然没有能够遏制住疾病的恶化,终于母亲还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弥留之际,母亲已知大限将至,抓着傅华的手说:“华儿,我要走了,是我拖累了你呀。”
傅华看着母亲,摇了摇头:“妈,你别这么说,能做你的儿子是我这辈子的幸运。”
母亲的另一只手不舍地伸手抚摸着傅华的脸颊:“孩子,我去了你可以好好找一个老婆了。”
傅华苦笑了一下,虽然他长得一表人才,又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很多人提起他来都啧啧称赞。可是真要一个女人去面对结婚后马上就要伺候一个卧床病人的状况时,很多尤其是条件出众的就自然而然的打了退堂鼓。傅华又自视甚高,不肯屈就一些条件相对差的,所以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仍孑然一身。海川市不同于一些大城市,适婚的年龄在二十五、六岁,过了三十,即使是男人也算大龄青年了。
“妈妈,你不要担心这个,好好将养你的身子,我会给你找一个好媳妇的。”傅华的声音已经带出了哭音。
母亲摇了摇头:“孩子,我怕是看不到了。我走也是一种解脱,记住,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哭,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哭,要笑,像我一样笑。”
母亲摸了一下头发,感觉到头发有点乱了,就笑着对傅华说:“华儿,帮我再梳一次头吧?”
傅华含泪点了点头,拿起梳子给母亲梳起了头,母亲原本还有些花白的头发在他的梳理下变成了像雪一样的纯白,久病发青的脸此刻也变成了像玉一样的莹白,抬头纹展开了,她慈祥地笑着离开了。
傅华呆坐着看着母亲的笑容慢慢黯淡下去,终于明白这世上那个最疼他、最爱他的人已经永远的去了,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母亲下葬以后,傅华怅然若失,以前照顾母亲是他生活的重心,现在这重心没掉了,他的心一下子空了一大片。房屋中似乎还回响着母亲爽朗的笑声,母亲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可这以前伸手可及的景象却是那么虚幻,虚幻的就像肥皂泡一样一碰就会破灭。空间中少了最熟悉的人,一切仿佛都变得陌生和压抑起来。
当初,傅华之所以选择从政,是因为这份职业有着一份稳定的收入,可以支撑他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现在这唯一的缘由不在了,傅华觉得是应该重新考虑对自己的定位了。
傅华信步走出了家,这里的压抑氛围不适合他冷静的思考,他需要换个地方。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大庙一带,这里是海川市的旧货市场,时常有人在这里卖一些古旧书刊,傅华很喜欢在这里淘一些古书,是傅华在工作和服侍母亲之余,唯一一个可以透口气的地方。
由于不是周末,大庙里摆摊的很少,也没多少顾客,显得有些冷清。傅华习惯性的在几个有限的摊子面前逛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书摊上的旧书。书摊上的书籍真假混杂,傅华看过几个摊子上的,没什么能引起他注意的,心中郁郁,便想离开,一甩眼,却看见在最后一个书摊上放着一叠巴掌大的线装书,便走了过去,伸手拿过来一本,只见封面上用小篆体写着纲鉴易知录,卷三、卷四第二册的字样,字迹古奥有劲,心里就有七、八分喜欢。
翻开封面、扉页,就看到尺木堂纲鉴易知录卷三的字样,蝇头小字,字画清晰,一看就知道是石印本。心里一喜,这是自己久闻其名的一套书,是清山阴吴承权编撰的通史,初刻于康熙年间,流传很广,很有名气的。
傅华拿起了全部的线装本,细细翻阅,发现这是光绪十二年的刻本,而且不全,缺失了第一本。虽然有所缺憾,傅华还是觉得这套书难得一见,决定把这套书买下来,便问摊主这套书多少钱?
