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读书笔记013

【原文】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前255)
河东守王稽坐与诸侯通,弃市。应侯日以不怿。王临朝而叹,应侯请其故。王曰:“今武安君死,而郑安平、王稽等皆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应侯惧,不知所出。
【翻译】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
河东郡郡守王稽因犯通敌罪被判斩弃于市。应侯范睢为此闷闷不乐。昭襄王嬴稷在坐朝治事时发声长叹,范睢询问其缘故。昭襄王说:“现在武安君白起已死,郑安平、王稽等又都背叛了,国家内无良将,外却有许多敌国,我因此而忧虑!”范睢颇为恐惧,想不出用什么办法。
【解析】王稽为什么通敌?郑安平是因为在战场上被赵军包围了。邯郸之战秦国输了,但第二年依然杀敌十几万,军威犹在。或许是因为西周组织各国合纵伐秦,王稽感到不安,给自己预备后路。举荐不当,使得秦国朝中无人,这是宰相失职。
【原文】燕客蔡泽闻之,西入秦,先使人宣言于应侯曰:“蔡泽,天下雄辩之士;彼见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怒,使人召之。蔡泽见应侯,礼又倨。应侯不快,因让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君独不见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何足愿与?”应侯谬曰:“何为不可!此三子者,义之至也,忠之尽也。君子有杀身以成名,死无所恨。”蔡泽曰:“夫人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次也;名辱而身全者,下也。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周公,岂不亦忠且圣乎!三子之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善。”蔡泽曰:“然则君之主厚旧故,不倍功臣,孰与孝公、楚王、越王?”曰:“未知何如。”蔡泽曰:“君之功能孰与三子?”曰:“不若。”蔡泽曰:“然则君身不退,患恐甚于三子矣。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嬴缩,与时变化,圣人之道也。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危之!”应侯遂延以为上客,因荐于王。王召与语,大悦,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免。王新悦蔡泽计画,遂以为相国。泽为相数月,免。
【翻译】燕国的客卿蔡泽听说了这件事,便向西进入秦国,先让人向范睢扬言说:“蔡泽是天下能言善辩之士,他一见到秦王,就必会使您为难,进而夺取您的位置。”范睢很生气,遣人召蔡泽来见。蔡泽进见时态度傲慢不敬,使范睢大为不快,因此斥责他说:“你扬言要取代我做秦国的相国,那就让我听听你的根据。”蔡泽说:“吁,您见事何其迟啊!四个季节按春生、夏长、秋实、冬藏的次序,各完成它的功能而转换下去。您难道没有看到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文种的下场吗?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范睢故意辩驳说:“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三个人的表现是节义的准则,忠诚的典范呀!君子可以杀身成名,并且死而无憾。”蔡泽说:“人们要建功立业,怎么会不期望着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呢!身命与功名都能保全的,是上等的愿望;功名可以为后人景仰效法而身命却已失去的,就次一等了;声名蒙受耻辱而自身得以苟全的,便是最下一等的了。商鞅、吴起、文种,他们作为臣子竭尽全力忠于君主取得了功名,这是可以为人仰慕的。但是闳夭、周公不也是既忠心耿耿又道德高尚、智慧过人吗!从君臣关系上说,那三人虽然令人仰慕,可又哪里比得上闳夭、周公啊?”范睢说:“是啊。”蔡泽说:“如此说来,您的国君在笃念旧情、不背弃有功之臣这点上能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哪一个相比呢?”范睢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比。”蔡泽说:“那么您与商鞅等三人相比,谁的功绩更大呢?”范睢说:“我不如他们。”蔡泽说:“这样的话,如果您还不引退,将遇到的灾祸恐怕要比那三位更严重了。俗话说:‘太阳升到中天就要偏斜而西,月亮圆满了即会渐见亏缺。’进退伸缩,随时势的变化进行调整以求适应,是圣人的法则。现在您仇也报了,恩也报了,心愿完全得到满足却还不作变化的打算,我私下里为您担忧!”范睢于是将蔡泽奉为上宾,并把他推荐给昭襄王。秦王召见蔡泽,与他交谈,十分喜爱他,便授与他客卿的职位。范睢随即以生病为借口辞去了相国之职。昭襄王一开始就赞赏蔡泽的计策,便任命他为相国。但蔡泽任相国几个月后,即被免职。
【解析】范睢举荐的人都犯了罪,蔡泽借机通过劝说范睢激流勇退谋求高位。但范雎位高权重,岂是想见就能见的。要别人对你有印象,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很少听反对意见的人,可以激怒他;受人轻视的人,就尊重他。然后提出士人的人生理想功成身存获得认同,继而以商鞅、吴起、文种、孔子、管仲、范蠡等将士人分为三等:上等身与名俱全者、中等名可法而身死、下等名在僇辱而身全者,士人的结局不可控,取决于君主。范雎的功劳不及商鞅、吴起、文种,荣华富贵超过他们,而秦昭王亲忠臣又没有超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范雎的前景已经是非常危险了。而且范雎的个人志向、恩仇都实现了,已经没有遗憾可以退隐了。《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易》曰‘亢龙有悔’都是教人功成身退的。
激流勇退的道理范雎不知道么?范雎自认为“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只不过人总是不知足的,得到之后舍不得放弃,甚至想要更多更好。当今中国正处盛世,而历来盛世的问题就是豪强分到的利益越来越多,引发下层民众和政府的不满,遭到政府的打击。有政治智慧的富豪就会选择尽量低调,多做慈善,多让利于民和政府。
【原文】楚春申君以荀卿为兰陵令。荀卿者,赵人,名况,尝与临武君论兵于赵孝成王之前。王曰:“请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荀卿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崐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临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
【翻译】楚国春申君黄歇任用荀卿为兰陵县令。荀卿是赵国人,名况,曾经与临武君在赵国国君孝成王赵丹面前辩论用兵之道。孝成王说:“请问什么是用兵的要旨?”临武君回答道:“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察敌人的变化动向,比敌人后发兵而先到达,这即是用兵的关键方略。”荀况说:“不是这样。我所听说的古人用兵的道理是,用兵攻战的根本,在于统一百姓。弓与箭不协调,就是善射的后羿也不能射中目标;六匹马不协力一致,即便善御的造父也无法将马车赶往远方;士人与百姓不和亲附国君,即是商汤、周武王也不能有必胜的把握。因此,善于使百姓归附的人,才是善于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要领在于使百姓依附。”临武君说:“并非如此。用兵所重视的是形势要有利,行动要讲究诡诈多变。善用兵的人,行事疾速、隐蔽,没有人料得到他会从哪里出动。孙武、吴起采用这种战术,天下无敌,不见得一定要依靠百姓的归附啊!”
