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世界上另一个我 | 七堇年 | 056

▲摄影/七堇年 土耳其 伊兹密尔 二零零七年
给世界上另一个我文/七堇年
生命的峰峦,总须路过深不可测的低谷。而这样也不错。日子将过得很整齐。失望将渐渐淡灭,容希望再生。
七:

这是在你二十岁的最后一天,于中午11:33分动笔的信。
我知道你一个人住在北海旁边的酒店,没有带多余衣物。黄昏时分天色泛寒,偌大一座森然京城在初秋的夜风中颤抖起来,下了冷雨。你想着,秋日近了。
我也知道你冷得不敢出门,夜来瑟缩在酒店里,躺在床上看潘晓婷对战金佳映的WPBA比赛,啃一只发硬的面包。翌日一早,穿着短袖出门,冻得咝咝吸气。搭地铁经过朝阳门的时候,临时决定下车去商场买衣裤御寒。连续两日每顿都一个人在KFC埋头暴饮暴食,吃到反胃不适,数次走进卫生间想要呕吐。几日下来事情办得不顺利,你无功而返,坐城际特快离开。回到宿舍推开门,看见自己的桌上放着一封旧日挚友的信件,以及一张朋友寄自中亚国家的明信片。
你当即坐下来,连包都未放下,便拆开信读起来。
……
彼时,那是一种寂静的心情,但也是一种寂寞的处境。
▲图片来自网络,下同
七。我隐约知道你最近过得不尽如人意。这段时间……也似乎每个人都过得不如意。一些不该到来的事情发生了,一些不该走的人却又离去了。
一个人的世界悄无声息地倾覆,那种感觉像是走在汹涌的人潮中,肩上的笨重行李掉了下来,物品散落一地……自己须在拥挤人潮中低下头,蹲下身来,忍受冷漠无情的行人裤腿擦过你的脸,一件件捡起东西,装进箱子,收拾心情。
须重新站起来,告诉自己,继续走吧,路途尚未结束——即使重新捡起的东西已被别人踩得粉碎。包括你蹲下去的时候散落一地的尊严。
你也是知道,这个世界可以有多冷。
冷到你收到一个人的短信,看到对方这样对自己说起——“昨夜做梦并肩与你静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后觉得十分安心”——心底便温如春熙,似乎觉得有泪在即。
今日坐着空荡无人的公车经过一座桥,望见铅云沉沉的阴霾天色下,宽阔冰冷的河面被烈风吹起不断翻滚的波涛,紊乱而破碎地流逝,其状之隐伤,令我忽然想起你的脸。我一直都明白,你为着不至于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而努力做着活得丰盛的人。
活得丰盛,却也便会有丰盛的代偿。
我常常湮没人群,路遇各式各样的陌生得无法记认的面孔,想,对面的这个人,是怎样活到了今日的呢。
她出生。她裹着尿布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小学三年级某天拿着考得不好的数学试卷,放学不敢回家的时候。她换下第一颗乳牙。她个子忽然拔高。她第一次来例假,从学校狼狈不堪地回家,有些慌张,觉得说不出口,便写了纸条告诉母亲这件事。她参加秋游,弄丢了一件毛衣。她交到第一个男朋友。她高三毕业,读了本地的大学。她某天旷课睡了懒觉,醒来已是下午,穿着拖鞋去开水房打水。她啃面包,在拥挤杂乱的宿舍读言情小说。她毕了业。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又认识了男朋友。她结了婚。房子只有五十平米,生活风平浪静。她此刻刚刚下班,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
这擦肩的一瞬间,我便猜测完她的人生,从此也再不会记认起这张面孔。
七,你看,乏力的生命甘于遵循的轨迹,有时候这样苍白空洞,苍白空洞得几近惊心动魄。
你自懂事之年,便暗自坚定着,不要沦落于这样的人生。
但即便如此有力地活着,都难免轧于时光的轭下,于嘎吱粉碎的声音中明白自身的渺小与无力。
你这样的生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你记认哪些面孔,哪些人事?你的生命的白纸,被渐次涂抹了哪些字迹与颜色?
你曾经跟我说起,在你四岁那年的某天下午,你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妈妈接你回家,她却在所有人都走光、天色渐晚的时候仍不出现,于是你惶恐地认为她出了意外,再也不会来了。当时你难过至极,几近悲痛不持,站在马路边放声大哭起来。而后的事情无非是母亲赶来,安慰着你把你带回了家。
我明白你对我提起这件往事的缘故。那天是你第一次觉得生命面临末日。尽管回头看,那些曾以为的末日或者万难,无不越发可笑。
如此以来,二十年间,末日之后,仍有末日。生命的峰峦,总须路过深不可测的低谷。而这样也不错。日子将过得很整齐。失望将渐渐淡灭,容希望再生。

堇年
2007-10-04
——本文选自七堇年作品《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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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作品,新版《尘曲》2015年8月上市。
回复048,欣赏文章《悲伤深处,空无一物》。
回复054,欣赏文章《站者那则,尘世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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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
作家。黄昏收集者。认为人生苦短,甜长。沿途只想多看风景,认认真真地浪费生命。
已出版《大地之灯》《被窝是青春的坟墓》《澜本嫁衣》《尘曲》《平生欢》《灯下尘》等。并有翻译作品《寄养》,主编文集《近在远方》。
编辑|读蜜传媒·蔡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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