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略显猥琐的男子,见傅华问价,伸出了两个手指头:“贰佰。”
傅华笑了笑:“不值吧,这书品相很差,又缺失了第一本,两百有点贵了,你说个实在价。”
老板看了傅华一眼:“你说多少。”
“五十我拿走,”傅华还价说。
老板说:“你杀的也太狠啦,这样吧,一百,不能再低了。”
这个价格跟傅华的心理价位基本差不多,他掏出了一百块钱递给了老板,拿起纲鉴易知录转身就要离开。
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年轻人,不要急着走,我们谈谈。”
傅华并没回过身来,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个声音又叫了起来:“说你那,年轻人。”
傅华这才意识到后面的人可能是叫自己,就回头去看,就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留着几绺长须,瘦瘦的老人正冲着自己笑,便问:“你是在叫我?”
老人锐利的眼神在镜片后扫了傅华一下,点了点头:“就是叫你。”
傅华自嘲的笑笑:“不好意思,我已经好久没被称作年轻人,乍听还真不习惯,我们见过吗,老师傅?”
老人摇了摇头:“我们不认识,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一下。”
傅华这时已经注意到到了老人面前桌子上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了四个字:铁口直断。便知道这老人是做什么的啦,他向来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物不是太相信,就笑了笑说:“老师傅,我不信这个的。”
老人笑了:“年轻人,我不是想骗你的钱,我只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谈谈,没别的意思。反正你目下也没什么事情要去做,何妨陪我聊聊呢?”
傅华想想也是,现在就是回去,也只是回到了那个空洞洞的家,还不如跟着老人聊聊。他向来很尊重老者,就坐在老人对面坐了下来,笑笑:“老师傅,不知道你有什么指教吗?”
老人指了指傅华胳膊上带的孝箍:“不知是哪位尊亲离世?”
“家母。”
老人点了点头:“令堂虽然未享高寿,此时离世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看来她是病故的,而且是久病不治,我说得对吗?”
傅华惊讶地看了老人一眼:“您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并未回答傅华,只是自顾地说下去:“你目下是不是有远行之意?”
傅华心里再次感到十分震惊,不错,他是想要离开海川市。傅华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童年的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备尝艰辛;学成之后,母亲却又病倒了,他不得不留在海川,服侍母亲。因此他对海川更多的是苦难的记忆。现在母亲病逝,他对海川的最后一点留恋也没有了,正打算辞去秘书一职,离开海川呢。
傅华心里奇怪着老人是怎么看出自己的想法的,一边点了点头,确认了老人的猜测。
老人接着问:“能讲一下你准备去哪里吗?”
“北京,”傅华说。
“我们海川市地处东方,五行属木,北京在我们的北方,五行属水,倒是相生之地,此去倒是很有利于你的发展。”老人捻着自己的长须,摇头晃脑地说。
傅华遍览群书,对于五行生克倒是知道一点,水生木,是五行中的相生关系,这一点倒不假。
虽然老人一上来就说中了母亲久病不治和自己将要远行,傅华还是觉得老人的话并没有什么新意,便站了起来说:“老师傅,你这里需要我付多少钱?”
老人笑了:“跟你讲不要钱了,你稍安勿躁好不好,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傅华只好再度坐下,笑笑:“老师傅,有什么话尽管讲吧。”
老人看了傅华一眼:“年轻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彻底了断在海川市的一切是吧?”
傅华苦笑了一下:“老师傅,就算我不想了断,海川也没有了可令我牵挂的东西了。”
老人摇了摇头:“年轻人,不要一时意气,虽然海川能够给你的美好记忆不多,可是这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的血液中流动着海川的气息,你就算走到天边,别人还是可能一眼就看出你是海川人。这又岂是你说断就断的。”
傅华苦笑了一下:“老师傅,你这么说岂不是自相矛盾?你刚刚说过北京很适合我发展,现在又说不能断了跟海川市的联系,真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去做。”
老人笑了:“这并不矛盾啊,你可以去北京发展,但是必须是立足于海川的基础之上。年轻人,你看到了那只风中纸鸢了吗?”