【解析】荀卿即荀子,赵国人,战国末期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注意不是军事家)。荀子对儒家思想有所发展,在人性问题上,提倡性恶论,主张人性有恶,因而需要后天学习和法治。在国家治理上,荀子认为需要礼制和法制统一,礼义是立法的精神,通过礼来区分与调节不同人的利欲关系。其弟子韩非、李斯是法家代表人物。
荀子与临武君的辩论全文都记载在《荀子·议兵》中,表面看是荀子的军事思想,其实是其政治思想的延伸。司马光多次引用荀子的观点,表明其政治理念与荀子类似,儒法合一,外法内儒,仁义礼制优于权谋势利。
因为荀子不是军事家,因而赵王问用兵关键时,临武君认为是天地将,而荀子认为是道。因为从臣子的立场来看,君主是否有道是他们无法决定的,不能因为君主无道、百姓不支持就不去争取胜利。而荀子则借此向赵王建言王治。
【原文】荀卿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露袒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桡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之兵,上下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傅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而退耳。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岂有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
【翻译】荀况说:“不对。我所说的,是仁人的用兵之道和要统治天下的帝王的志向。您所看重的是权术、谋略、形势、利害。则仁人用的兵,是不能欺诈的。能够施用欺骗之术对付的,是那些骄傲轻慢的军队、疲惫衰弱的军队,以及君与臣、上级与下属之间不和相互离心离德的军队。因此用夏桀的诈术对付夏桀,还有使巧成功或使拙失败的可能。而用夏桀的骗计去对付尧,就如同拿鸡蛋掷石头,把手指伸进滚水中搅动,如同投身到水火之中,不是被烧焦,便是被淹死。故而仁人的军队,上下一条心,三军同出力;臣子对国君,下属对上级,犹如儿子侍奉父亲,弟弟侍奉哥哥,犹如用手臂保护头颅、眼睛、胸膛和腹部。这样的军队,用欺诈之术去袭击它,与先惊动了它而后才去攻击它,是一回事。况且,仁人若统治着十里的国家,他的耳目将布及百里,若统治着百里的国家,他的耳目便将布及千里,若统治着千里的国家,他的耳目就会遍及天下,这样,他必将耳聪目明、机警而有戒备,和众如一。因此仁人的军队,集结起来即为一支支百人的部队,分散开时即成战阵行列;延长伸展好似莫邪宝剑的长刃,碰上的即被斩断;短兵精锐仿佛莫邪宝剑的利锋,遇到的即被瓦解;安营扎寨稳如磐石,顶撞它的,角即遭摧折而退却。再说那暴虐国家的君主,他所依靠的是什么呢?只能是他的百姓。而他的百姓爱我就如同爱他的父母,喜欢我就如同喜欢芬芳的椒兰;反之,想起他的君主好似畏惧遭受烧灼黥刑,好似面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人之常情,即便是夏桀、盗跖,也不会为他所厌恶的人去残害他所喜爱的人!这就犹如让人的子孙去杀害自己的父母,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此,百姓一定会前来告发君主,那又有什么诈术可施呢!所以,由仁人治理国家,国家将日益强盛,各诸侯国先来归顺的则得到安定,后来依附的即遭遇危难;相对抗的将被削弱,进行反叛的即遭灭亡。《诗经》所谓‘商汤竖起大旗,诚敬地握着斧钺,势如熊熊烈火,谁敢把我阻拦?’正是说的这种情况。”
【解析】仁人之兵,不可诈。换句话说就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为什么仁者之师拥有绝对实力?因为上下一心,三军同力,不怠慢,不露袒。在这里,因为时代的限制,没有考虑武器装备和科技的差异。不骄傲轻慢就意味着不会轻易中计。但是,智慧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倘若不懂兵法,真正中计,仁者的军队也必将惨败。
从遭遇战来看,民心对战争胜负有一定影响,能运用好民众的力量,可以获得信息、粮草、士气等支持。但兵员素质、武器装备、将领才能性格则无法改变,因而长平之战虽有上党民众的支持,赵军仍然惨败。从持久战来看,民心则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抗日战争之所以能够最终取胜,就是因为民众的支持。
【原文】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荀卿曰:“凡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则下不可崐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覆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其气力数年而衰,而复利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狭隘,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厄,忸之以庆赏,鳅之以刑罚,使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使以功赏相长,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之道。