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萧条 ∣七堇年∣ 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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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萧条文/七堇年我这人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对于如雷贯耳的大名,会有逆反心理。越是大家都说好的东西,我越不会着急去看。大部分好像也都是过誉的,但有时候也就真的因为自己这种怪癖而错过了很多好东西。
很早之前就对阿乙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见过他一张黑白照片,神情敏感的脸,有种对生活皮笑肉不笑的傲慢,一看就是作家的料。在香港读书的时候,学校图书馆里面就有他的《鸟看见我了》。但我没有好好读。
现在认认真真读了,阅读沸点烫伤浑身皮肤。但也不会过于遗憾相见恨晚——有的好作品,真的是要读者自己达到一定的心智阅历才读得进去的。比如他写黄昏的那一句:“……总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萧条,以及一些时不我待的东西。”
阿乙的作品,我个人最喜欢的,是《意外杀人事件》和《巴赫》。在《巴赫》一文中,我贸然将巴礼柯登上山顶的那一段描写,摘录到这里来与大家分享。当然,这种断章取义的做法,颇显粗暴。但如果这一段描写能像前菜一样调动阅读胃口,也算把好菜分享给了更多同路人。
阿乙《鸟看见我了》
《巴赫》节选文/ 阿 乙
——你说你在山上听到了巴赫。
女子回过头来说。
——是啊,是我最后一次登山时听到的,那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登山。因 为约好的同事病了。我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看着黑暗像一颗颗分子慢慢消散,逐渐来到的光明穿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洒到柏油路面,忽然觉出比以前更大的自由来。我下了车,张开双手,脚底下感受着石块和地面的热度,一个人朝山上走,也没有目的,也没有隐忧,就是痴痴地往上走。走到和尚岭时,忽然打了个冷战。我关掉了手机。我想我应该拥有这么一天,什么人也不知道我,什么人也找不到我,我一个人安静地享受着这个世界。

——然后呢?
——然后我披荆斩棘,豪情万丈,走上海拔1841米的青山主峰。在此之前,我的所有同伴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只用一眼就比划出这山的弱点,我用柴刀轻松劈出一条路来。劈到后来就看到一个草坡,草坡那里有东南西北四条路,我很简单地走上往东那条,上了一百米便上到顶峰,在那里,那些未经阻拦的风冲过来,刮过我的T恤衫。清气一直灌到我的肺内,好像给内脏洗了一遍澡。我看着那些平日可怕的山肩挨着肩,窝在一起,便大喊:徽敏。
女子陡然惊了一下。

——我喊完,名字就在山和山间传递开来,好像可以传到霸州、潢川、麻城,一直传到江西省。但是我又清晰地看到它撞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上,熄灭了。我失落地坐在那里,哀愁莫名,我想我是达不到。可是就在我这样枯坐,收拾背包准备回家时,忽然风来了,整个山野的红叶、草丛和树枝都舞蹈起来,好像麦浪一路划过。我站起身,马上听到我一生都不可能再听到的诗篇,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我的耳朵里全部是逢-逢-逢的鸣响,逢-逢-逢。
女子呆望着巴礼柯。
巴礼柯手舞足蹈。

——我靠在树上,泪流满面,听到漫山遍野都是大提琴的声音。大提琴的声音像潮水一层层经过我,又一层层消失,直到完全消失。就像从没有来过。我感觉到孤伶伶,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山上。我开始焦躁起来,我并没有像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得到纯净的内心,从此宽怀仁厚,我开始焦躁起来,像狮子一样来回走动,我大喊操你妈。操你妈,我的父亲;操你妈,我的母亲;操你妈,我离过婚却仍旧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操你妈。
——你没事吧?
女子握着茶杯说。
——我骂够了,宣泄够了,吭哧吭哧靠在树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愉悦,如此解恨。我按照自己的旨意走下山,走到草坡,收拾一堆干草,吃上几颗野山楂,拉出一泡屎,然后取出纸笔,在干草堆上留下一张纸条,说我在这里迷路了,休息一夜,来日将从往北的那条路下山。可是。
——可是什么?
女子看到巴礼柯迎着她窃笑。

——可是我却往南走了,那就是我上山来的路。我把空白信纸拿出来,撕成一块块纸条。我把纸条摆在草坡的路口和路边的丛枝上,告诉他们我往北去了,可是我却往南走了。我从他们眼皮底下失踪了,我失踪了,我曾经以为毫无希望,可是这天我找到了飞越的翅膀。我飞走了,用一个正当的理由从他们的牢房里飞走了。
——你就这样到我们南方来了?
——是。我迫不及待地走下青山,走下和尚岭。走到山脚时,我看到远处有村民,就缩回树林朝西走。我穿过隐秘的河流,穿越村庄的视线,走到遥远的公路上,在那里等车。216路开过来时,我转身蹲着,告诫自己不要出错。我坐上了另一路车,到城里又换乘别的车,坐回到我的家,我当然没有回家,我走到一个烂尾楼,走到三层,扒开水泥袋,扔掉堆砌的坏砖头,从里边翻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张农村城市银行的卡,我带着卡去自动取款机取出700元改卷费。我带着这700元改卷费打的去了火车站,买好了去你们江西去你们瑞昌的火车票。我记得我是第一个通过检票的,我快步走进车厢,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我看到一些人拖着行李默然无声地走进来,将行李默然无声地塞上行李架,又默然无声地下车抽烟。我想怎么还不走啊,怎么还不开啊,便打开手机看时间,我看到时间是2007年11月3日傍晚7时。我想还有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可是它们要是晚点也说不定,我紧张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在月台上奔跑的人,好像他们是来寻找我的,是来擒拿我的。我怕他们后头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和一个满脸斑点的女人。我怕。直到列车员蛮横地关上车门,我才安心了。我想你怎么就不再蛮横一点呢。我新奇地听着车厢里的河南话、山东话、湖北话、乘务员变味的普通话,还有你们江西话,身体生出一层层的暖来,我想我是个旅客了,毕竟是个旅客了。我这个旅客的心脏像青年人一样蹿跳,我好像青年人一样几乎要站起来大喊:徽敏,我来了。
话语陡然停止。
好像浪尖停在半空。

好一阵子后,女子才把积长的烟灰磕到碟子里。她看了看巴礼柯,巴礼柯正悲哀地坐着。
——你来了,你只用了一天一夜一个下午。可是那个徽敏死了。
女子毫不留情地说。
End
七堇年简介七堇年,1986年生。女,四川籍。香港浸会大学硕士学历。 16岁以《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入围第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得一等奖,开始崭露头角。19岁完成第一部长篇小说《大地之灯》,2006年首次出版。 其后有散文集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长篇小说《澜本嫁衣》,图文集《尘曲》,长篇小说《平生欢》,主编主题书《近在远方》,翻译作品《寄养》等作品连续问世。2010年荣获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 ; 2014年获紫金 · 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逾十年来,七堇年的写作不断趋于成熟,下笔具有超越其年龄层的洞见,以风格独特的洗丽文笔著称。2014年起逐步开始涉及编剧、翻译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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