傅华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不远处的广场之上,几个学生正在放风筝,一直很大的蝴蝶风筝在学生的拉拽下正在广场的上空飞舞,十分漂亮,就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你就是那只纸鸢,必须有一根海川的线牵着你才能飞得更高,否则你只会一败涂地。”老人眼睛幽幽的看着傅华,别有意味地说。
傅华不以为然地笑了:“老师傅,就算我想这么做,可也需要有这样的机会啊。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机会肯定是有的,”老人神秘的说,“只是我也不清楚这个机会对你来说是好还是坏。机会之门即将为你打开,你会经历你人生当中从未经历的事物,权力、财富、美色这些都会一一呈现在你面前,而且唾手可得。你会为之而兴奋、为之沮丧、为之高兴、为之痛苦,……这一切就要看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啦。”
傅华看了老人一眼,越发感觉这老人是在故意搞得神神秘秘,便笑笑说:“是不是像佛祖所说的,成佛成魔皆在一念之间?”
老人点了点头:“是,皆在你一念之间。你千万别认为这一念的抉择是容易的事情,等到你真正经历到了,恐怕比杀了你都难。”
傅华笑了,心说这老头为了糊弄我几个钱还真卖力,竟然连杀头这样的话都会说出来,玩心上来,就问道:“老师傅,你说了这么多,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我下一步可能的发展方向?”
“亦官亦商,”老人说话的语气很坚定。
傅华越发觉得老人说的不靠谱了,这已经不是满清的时代,还可以有什么红顶商人,虽然也还有类似官商的国企,但国企更靠近于商人,其官的属性淡化了很多。再说自己目下根本就没有进入国企的打算,又何从谈起亦官亦商。
傅华心中认定老人是骗钱的了,越发没有了谈下去的兴趣,就说:“老师傅,你也费了半天口舌了,要多少钱可以说说啦,不然的话我真要走了。”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说了不要钱的,我只是想跟你谈谈,你如果想走,马上就可以离开。”
傅华笑着站了起来:“我真要走了?”
老人摊开了手:“随便,不过,年轻人,你的天资极高,希望你日后能好好琢磨一下我今天跟你说的话。”
第二天,傅华的丧假结束回市政府上班,虽然昨天那位老者最终也没向他所要一分钱,但傅华还是觉得他的那套说辞是故弄玄虚而已,因此并没有打消要离开海川市的念头,反而这种心情更加强烈了,因此一上班就找到了曲炜市长,想要提出辞职。
曲炜见到了傅华,笑了笑:“回来上班了,嗯,神情还不错。”
傅华说:“我该为母亲做的在她生前都做了,现在她老人家已经去了,我再伤心也没什么用处了。”
曲炜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很有阮籍之风啊。现在既然回来上班,那就好好工作吧。”
傅华看了看曲炜:“曲市长,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这么多年您一直很照顾我,我在这里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等等,傅华,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味道有些不对啊?”曲炜诧异地看着傅华,敏感的意识到傅华话中有话,“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跟我说啊?”
傅华点了点头:“曲市长您也知道我是为什么回海川市的,现在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我觉得也是我离开海川市的时候了。”
“你想干什么?傅华,我们相处也有八年了,就一点情谊没有?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呢?”曲炜有些急了,这些年他是得了傅华很大助力的,傅华不仅是他的文胆,也是他的智囊,在很多关键时刻,傅华的建议中肯到位,让曲炜得益匪浅。他当然不舍得这个有力的助手离开自己。
傅华苦笑了一下:“曲市长,我知道这些年您一直很赏识、很照顾我,我这个秘书说实在的做的很不到位。”
确实,曲炜考虑到傅华家里有一个病卧在床的老母亲,有时候就会自己担当起一些本来是秘书承担的工作,好让傅华多一点时间照顾母亲。这也是傅华自感到幸运的一点,他遇到了一个很好的领导,心里对曲炜是十分感激的。
曲炜有些不满:“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离开?”