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当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故招延募选,隆势诈,上功利,是渐之也。礼义教化,是齐之也。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以诈遇齐,譬之犹以锥刀堕泰山也。故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挹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诛桀、纣若诛独夫。故《泰誓》曰:‘独夫纣,’此之谓也。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若夫招延募选,隆势诈,上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夫是谓之盗兵,君子不由也。”
【翻译】孝成王、临武君说:“对啊。那么请问君王用兵,应该建立什么教令、如何行动才好呢?”荀况答道:“总的说来,君王贤明的,国家就太平;君王无能的,国家就混乱;推崇礼教、尊重仁义的,国家就治理得好,荒废礼教、鄙视仁义的,国家就动荡不安。秩序井然的国家便强大,纲纪紊乱的国家便衰弱,这即是强与弱的根本所在。君王的言行足以为人敬慕,百姓才可接受驱使,君王的言行不能为人景仰,百姓也就不会服从召唤。百姓可供驱使的,国家就强大,百姓不服调遣的,国家就衰弱,这即是强与弱的常理所在。齐国人重视兵家的技巧技击,施展技击之术,斩获一颗人头的,由官方赐八两金换回,而不论战役本身是否胜利。这样的军队遇到弱小的敌人,还可凑合着应付;一旦面对强大的敌军,就会涣然离散,如同天上的飞鸟,漫天穿行无拘无束,往返无常。这是亡国之军,没有比这种军队更衰弱的了,它与招募一群受雇佣的市井小人去作战相差无几。魏国按照一定的标准选拔武勇的士兵。择取时,让兵士披挂上全副铠甲,拉开十二石重的强弓,身背五十支利箭,手持戈,头戴盔,腰佩剑,携带三天的食粮,每日急行军一百里。达到这个标准的便为武勇之卒,即可被免除徭役,并分得较好的田地和住宅。但是这些士兵的气力几年后便开始衰退,而分配给他们的利益却无法再行剥夺,即使改换办法也不容易做得周全。故而,魏国的疆土虽大,税收却必定不多。这样的军队便是危害国家的军队了。秦国,百姓生计困窘,国家的刑罚却非常严酷,君王借此威势胁迫百姓出战,让他们隐蔽于险恶的地势,战胜了就给以奖赏,使他们对此习以为常,而战败了便处以刑罚,使他们为此受到箝制,这样一来,百姓要想从上面获得什么好处,除了与敌拼杀外,没有别的出路。功劳和赏赐成正比例增长,只要斩获五个甲士的头,即可役使乡里的五家,这就是秦国比其他国家强大稳固的原因。所以,秦国得以四代相沿不衰,并非侥幸,而是有其必然性的。故此齐国善技击术的军队无法抵抗魏国择勇武士兵的军队,魏国择勇武士兵的军队无法抵抗秦国精锐、进取的军队;而秦国精锐的士兵却不能抵挡齐桓公、晋文公约束有方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约束有方的士兵又不能抵挡商汤、周武王的仁义的军队,一旦遇上了,势必如用薄脆的东西去打石头,触之即碎。况且那几个国家培养的都是争求赏赐、追逐利益的将领和士兵,他们就如同雇工靠出卖自己的力气挣钱那样,毫无敬爱国君,愿为国君拼死效力,安于制度约束,严守忠孝仁义的气节、情操。诸侯中如果有哪一个能够精尽仁义之道,便可起而兼并那几个国家,使它们陷入危急的境地。故在那几个国家中,招募或选拔士兵,推重威势和变诈,崇尚论功行赏,渐渐染成了习俗。但只有尊奉礼义教化,才能使全国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所以用诈术对付欺诈成俗的国家,还有巧拙之别;而若用诈术对付万众一心的国家,就犹如拿小刀去毁坏泰山了。所以商汤、周武王诛灭夏桀、商纣王时,从容指挥军队,强暴的国家却都无不臣服,甘受驱使,诛杀夏桀、商纣王,即如诛杀众叛亲离之人一般。《尚书·泰誓》崐中所说的‘独夫纣’,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军队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当可掌握天下;军队尚能团结合作,当可惩治临近的敌国。至于那些征召、募选士兵,推重威势诈变,崇尚论功行赏的军队,则或胜或败,变化无常;有时收缩,有时扩张,有时生存,有时灭亡,强弱不定。这样的军队可称作盗贼之兵,而君子是不会这样用兵的。”
【解析】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根本原因在于激励机制的不同,是法家思想。齐国士兵只要个体杀人就可以,却不管战斗是否胜利,个人利益与整体利益不统一,类似于绩效工资。魏国军队只是根据能力给予奖励,而不论其是否能有功、继续做出贡献,类似股权激励。秦国军队的刑罚制度则是有功才赏,类似企业激励中的项目提成制。但是,在企业中,员工投入的人力资本和货币资本一样,可以再投资,因而对骨干员工给予股权激励也是合理的。
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当汤、武之仁义,是儒家思想,但既没有现实依据,也从逻辑上说不通。概言之,就是物质激励不如精神激励。但是,中高层将领你可以用理想激励他们,下层普通员工可以用精神激励么?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需求终归是更基础的需求。科学是可以证伪的。荀子认为礼义统领法制,却无法找到现实证明,只能用不可比无法证伪的不同时代的桓、文、汤、武论证。