傅华说:“可是做秘书不是我的志向。”
曲炜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进政府做秘书,无所谓啊,我早就想把你放到下面锻炼一下啦。现在你母亲去世了,你也没了牵绊,正好放手干一番事业。我可是看好你的。”
傅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抱歉,曲市长,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海川给了我太多苦涩,在这里我总觉得压抑。”
曲炜挠了挠头,他也知道傅华在海川市过得并不愉快,尤其是婚姻方面。傅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如果没有病卧在床的老母,不知道会有多少女人争着要嫁给他。但不幸的是,傅华的老母亲是现实存在的,而他又事母至孝,一直坚持要把母亲留在身边奉养,不肯将她送到敬老院去。这就让很多女人对傅华敬而远之了。曲炜也曾亲自出面为自己这个得力的助手做媒,但最后都因为这一点而没有成功。一晃傅华都成了大龄青年了。
不过,曲炜觉得现在傅华的母亲已经去世,这个对傅华婚姻最大的障碍已经去掉,如果再加上自己市长的威势,解决女人这个问题不会太难,就笑着说:“傅华啊,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女人方面是受了一点挫折,不过现在你母亲已经去世,你再找对象应该不成问题,说吧,有没有看好的,有的话告诉我一声,我亲自出面给你做媒。”
傅华淡然一笑,原本他肯接受相亲这一类的安排,是想找一个说得过去,同时又能伺候母亲的女人,重要的是他是为了母亲着想才接受相亲的,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他就更没有了接受相亲的理由。
傅华说:“这方面大概需要缘分吧,我现在一个人习惯了,也不着急。”
曲炜看了看傅华:“看来你去意已决了?”
傅华说:“对不起,曲市长,您是一位很好的市长,按说我应该留在海川,可是这里实在让我感到压抑,我不得不离开。”
曲炜问:“你有去向了吗?”
傅华说:“我想去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我目前还没有想到,我想先去北京,找找我京华大学的老师和同学,然后再定夺。原本教我的张凡老师很欣赏我,当时想要留我读他的研究生的。”
“胡闹,你什么谱都没有,贸贸然去北京干什么?你要不知道北京那是繁华之地,一举一动都是要花钱的,你一旦扑空,在北京要如何生存?傅华啊,你想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吧?”
傅华苦笑了一下,虽然曲炜说话的口吻饱含指责,但他知道曲炜这是关心自己才这么说的,确实自己急于逃离这里,行事有些草率了。
傅华说:“这我没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以我的能力在北京不会吃不上饭的。”
傅华之所以心中有底,是因为他知道他京华大学的几个同学在北京发展得还不错,自己去投奔他们吃口饭应该不成问题。
曲炜还是不舍得放走傅华,他劝说道:“傅华啊,你在海川也是经营了八年,你舍得就这么抛弃吗?而且有我支持你,你尽可以在海川放开手脚大干一番,这里同样可以做出一番事业的。”
傅华说:“曲市长,我知道在你的支持下,我在官场上的发展肯定顺风顺水。但你应该了解我这个人,我喜欢做事胜于做官的。”
见傅华说道喜欢做事胜于做官,曲炜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个既能把傅华留在身边,又能让傅华达成心愿的去处,只是这是一个在海川出了名的麻烦所在,而且事务繁杂,几任主官都没有把这个地方给搞好,怕傅华未必肯接受。请将不如激将,自己激一下傅华试试,便笑了笑说:“傅华啊,我这里倒有一个职务很适合你目下的想法,是个做事胜于做官的去处,只是我怕你会挑不起这个担子啊。”
傅华笑了,他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不相信还会有他搞不好的地方,就问道:“什么地方啊?”
“海川市驻京办事处。”
傅华还真楞了一下,这个海川市驻京办事处确实是一个比较麻烦的去处。
海川市官场上的人私下都把海川市驻京办事处称作“百慕大”,因为这里不但不出成绩,反而有官员在这里接二连三的折戟沉沙,不是因为贪污受贿被举报,就是出了跟女同事不清不楚之类的丑事。几番折腾下来,海川市的官员们都视驻京办事处为畏途。所以自上一任驻京办主任郭军因为挪用公款被抓之后,海川驻京办事处主任一职一直空缺,海川办事处一直由副主任林息以副职主持工作,时间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主任人选还是难产。
傅华知道,海川市驻京办事处肩负着一联、两接、三协助六项职能。一联,是联系当地在京名人,包括从海川市起家的老干部、将军到学者,甚至歌星,这些人对海川市的发展都有用处;两接,一是接待来京的海川市领导,二是接访,接待送返来京上访群众;三协助是协助海川市招商引资、提供信息、服务海川市在京务工人员。这里面的每一个单项职能要做好都是很不容易的,何况六项职能集于一身。尤其是接待送返来京上访的群众,是其中尤为重要,也是最难做的一件事情,往往是出力不讨好。
随着国家发展的中心日益向经济转,招商引资工作已经成为了驻京办的一个重心工作,但是海川市驻京办设立这几年以来,在这方面毫无起色,惹得曲炜直骂驻京办只会搞些歪风邪气,一点正事不做。
这个地方倒确实是做事胜于做官的,由于驻京办的重要性和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一个成功的驻京办主任往往会一任多年,很难被取代,自然也很难升迁。只是这样一个地方自己能搞好吗?傅华心中未免有些打鼓。
曲炜看傅华不说话了,知道他有些畏难,笑了笑说:“算了,驻京办这副担子确实不好挑,你暂且不要着急,等我想想再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位置可以让你去做。”
傅华自然不会听不出曲炜激将的意味,不过他细想一想,这倒不失为自己登上京城舞台的一个好的台阶。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不是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子了,让他去屈居于同学之下,向他们要一碗饭吃,这个滋味并不好受。何不选择这个独当一面的职位呢。是啊,这个职位要做好有着一定的困难,但对于一个有能力的人来说,困难更多的是意味着机遇,意味着挑战,而不是退缩。
再说自己的心情很难在海川待下去了,傅华决定接受这个职位:“曲市长,我愿意去海川驻京办。”
现在变成曲炜怅然若失了,虽然是他激将让傅华去接驻京办这个位置,可是想到傅华真要离开自己去北京,他还是有些不舍。同时,他也知道驻京办确实很难搞好,很可能成为傅华的滑铁卢,他心里又有些后悔提出这个建议了。
心中百味杂陈,曲炜叹了口气,拍了拍傅华的肩膀:“傅华啊,记住,我始终拿你当我的子弟看,驻京办主任这个位置我会为你安排的,如果你做不下去了,跟我说一声,我会将你调回来的。”
傅华自信地摇了摇头:“不会有那一天的,您放心吧,我会做出成绩让您看的。”
在海川市市委书记孙永的办公室,当孙永听到曲炜想要傅华出任海川市驻京办事处主任之时,诧异地看了看曲炜,问道:“老曲啊,让傅华去合适吗?这可是一块好材料,可堪大用,别废在驻京办了。”
虽然孙永和曲炜之间并不是十分和睦,但是孙永还是很赏识傅华的,一来傅华实实在在是个孝子,孙永是一个比较尊重传统的人,对孝子天生就有好感,他认为傅华这个人在德这一方面可堪表率,这在时下的官场已经是很少见的官员了;另一方面傅华的才能也是有目共睹的,孙永甚至有些遗憾他到海川的时候,傅华已经被曲炜所用。基于这两点,孙永是不希望傅华被不恰当的使用的。
曲炜苦笑了一下:“孙书记,你当这一点我不知道吗?我也是没办法。这个傅华因为他母亲去世了,对海川市已经没了牵挂,想要离开市里去北京发展,我自然不舍得放他,就想到了这个驻京办主任的安排,他这才答应留了下来。”
“傅华这样的人才是不能轻易放走,”孙永点了点头说,“细想起来,其实傅华倒也是一个很恰当的驻京办主任人选,他就读过京华大学,而京华大学的弟子遍布京师,人脉估计傅华是不缺的。傅华这个人很有自己的坚持,海川驻京办虽然乱,但也不一定能动得了他的心志,只要他洁身自爱,驻京办对他来说只会是一个很好的舞台。老曲啊,你这一招高啊。既留住了人,又解决了驻京办的问题。”
曲炜看到这很难与孙永取得的一致,摇了摇头说:“我比较担心的是傅华一直跟在我身边当秘书,没有独当一面的经验,我不怕他个人行为上出什么问题,我怕他担不起这个担子。”
孙永说:“你这个顾虑不无道理,不过对这个同志我们要多爱护一点,不行就把他再抽回来。”
曲炜心里暗自摇了一下头,他知道傅华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这一去成功还好,失败了的话他肯定更不想回来了,但这些话他并不想跟孙永说,只是说:“也只好这样了。”
孙永和曲炜取得了一致,不久常委会就通过了对傅华新的任命,他被正式任命为海川市驻京办主任。
任命公布后,曲炜又专门跟傅华谈了一次,其间特别提到了海川驻京办的副主任林息:“曲炜说,傅华,你这一去林息肯定不会高兴,我听别人说私下里林息托了很多人,就想把自己扶正,可是我和孙书记都认为他能力不够,所以一直没让他如愿。再有一方面,据说几任驻京办主任出事,都是林息在背后搞的鬼,你看为了你顺利开展工作,有没有必要将林息调离驻京办?”