【原文】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为将。”荀卿曰:“知莫大于弃疑,行莫大于无过,事莫大于无悔;事至无悔而止矣,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藏,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遇敌决战,必行吾所明,无行吾所疑;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怠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熟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将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始终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敬谋 无旷,敬事无旷,敬吏无旷,敬众无旷,敬敌无旷,夫是之谓五无旷。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旷,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翻译】孝成王、临武君说:“对啊。那么还请问做将领的道理。”荀况说:“谋虑最关键的是抛弃成败不明的谋划,行动最重要的是不产生过失,做事最关键的是不后悔;事情做到没有反悔就可以了,不必一定要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制定号令法规,要严厉、威重;赏功罚过,要坚决执行、遵守信义;营垒、辎重,要周密、严固;迁移、发动、前进、后退,要谨慎稳重,快速敏捷;探测敌情、观察敌人的变化,要行动机密,混入敌方将士之中;与敌军遭遇,进行决战,一定要打有把握的仗,不打无把握的仗。这些称为‘六术’。不要为保住自己将领的职位和权力而放弃自己取胜的策略,去迁就迎合君王的主张;不要因急于胜利而忘记还有失败的可能;不要对内威慑,而对外轻敌;不要见到利益而不顾忌它的害处;考虑问题要仔细周详而使用钱财要慷慨宽裕。这些称为‘五权’。此外,将领在三种情况下不接受君主的命令:可以杀死他,但不可令他率军进入绝境;可以杀死他,但不可令他率军攻打无法取胜的敌人;可以杀死他,但不可令他率军去欺凌百姓。这些称为‘三至’。将领接受君主命令后即调动三军,三军各自到位,百官井然有序,各项事务均安排停当、纳入正轨,此时即便君主奖之也不能使之喜悦,敌人激之也不能使之愤怒。这样的将领是最善于治军的将领。行事前必先深思熟虑,步步慎重,而且自始至终谨慎如一,这即叫作‘大吉’。总之,各项事业,如果获得成功,必定是由于严肃对待这项事业;如果造成失败,必定是由于轻视这项事业。因此,严肃胜过懈怠,便能取得胜利,懈怠胜过严肃,便将自取灭亡;谋划胜过欲望,就事事顺利,欲望胜过谋划,就会遭遇不幸。作战如同守备一样,行动如同作战一样,获得成功则看作是侥幸取得。严肃制订谋略,不可废止;严肃处理事务,不可废止;严肃对待下属,不可废止;严肃对待兵众,不可废止;严肃对待敌人,不可废止,这些称为‘五不废’。谨慎地奉行以上‘六术’、‘五权’、‘三至’,并恪守严肃不废止的原则,这样的将领便是天下无人能及的将领,便是可以上通神明的了。”
【解析】为将之道也是管理之道,做事之道。知莫大于弃疑,尽力追求确定性;行莫大于无过,尽力做到不犯错,投资不亏损;事莫大于无悔;事至无悔而止矣,不可必也,虽然要追求卓越,但不要追求完美。为将不涉及政治治理,所以不再谈论仁义礼制。
【原文】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军制。”荀卿曰:“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顺命为上,有功次之。令不进而进,犹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不杀老弱,不猎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赦,奔命者不获。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百姓有捍其贼,则是亦贼也。以其顺刃者生,刃者死,奔命者贡。微子开封于宋,曹触龙断于军,商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无异周人,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无幽闲辟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敌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故乱者乐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临武君曰:“善。”