傅华想了想,说:“还是把林息留在驻京办吧,一来他是驻京办的老人,对驻京办的工作比较熟悉,留下他对我还是有帮助的;二来有这么一个人在旁边盯着我,也能让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违背了有关纪律。”
曲炜笑了,傅华,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
傅华早早地就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他发现真正要长时间离开海川,他心中还是有些眷恋的。人都是有感情的,毕竟这里是生他养他和工作过的地方。傅华心头有着莫名的伤感,也有些彷徨,此去北京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在得到了驻京办主任的任命之后,傅华想起了那天在大庙拦住他非要跟他谈谈的那个所谓的铁口直断的老人,还真叫他说中了,自己确实选择了一个跟海川市有联系,却又在北京的工作,这个工作在某些方面也确实有着亦官亦商的特征。傅华生平第一次对这种被称作迷信的算命有了某种程度上的信服,他很想再找到这个老人,向他询问一下自己去到北京该如何去开展工作,因为虽然他在曲炜面前表现的信心满满,其实内心中一点开展工作的思路都没有。
但是,傅华找遍了大庙,竟然再也找不到这个老人的丝毫踪迹,就连那天卖《尺木堂纲鉴易知录》给他的那个书摊老板也一口否认大庙市场上有过这样一个老人。可傅华明明记得当时那个老人的摊子就摆着紧邻书摊的地方,那个老人就是看他买书才拦住他的。
难道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吗?傅华站在大庙里,环顾四周,他又看到了远处广场上又出现了几个孩子在放蝴蝶风筝的画面,蝴蝶华丽的张扬的在高空中飞舞,耳边又回响起那个老人讲的:你就是那只纸鸢,必须有一根海川的线牵着你才能飞得更高,否则你只会一败涂地。
诡异,这一切真实的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见过那个老人呢?傅华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切暂时要搁置到一边去了,眼下自己要面对的是如何打开驻京办工作局面的问题。曲炜说让他不要急,先熟悉一下情况再说。可是傅华是很了解这些领导干部的想法的,他们嘴上虽然说不急,可是你真的在短时间之内没做出点成绩来,他们的心中就会对你有所失望的。傅华这些年一直在体制内生存,深知在体制内的官员都是很急于出政绩的。而领导对你失望,就意味着你失宠了。傅华虽然不想去争这个宠,可是他也不想让曲炜对自己失望,曲炜这几年对自己是有赏识提拔之恩,就冲这一点,傅华也觉得要做到最好。何况傅华是一个对自我期许很高的人,他的字典里面容不得失败这两个字。
再就是要如何解决林息,傅华不肯同意将林息调离,一方面倒也确实有他跟曲炜说的那个理由,另一方面傅华知道林息已经将家安在了北京,自己如果将他调回海川,林息的处境必然会十分尴尬。
自己会不会有点妇人之仁了?
傅华正在胡思乱想着,头顶忽然有一个很好听女声说:“先生,麻烦你让一下,我的座位在里面。”
傅华应声抬起头来,不禁呆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真是太漂亮了,不是,不应该用漂亮来形容,仅仅用漂亮是不足以形容这个女人的。漂亮只是说这个女人长得好看,这个女人不仅仅长得好看,举手投足之间还自然带着一种高雅的气质。傅华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国色天香。想不到海川市竟然有这样的尤物。
女人见傅华在发呆,莞尔一笑,她大概看过太多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这种德行了,就很淡然地又叫了一声:“先生……”
傅华醒过神来,连忙站了起来,让女人走进去,这才坐下。经过这一番的坐下起来,傅华的心神已经镇定了下来,心说难怪古人说美人一笑能摄人魂魄,眼前这个女人惊人的美丽,确实让男人不由自主地有一种想拥有她的冲动。傅华暗自好笑,自己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心如止水的境界。但傅华很清楚这种艳丽不可方物的女人并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消受的,同时也为了不再被女人的美色所动,索性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心说我不看你总行了吧?
飞机开始起飞,向上爬行,很快就飞到了云层之上开始平稳飞行,傅华松了一口气,他按了一下耳朵,因为飞机起飞气压的变化,耳膜生疼。
身旁的女人松开了安全带,傅华可以感受到女人似乎在打量着他,他不敢回看,只是心虚的摸了摸靠近女人那一侧的脸,他有些怀疑脸上是不是不小心抹了什么脏东西。
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不自信。
女人可能很少见到在她面前这么自持的男人,她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女人,见惯了狂蜂浪蝶,便更觉得这种不为女色所动的男人的可贵,好奇心起,就有了跟傅华攀谈的念头。
“先生,你这是去北京旅游呢还是工作?”女人笑着问。
傅华没想到女人会主动跟自己攀谈,看了女人一眼,这一次他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便表现得很平静,笑了笑:“我是被派去北京工作的。”
“你们单位在北京有分支机构?”
“我们在那里有个办事处。对了,你是海川人吗?”傅华这么问,是因为这个女人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丝毫海川口音不带。
“我是地道的海川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因为你说话一点海川腔都没有。”
“哈哈,我在北京呆了有几年了。”
“你在北京做什么?”
“做买儿卖呗。”
傅华笑了,女人的这句做买儿卖呗是地道的海川话,让他不由得感到了一丝亲切,便说道:“我这次去北京,就是要到海川市政府驻京办事处工作的,办事处其中一项职能就是服务海川在京工作的人员,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到驻京办事处找我。”
女人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相对论说得好,有美女在身旁时间会过得特别快,谈笑间飞机就到了北京。走出廊桥,拿了各自托运的行李之后,傅华笑着对身边的女人说:“我有人来接我,要不要送送你?”
女人优雅的摇了摇头:“我也有人来接我。”
“那就再见啦”,傅华说着向女人伸出了手。
女人轻轻地握了一下傅华的手尖:“再见。”
傅华就往外走,很快就见到了来接机的林息,两人握了握手,林息就把傅华的行李接了过去,说:“傅主任,车在外面,我们走吧。”
两人就走出了国内到达厅,上了外面的奥迪车,在上车的时候,傅华注意到那个女人上了一辆很豪华的宝马750Li,心说这个女人果然有些来历,这才想到攀谈了半天,竟然忘记了问女人的姓名,心里未免有些遗憾。
海川驻京办事处座落在北京东城区西北部的菊儿胡同里,租住的是一户小四合院。
菊儿胡同历史悠久,据说始建于明朝,属昭回靖恭坊,称局儿胡同。清朝属镶黄旗,乾隆时称桔儿胡同。宣统时称菊儿胡同。民国后沿称。这里的内3号院,5号院,7号院是清直隶总督大学士荣禄府邸。3号院是祠堂,5号院是住宅,7号院是花园,于1986年定为东城区的文物保护单位。41号院原为寺庙。据传,庙里的开山和尚是皇帝的替僧。
菊儿胡同是北京少有的几个还保留着就有风貌的胡同之一,这里在九十年代初期经过北京清华大学的吴良镛先生以有机更新的方式进行过改造,在保证私密性、保证居民现代生活需要的同时,利用连接体和小跨院,与传统四合院形成群体,保留了中国传统住宅重视邻里情谊的精神内核,保留了中国传统住宅所包含的邻里之情。因为这种改造风格,还获得过联合国的世界人居奖。
傅华以前随曲炜来过这里,他很喜欢这种保留原本的城市肌理的改造方式,尤其是改造过程中保留了原来的老树,四合院依老树而建,平添了一份古雅和生气。
虽然以前来过,但傅华并没有在这里住过,这里虽然经过改造,但总不及宾馆的豪华与方便,所以曲炜带傅华来北京,一般都住在外面的酒店。办事处这里只有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和来京的一般干部会住。
到了办事处,林息将傅华领到了一间卧室说:“原来郭主任就住这个屋,傅主任如果没什么意见还住这个屋吧。”
傅华看了看房间内部,看得出来这里面经过了小小的装修,他知道很多领导都忌讳用出过事前任用过的东西,包括办公室和住处,但傅华并不相信这些,就说:“挺好的,我就住这里吧。”
林息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傅主任,办事处的工作是不是现在跟你交接一下?”