【翻译】临武君说:“有道理。那么请问圣明君王的军制又该怎样。”荀况说:“崐将领建旗击鼓号令三军,至死也不弃鼓奔逃;御手驾战车,至死也不放松缰绳;百官恪守职责,至死也不离开岗位;大夫尽心效力,死于战阵行列。军队听到鼓声即前进,听到钲声即后退,服从命令是最主要的,建功还在其次。命令不准前进而前进,犹如命令禁止后退而还要后退一样,罪过是相等的。不残杀老弱,不践踏庄稼,不追捕不战而退的人,不赦免相拒顽抗的人,不俘获跑来归顺的人。该诛杀时,诛杀的不是百姓,而是祸害百姓的人。但百姓中如果有保护敌人的,那么他也就成为敌人了。所以,不战而退的人生,相拒顽抗的人死,跑来归顺的人则被献给统帅。微子启因多次规劝商纣王,后归顺周王而受封为宋国国君,专门谄谀纣王的曹触龙被处以军中重刑,归附于周天子的商朝人待遇与周朝百姓没有区别,故而近处的人唱着歌欢乐地颂扬周天子,远方的人跌跌撞撞地前来投奔周天子。此外,不论是多么边远荒僻鄙陋的国家,周天子也派人去关照,让百姓安居乐业,以至四海之内如同一家,周王朝恩威所能达到的属国,没有不服从、归顺的。这样的君王即叫作‘人师’,即为人表率的人。《诗经》说:‘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就是指的这个。圣明君王的军队施行惩处而不挑起战争,固守城池而不发动进攻,与敌对阵作战而不先行出击,敌人上上下下喜悦欢欣就庆贺,并且不洗劫屠戮敌方的城镇,不偷袭无防备的敌人,不使将士们长久地滞留在外,军队出动作战不超越计划的时间,如此,便使混乱国家的百姓都喜欢这种施政方式,而不安心于受自己国君的统治,希望这种君王的军队到来。”临武君说:“你说的不错。”
【解析】军队法制:令行禁止。但是,“有诛而无战、不潜军”这种儒家战争思想明显脱离现实。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暴力行为,是强迫敌人服从我方意志。虽然有的时候会以战求和,但一旦选择了战争就唯有追求胜利。只有胜利者才能掌握和谈的主动权。在追求胜利的过程中,权谋势利都是可以甚至是必须运用的。
【原文】陈嚣问荀卿曰:“先生议兵,常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凡所为有兵者,为争夺也。”荀卿曰:“非汝所知也。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
【翻译】陈嚣问荀况说:“您议论用兵之道,总是以仁义为根本,而仁者爱人,义者遵循情理,既然如此又怎么用兵打仗呢?一切用兵之事都是为了争夺、攻伐啊。”荀况说:“并非像你所理解的这样。所谓仁者爱人,正因为爱人,才憎恶害人的人;义者遵循情理,正因为循理,才憎恶反叛、作乱的人。所以,用兵的目的在于禁暴除害,而不是为了争夺、攻伐。”
【解析】战争的正义性,用兵的目的是除暴安良还是争夺。但是,在战国这种大争之世要如何定义?如果不统一全国,就仍免不了各国为了利益征战不止,统一是不是正义的,利民的?在其他国家不断通过战争扩大自身实力的时候,还不为了生存扩大自己实力么?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然心向仁义,还是需要实力支撑的。有的时候,为了实现最终的仁义,甚至不得不在短期放弃仁义。
【原文】燕孝王薨,子喜立。
【翻译】燕国燕孝王去世,子姬喜继位。
【原文】周民东亡。秦人取其宝器,迁西周公于狐之聚。
楚王迁鲁于莒而取其地。
【翻译】周王朝的百姓向东逃亡。秦国人夺取了周王朝的宝鼎重器,并将西周文公姬咎迁移到狐之聚。
楚国考烈王将鲁国国君迁到莒地,夺取了鲁国的封地。
【解析】为什么楚国这个时候夺取鲁国封地?一是楚国在秦国东出的压力下,西部国土沦丧,需要向北部拓展战略空间;二是楚国刚与韩魏救赵,且在周郝王的联络下四国形成合纵同盟,而六国伐齐后,齐国国力衰弱,需要休养生息;三是周郝王去世,鲁国作为周公旦的封国,在周朝具有重大象征意义,周朝被秦灭亡之后,楚国攻打鲁国就没有顾忌。后患在于,齐国和鲁国的矛盾将因此激化。
【原文】五十三年(丁未、前254)
伐魏,取吴城。韩王入朝。魏举国听令。
【翻译】五十三年(丁未,公元前254年)
秦国将领率军讨伐魏国,攻占了吴城。韩国国君前来朝见昭襄王。魏国全国听从秦王的号令。
【解析】《史记·秦本纪》记载,五十三年,天下来宾。魏后,秦使摎伐魏,取吴城。因为魏国使者来晚了就攻打魏国,秦国实际上已经成取代了周王的地位。
【原文】五十四年(戊申、前253)
王郊见上帝于雍。
【翻译】五十四年(戊申,公元前253年)
昭襄王在雍城南郊祭祀上帝。
【原文】楚迁于钜阳。
【翻译】楚国迁都至钜阳。
【解析】虽然秦国现阶段进攻目标是三晋,但楚考烈王担心秦国的征伐,迁都钜阳(今太和宫集镇)。
【原文】五十五年(己酉、前252)
卫怀君朝于魏,魏人执而杀之;更立其弟,是为元君。元君,魏婿也。
【翻译】五十五年(己酉,公元前252年)
卫国卫怀君到魏国都城大梁朝见魏王,魏国人将他抓住杀了,另立他的弟弟为卫国国君,是为元君。而元君是魏王的女婿。
【解析】实质上是魏国吞并了卫国。
【原文】五十六年(庚戌、前251)
秋,王薨,孝文王立。尊唐八子为唐太后,以子楚为太子。赵人奉子楚妻子归之。韩王衰绖入吊祠。
【翻译】秋季,秦昭襄王去世,子嬴柱继位,是为孝文王。孝文王尊奉生母唐八子为唐太后,立子嬴异人为太子。于是,赵国人便将嬴异人的妻子儿女送回秦国。韩国国君则穿着丧服来到秦国,入殡宫吊唁祭奠昭襄王。
【原文】五十六年(庚戌,公元前251年)
燕王喜使栗腹约欢于赵,以五百金为赵王酒。反而言于燕王曰:“赵壮者皆死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王召昌国君乐闲问之,对曰:“赵四战之国,其民习兵,不可。”王曰“吾以五而伐一。”对曰:“不可。”王怒。群臣皆以为可,乃发二千乘,栗腹将而攻,卿秦攻代。将渠曰:“与人通关约交,以五百金饮人之王,使者报而攻之,不祥;师必无功。”王不听,自将偏军随之。将渠引王之绶,王以足蹴之。将渠泣曰:“臣非自为,为王也!”燕师至宋子,赵廉颇为将,逆击之,败栗腹于鄗,败卿秦、乐乘于代,追北五百余里,遂围燕。燕人请和,赵人曰:“必令将渠处和。”燕王使将渠为相而处和,赵师乃解去。
【翻译】燕国国君姬喜派使臣栗腹与赵王缔结友好盟约,并以五百金送给赵孝成王作为酒钱。栗腹返回燕国后对燕王说:“赵国的壮年男子都死在长平之战中了,他们的孤儿还都没有长大成人,可以去进攻赵国。”燕王召见昌国君乐闲,询问他的意见。乐闲回答说:“赵国的四境都面临着强敌,需要四面抵抗,故国中百姓均已习惯于作战,不能去攻伐。”燕王说:“我可以用五个人来攻打赵国的一个人。”乐闲答道:“那也不行。”燕王大怒。群臣都认为可以出兵攻赵,燕王便调动两千辆战车,一路由栗腹率领,进攻城,一路由卿秦率领,进攻代地。大夫将渠说:“刚与赵国交换文件订立友好盟约,并用五百金置备酒席请赵王饮酒,而使臣一回来就发兵进攻人家,这是不吉利的,燕军队肯定无法获取战功。”燕王不听将渠的劝阻,而且还亲自率领配合主力作战的部队随大军出发。将渠一把拉住燕王腰间结系印纽的丝带,燕王气得向他猛踢一脚,将渠哭泣着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大王您啊!”燕国的军队抵达宋子,赵王任命廉颇为将,率军迎击燕军,在鄗城击败栗腹的部队,在代战胜卿秦、乐乘的部队,并乘胜追击燕军五百余里,顺势包围了燕国国都蓟城。燕王只得派人向赵国求和。赵国人说:“一定得让将渠前来议和才行。”于是,燕王便任命将渠为相国,前往赵国议和,赵国的军队方才退走。
【解析】《战国策·燕三·燕王喜使栗腹以百金为赵孝成王寿》记载,燕国总共出兵六十万去攻打赵国,派栗腹率领四十万军队进攻鄗地,派庆秦率领二十万军队进攻代郡。赵国派廉颇率领八万军队在鄗地迎战栗腹,派乐乘率领五万军队在代郡迎战庆秦,结果燕军大败。
为什么燕国认为可以借机灭了赵国?赵军因长平之战损失惨重,邯郸之战取胜是因为魏楚援军击败了秦军。乐毅之子乐闲则认为赵国尚武,人人皆兵,燕军战斗力比不上赵军。将渠则认为违背合约出兵没有道义。
为什么赵军击败了燕军?1、赵军属于哀兵,燕军属于骄兵。2、兵员素质赵军远超燕军。3、将领层面赵有名将,燕军无人。
【原文】赵平原君卒。
【翻译】这一年,赵国的平原君赵胜去世。
【原文】孝文王 元年(辛亥、前250)
冬,十月,己亥,王即位;三日薨。子楚立,是为庄襄王;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夏姬为夏太后。
【翻译】秦孝文王元年(辛亥,公元前250年)
冬季,十月,己亥(初四),孝文王正式登王位。但孝文王在位仅三天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嬴异人继位,是为秦庄襄王。庄襄王尊奉嫡母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尊奉生母夏姬为夏太后。
【解析】《史记·秦本纪》记载,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孝文王除丧,十月己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昭襄王去世到孝文王正式即位有一年服丧期,应该是病故,而非即位三天就死于意外。
【原文】燕将攻齐聊城,拔之。或谮之燕王,燕将保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之,岁馀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为陈利害曰:“为公计者,不归燕则归齐。今独守孤城,齐兵日益而燕救不至,将何为乎?”燕将见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遂自杀。聊城乱,田单克聊城。归,言鲁仲连于齐,欲爵之。仲连逃之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翻译】燕国的一位将领率军攻克了齐国的聊城。但是有人却在燕王面前说这个将领的坏话。这位将领因此而据守聊城,不敢返回燕国。齐国相国田单率军反攻聊城,为时一年多仍然攻克不下。齐人鲁仲连便写了一封信,捆在箭上射入城中给那位燕将,向他陈述利害关系说:“替您打算,您不是回燕国就是归附齐国。而现在您独守孤城,齐国的军队一天天增多,燕国的援兵却迟迟不到,您将怎么办呢?”燕将见信后低声哭泣了好几天,但仍然犹豫不决。他想还归燕国,可是已与燕国有了嫌隙;想投降齐国,又因杀戮、俘获的齐国人太多,而害怕降齐后会遭受屈辱。于是长声叹息着说:“与其让人来杀我,宁可我自杀!”便自刎身亡。聊城城内大乱,田单趁机攻下了聊城。田单凯旋后向齐王述说鲁仲连的功绩,并要授给他爵位。鲁仲连为此逃到海边,说:“我与其因获得富贵而屈从于他人,宁可忍受贫贱而能放荡不羁、随心所欲!”
【解析】燕军之所以会败于赵军,燕王昏聩无能、内部不团结也是原因之一。有功的将领遭到中伤就不敢返回燕国,宁愿选择抗命据守齐国聊城。如果燕王能明辨是非,这个将领为什么不选择回国解释呢,聊城被围燕军为什么不救呢?
齐国的人才政策有问题!齐王不能容人抗命么?鲁仲连不想当官就只能逃到海边。师、友、臣、徒,鲁仲连不愿为臣,齐王就不能师之、友之?
【原文】魏安釐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曰:“世无其人也;抑可以为次,其鲁仲连乎!”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
【翻译】魏国国君魏圉向孔斌询问谁是天下高士,孔斌说:“世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瑕的君子,如果退而求其次的话,那么鲁仲连勉强算一个。”魏王摇头道:“鲁仲连恐怕算不上,此人表里不一,他的行为举止都是强迫自己做出来的,并非本性的自然流露。”这时候,孔斌说了句挺经典的话:“作之不止,乃成君子。”即人都是强迫自己去做一些事情的,管他真心还是假意,假如能不停地这么做下去,到最后习惯成自然,就成了君子。