林息诡谲的笑容并没有逃过傅华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这个助手大概期望自己住这间屋子,好早日出事,他好取而代之。傅华心里冷笑了一声,林息啊,你如果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就不为难你。你如果还想把我当成我的几个前任那么对付,那可是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过,傅华心里还没考虑好如何来降服林息,就笑了笑说:“我坐飞机已经很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吧。”林息笑笑:“那你先休息,我明天再跟你汇报。”
林息出去了,傅华打开了自己的行李,开始将带来的书摆在桌子上。他的行李很简陋,除了书之外,就是一些随身衣物,几分钟就整理好了。
一个小伙子敲门走了进来,笑着跟傅华握手:“欢迎你,傅主任。我刚才有事,没到机场接你。”
傅华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是驻京办的办公室主任罗雨,他拍了一下罗雨的肩膀笑着说:“小罗啊,我们有日子没见了,还在写诗吗?”
罗雨大学时代是校园诗社的诗人,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还在市政府的几次活动中朗读过自己的诗歌,所以傅华知道他是个诗人。
罗雨苦笑了一下:“这个时代谁还写诗啊?”
是啊,这个时代人们的目光都盯在了钱上,盯在了利益上,谁还会在意什么诗歌呢?又一个诗人死去了,傅华在心底说。
傅华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件事情,他内心中还是希望着越来越功利的社会能保留一点诗歌的浪漫和纯真。他笑笑说:“要坚持,不要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
“不说这个了,”罗雨看了一下房间,“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
傅华摇了摇头:“我的东西很简单,都归置好了。”
罗雨看到了傅华带来的书,笑着走了过去翻看着:“纲鉴易知录,还是线装本,哇塞,傅主任,你看这么深奥的书啊?”
傅华笑笑:“不过是一套中国简史而已,算不上深奥了。”
罗雨说:“我大学里的历史老师告诉过我,这个纲鉴易知录,就是写给古代皇帝看的,上面都是一些如何如何治理国家的大学问。”
傅华说:“讲了一些儒家大道理而已,什么忠孝礼义的,对我们不一定有现实意义。”
“是啊,现在的社会很多人都不信这些了,有些人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都是不择手段的。”罗雨摇了摇头说。
傅华看了罗雨一眼,他感觉罗雨话中似有所指,似乎在提醒自己要注意防范某些人,这个诗人也不那么单纯。
目前自己需要防范的只有林息,罗雨大概就是提醒自己这个吧,看来诗人倒是自己可以信赖的力量。
傅华笑了笑:“其实这世上的人谁也不比谁笨,那些算计别人的也未必能得到便宜,你说是吧,小罗?”
罗雨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傅主任懂得世情。”
“你们笑什么呢?”一个女人推门走了进来。
“刘姐,不应该啊,我都到了办事处好半天了,你才露面。”傅华开玩笑说,这个女人是办事处的接待处长刘芳。刘芳原本也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傅华因为工作关系经常跟她接触,相互之间比较熟悉。
刘芳说:“傅秘啊,这你可埋怨错了,我是被林主任打发出去送文件了。对了,不应该再叫你傅秘了,傅主任,欢迎你来领导我们办事处。”
傅华说:“什么领导不领导的,以后大家就要在一起工作了,互相之间要多体谅啊。”
当晚,林息带着刘芳和罗雨在附近的五粮酒楼给傅华接风,席间傅华推说自己有些累,酒就没怎么喝,不过桌上的气氛还不错,大家谈了些北京和海川的轶事,尽欢而散。
傅华到驻京办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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