【解析】魏安釐王问高士是想师之、友之么?还是仅仅讨论?孔斌都推崇的人,魏王却说是做作,如此态度如何能招揽人才!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人本就是从动物进化来的,都有本能和欲望,只不过家教修行让个体之间的品德差异越来越大。如果行为一直符合君子的标准,即使偶有欲念,但克制住了,就是君子。当然,世间也有衣冠禽兽的伪君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翩翩君子,禁不住诱惑,耐不住寂寞,不敢承担责任,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原文】庄襄王 元年(壬子、前249)
吕不韦为相国。
东周君与诸侯谋伐秦;王使相国帅师讨灭之,迁东周君于阳人聚。周既不祀。周比亡,凡有七邑:河南、洛阳、谷城、平阴、偃师、巩、缑氏。
以河南洛阳十万户封相国不韦为文信侯。
【翻译】秦庄襄王元年(壬子,公元前249年)
吕不韦任秦国的相国。
东周国国君与各诸侯国谋划着共同攻击秦国,庄襄王因此派吕不韦统帅军队讨灭了东周,将东周国君迁移到阳人附近的聚集地。周王朝至此灭亡,再无人主持祭祀了。周朝至灭亡时共有七邑:河南、洛阳、城、平阴、偃师、巩、缑氏。
庄襄王封相国吕不韦为文信侯,将河南洛阳十万户作他的封地。
【解析】周朝在仍能影诸侯的时候不抓住机会壮大自己的实力,其灭亡已经是定数。
相对于魏冉拜相后数年才得有封地,吕不韦得封可谓很早了。春申君也是楚考烈王即位就拜相得封地,这就是投资质子的回报。
【原文】蒙骜伐韩,取成皋、荥阳,初置三川郡。
【翻译】秦将蒙骜攻打韩国,夺取了成皋、荥阳,始设置三川郡。
【原文】楚灭鲁,迁鲁顷公于卞,为家人。
【翻译】楚国灭亡了鲁国,把鲁顷公迁移到卞,贬为平民。
【原文】二年(癸丑、前248)
日有食之。
蒙骜伐赵,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
【翻译】二年(癸丑,公元前248年)
出现日食。
秦将蒙骜攻打赵国,夺取了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
【原文】楚春申君言于楚王曰:“淮北地边于齐,其事急,请以为郡而封于江东。”楚王许之。春申君因城吴故墟以为都邑。宫室极盛。
【翻译】楚国春申君对楚考烈王说:“淮北地区与齐国接壤,防务吃紧,请在那里设置边郡,并把我封到江东。”楚王答应了他的要求。春申君便在过去吴国的旧都上筑城,作为自己的都邑。他所营造的宫室都极为华丽。
【解析】根据《史记·春申君列传》,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商鞅的封地也在秦楚边境,位于前线。淮北的封地受到齐军攻打,春申君就不能为国分忧说服齐国结盟么纵然不能,也可以协助楚军做好防御。居然借机讨要江东做封地,其重个人利益忽视国家利益可谓很明显了。楚王居然还同意了。如此君臣,楚国如何能够不更加衰败。
【原文】三年(甲寅、前247)
王齕攻上党诸城,悉拔之,初置太原郡。
【翻译】三年(甲寅,公元前247年)
秦国大将王齕率军进攻上党郡尚未归附的诸城,全部攻取,初次设置太原郡。
【解析】秦军步步为营,不断蚕食中原。
【原文】蒙骜帅师伐魏,取高都、汲。魏师数败,魏王患之,乃使人请信陵君于赵。信陵君畏得罪,不肯还,诫门下曰:“有敢为魏使通者死!”宾客莫敢谏。毛公、薛公见信陵君曰:“公子所以重于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魏急而公子不恤,一旦秦人克大梁,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卒,信陵君色变,趣驾还魏。魏王持信陵君而泣,以为上将军。信陵君使人求援于诸侯。诸侯闻信陵君复为魏将,皆遣兵救魏。信陵君率五国之师败蒙骜于河外,蒙骜遁走。信陵君追至函谷关,抑之而还。
【翻译】秦将蒙骜率军进攻魏国,占领了高都和汲。魏军屡战屡败,魏安王为此而忧虑,便派人到赵国请信陵君魏无忌回国。信陵君惧怕归国后被判罪,不肯返回,并告诫他的门客们说:“有胆敢给魏国使者通报消息的,处死!”于是,宾客们都不敢规劝他。毛公、薛公为此拜见信陵君说:“您所以受到各国的敬重,只是因为强大的魏国还存在。现在魏国的情势危急,而您却毫不顾惜,如此,一旦秦国人攻陷了国都大梁,将先王的宗庙铲为平地,您当以何面目立在天下人的面前啊!”二人的话还未说完,信陵君已脸色大变,即刻驾车赶回魏国。魏王见到信陵君后握着他的手啜泣不止,随即便任命他为上将军。信陵君派人向各诸侯国求援,各国听说信陵君重又担任魏国的大将,都纷纷派兵援救魏国。信陵君率领五国联军在黄河以西击败蒙骜的军队,蒙骜带残部逃崐走。信陵君督师追击到函谷关,将秦军压制在关内后才领兵还魏。
【解析】信陵君能招到死谏之客,可以说是会识人、能用人了。乱世不宜墨守成规,如果魏王能学赵简子,将王位传给信陵君,魏国或许就是另一番前景了。
有国才有家。信陵君得到诸侯国是因为魏国,各国普通公民在他国要受到尊敬也得依靠本国强大。
【原文】安陵人缩高之子仕于秦,秦使之守管。信陵君攻之不下,使人谓安陵君曰:“君其遣缩高,吾将仕之以五大夫,使为执节尉。”安陵君曰:“安陵,小国也,不能必使其民。使者自往请之。”使吏导使者至缩高之所。使者致信陵君之命,缩高曰:“君之幸高也,将使高攻管也。夫父攻子守,人之笑也;见臣而下,是倍主也。父教子倍,亦非君之所喜。敢再拜辞!”使者以报信陵君。信陵君大怒,遣使之安陵君所曰:“安陵之地,亦犹魏也。今吾攻管而不下,则秦兵及我,社稷必危矣。愿君生束缩高而致之!若君弗致,无忌将发十万之师以造安陵之城下。”安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城也,手授太府之宪。宪之上篇曰:‘臣弑君,子弑父,有常不赦。国虽大赦,降城亡子不得与焉。’今缩高辞大位以全父子之义,而君曰‘必生致之’,是使我负襄王之诏而废太府之宪也,虽死,终不敢行!”缩高闻之曰:“信陵君为人,悍猛而自用,此辞必反为国祸。吾已全己,无违人臣之义矣,岂可使吾君有魏患乎!”乃之使者之舍,刎颈而死。信陵君闻之,缟素辟舍,使使者谢安陵君曰:“无忌,小人也,困于思虑,失言于君,请再拜辞罪!”
【翻译】魏国安陵人缩高的儿子在秦国供职,秦人让他负责守卫管城。信陵君率军攻管城不下,便派人去见安陵君说:“如果您能遣送缩高到我这里来,我将授给他五大夫的军职,并让他担任执节尉。”安陵君说:“安陵是个小国,百姓不一定都服从我的命令。还是请使者您自己前去邀请他吧。”于是就委派一个小官引导魏国的使者前往缩高的住地。使者向缩高传达了信陵君的命令,缩高听后说:“信陵君之所以看重我,是为了让我出面去进攻管城。而为父亲的攻城,作儿子的却守城,这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况且我的儿子如果见到我就放弃了他的职守,那便是背叛他的国君;作父亲的若是教儿子背叛,也不是信陵君所喜欢的行为。我冒昧地再拜,不能接受信陵君的旨令。”使者回报给信陵君,信陵君勃然大怒,又派使者到安陵君那里说:“安陵国也是魏国的领地。现在我攻取不下管城,秦国的军队就会赶到这里来攻打我,这样一来,魏国肯定就危险了。希望您能将缩高活着捆送到我这里!如果您不肯这么做,我就将调动十万大军开赴安陵城下。”安陵君说:“我的先代国君成侯奉魏襄王的诏令镇守此城,并亲手把太府中所藏的国法授给了我。国法的上篇说:‘臣子杀君王,子女杀父亲,常法规定绝不赦免这类罪行。即使国家实行大赦,举城投降和临阵脱逃的人也都不能被赦免。’现在缩高推辞不受您要授与他的高位,以此成全他们的父子之义,而您却说‘一定要将缩高活着捆送到我这里来’,如此便是要让我违背襄王的诏令并废弃太府所藏的国法啊,我纵然去死,也终归不敢执行您的指示!”缩高闻听这件事后说:“信陵君这个人,性情凶暴蛮模,且刚愎自用,那些话必将给安陵国招致祸患。我已保全了自己的名声,没有违背作为臣子应尽的道义,既然如此,我又岂可让安陵君遭到来自魏国内部的危害呀!”于是便到使者居住的客舍,拔剑刎颈,自杀而死。信陵君获悉这一消息后,身着素服避住到厢房,并派使者去对安陵君道歉说:“我真是个小人啊,为要攻取管城的思虑所困扰,对您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请让我再拜,为我的罪过向您道歉吧!”
【解析】司马光旨在弘扬忠孝思想。缩高之子虽然是魏人,但在秦国任职就该忠于秦君。缩高如果已经在魏国为官,那么大义灭亲攻打儿子也还说得通,但既然没有为官,拒绝入仕成全父子之义也合乎儒家思想。如要非要因他是魏国人要求他忠君爱国,忠孝不能两全,唯有一死。安陵君作为封国君主,城内百姓没有错却将其交给信陵君,就会使得人民不满,也没错。信陵君作为魏国大将,要攻下管城,请缩高劝降也没问题。缩高不同意,为了国家利益抓缩高也没错。错就错在,信陵君没有自己动手,非要让安陵君为难,最终害得缩高自杀。信陵君道歉目的是消除安陵君的不满,团结内部。
【原文】王使人行万金于魏以间信陵君,求得晋鄙客,令说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复为将,诸侯皆属,天下徒闻信陵君而不闻魏王矣。”王又数使人贺信陵君:“得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乃使人代信陵君将兵。信陵君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日夜以酒色自娱,凡四岁而卒。韩王往吊,其子荣之,以告子顺,子顺曰:“必辞之以礼!‘邻国君吊,君为之主。’今君不命子,则子无所受韩君也。”其子辞之。
【翻译】庄襄王为了挑拨离间信陵君与魏王的关系,遣人携带万金前往魏国,寻找到被信陵君所杀的晋鄙的门客,让他去劝说魏王道:“信陵君流亡国外十年,现在重新担任了魏国的大将,各诸侯国的将领都隶属于他,致使天下的人只听说有信陵君这个人,而不知道还有魏王您了。”庄襄王又多次派人奉送礼物给信陵君表示庆贺说:“您做了魏国国君没有啊?”魏王天天都听到这类诽谤信陵君的话,不能不信,于是就令人代替信陵君统领军队。信陵君明白自己第二次因别人的诋毁而被废黜了,便以生病为由不再朝见魏王参与议事,日夜饮酒作乐,沉湎于女色中,过了四年就死去了。韩桓惠王亲自前往魏国吊丧,信陵君的儿子颇以此为荣,将此事告诉了孔斌。孔斌道:“你一定要按照礼制推辞韩王的吊丧活动。根据礼制,‘邻国的国君前来吊丧,必须由本国国君主持。’现在魏王没有任命你代他主持吊丧仪式,那么你就没有资格接待韩王的吊丧活动了。”信陵君的儿子便辞谢了韩桓惠王的吊丧。
【解析】自古以来,纵有历史经验教训在前,离间计依然屡屡得逞,为什么?因为人性。纵然是兄弟之间,为了权位尚且骨肉相残,何况君臣。很少有人敢将自己的命运寄托给别人,只要对方有篡权的能力,君主就会猜忌。能够信赖对方,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了解对方的人品操守。但,识人何其难!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一个人的人品,唯有依靠历史来检验。
如何应对离间计呢?两用!如果两个重臣可以相互制衡,则离间某一个人就没有用处。对于在外带兵的大将,可以通过任命自己的人为副帅、监粮官予以制衡。
被人中伤不再受到信任要怎么办?自暴自弃么?倘若无愧于心,不用就游山玩水,享受生活;等需要时再为国效劳。信陵君的逆商还是差了些。
秦王去世,韩桓惠王亲自前去吊丧;信陵君去世,韩桓惠王也亲自前去吊丧。如此低调,可惜生不逢时。
【原文】五月,丙午,王薨。太子政立,生十三年矣,国事皆决于文信侯,号称仲父。
【翻译】五月,丙午(二十六日),庄襄王去世,太子嬴政继位。嬴政这时只有十三岁,故一切国家大事都由文信侯吕不韦决定,号称他为“仲父”。
【原文】晋阳反。
【翻译】秦国属地晋阳反叛。
【解析】三晋民心本就不向秦国。庄襄王去世,秦国政局可能不稳,晋阳人民在赵国的支持下趁机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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