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的双女主故事

听说,张爱玲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要被改编成电影了。作为一个观众,在观看了由《哈姆雷特》改编的《夜宴》、由《雷雨》改编的《满城尽是黄金甲》等伤眼又伤脑的“恐怖电影”之后,对于某些国产的名著改编电影,早已心有余悸,不敢期待。
但是,听说导演是许鞍华,我又突然感觉有了一丝希望。这位导演曾把张爱玲的《十八春》拍成了《半生缘》,我私以为那是张爱玲小说最好的改编范本。朴素要强的曼桢,木讷真诚的世均,绝望虚弱的曼璐,都拿捏得很好。《十八春》那种“大家都不是坏人,但究竟还是互相伤害”,“拼劲全力去爱,究竟还是只能拥有自己”的悲伤,被这位导演体现得特别好。(后来,《半生缘》还拍成了一部电视连续剧,那就差得不能提了,我看了几集就失望得牙疼。对人物和内涵的毫无逻辑的塑造和演绎,我认为几乎可以把张爱玲气得活过来)其实,《沉香屑 第一炉香》虽然是张爱玲的成名作,但绝对算不上佳作。最大的问题是语言表达。这时候的张爱玲还没有得到表达自由,被笼罩在《红楼梦》的语言风格里难以自拔。《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故事发生地是香港,里面的人物不是上海人就是香港人,但张爱玲硬是让他们带着标准儿化音,说出了大观园的对话风。诸如: “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或是“姑娘您别性急,大远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还有,“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直读得人寒毛直竖——上海人根本不会用这种腔调说话,香港人更别提。《红楼梦》对张爱玲意义重大,它是她的启蒙明灯,也是她的创作锁链。模仿《红楼梦》导致的语言失真问题一直发展到她的《连环套》达到高峰,里面的印度人和英国修女都以标准儿化音、飚着满嘴的大观园对话风。只能感叹,她的确太爱《红楼梦》了。好在张爱玲的确是天才型作家,进步惊人。在成名一年后,就能写出《桂花蒸 阿小悲秋》这样语言洗练传神、细节葳蕤繁密、且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上乘之作了。此为后话。言归正传,虽然《沉香屑 第一炉香》在语言风格上并不成熟,但年轻的张爱玲一出手就能写很好的故事,这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有一次在课堂上,我曾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一部爱情恐怖小说。这部小说写的是最狂热的爱情,讲的是最惨烈的人生。这二者之间的逻辑不太容易说清楚,但年轻的张爱玲驾轻就熟,一气呵成,她的才华实在令人拜服。首先,我们要讨论好一个问题,《沉香屑 第一炉香》的女主是谁?同学们一定会说,当然是葛薇龙了!如果我们这么认为,张爱玲有一半的笔墨都浪费了,而作品中也有将近一半的哀伤,我们都读不懂。我个人认为,这是一部双女主作品,梁太太和葛薇龙,这一对姑侄,她们的悲剧五五分。小说前半段讲的是梁太太的悲剧,后半段讲的才是葛薇龙的悲剧。正是因为这个,我看到新闻里说,许鞍华动用俞飞鸿来演梁太太,内心很是佩服。这说明这个导演知道梁太太在这部小说中的重要性,她绝对不是配角。她是女性悲怆命运的一个类型。当然,发表点额外的见解,我觉得俞飞鸿这个演员来演梁太太,并不是特别合适。看过这个气质文雅的女演员的一些作品,感觉她的眼神太独立、太自信、太通透、也太沉静,担心她演不出梁太太那霸道占有欲背后的虚弱、孤独和落水之际的惶恐。当然,我们也不能小看一个优秀演员的爆发力和演绎能力,说不定她能做到也未可知。此是题外话。
(这是我欣赏的俞飞鸿,但如果尊重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千万不能是这样的眼神和表情)
葛薇龙在前半段,大部分的作用都是担任观察的视角。她出场时的个人故事很简单:她是一个家道中落的上海女孩,跟着父母避难来到香港。也就两年,家里已经举步维艰,只能返沪。薇龙还有一年高中没有读完,害怕耽误学业,想留下读书,但父母出不起这份钱。于是,薇龙背着父母,偷偷求助于住在香港富人区的姑妈梁太太。这位姑妈年轻时为了钱嫁给一个年迈的香港富商做了第四房姨太太。葛家虽然破落,但在上海也是体面人家,她的作为让家族大大丢脸。薇龙的父亲一气之下跟她断绝了关系,姐弟翻脸,多年不曾来往。薇龙来找姑妈,先是看到了姑妈的富有。作为受宠的第四房姨太太,薇龙的姑妈分到了一大笔遗产,拥有香港富人区一座白色的豪华山顶住宅。前面是大花园大草坪,后面是植被葳蕤的山坡。她的住宅和花园“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从墙里到墙外,满山轰轰烈烈开着灼灼的红杜鹃——一派火红的富贵气象。梁太太脾气很是不好,听说薇龙是弟弟的女儿,劈头就是一句:“葛豫坤死了么”,又说,“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但在薇龙几乎寒心失望之际,事情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如此仇恨自己的弟弟,梁太太竟然答应了资助薇龙。不但资助她,还盛情邀请她住到家里来。不但请她住到家里来,还自动给她准备了一衣橱的漂亮新衣服。张爱玲不吝笔墨地描写了这些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你不要认为这是啰嗦,在这繁花似锦的描写里,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气。我们必须搞清一个问题:梁太太为何如此盛情对待薇龙?你要是单纯地解读为“姑侄亲情”,这部作品也就不能再往下看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这姑侄俩的故事里,没有一个字带有丝毫亲情的温度。梁太太是个什么人?她绝对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她最大的特点就是精明务实:“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给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 用整个青春耗给一个一点也不爱的暮年商人,慢慢等他死——对她来说,是划算的。年轻时的她,可不像薇龙那样把情感看得至高无上,她不做让自己吃亏的事,也不做没有实际好处的事。张爱玲的原话是:“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而“仔细”的标准就是“划算”。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厌憎的弟弟的女儿如此慷慨? 是什么让她对薇龙由冷脸突然变得热情起来?是良心发现,亲情重燃了么?当然不是。梁太太接受薇龙,是因为她需要补充兵力。很可笑,梁太太是一个靠特殊战役活着的人。这些战役的对手是那些年轻的男人,而这些战役的目的永远都只有一个:征服这些年轻的男人,把他们变成她的情人。她要做爱情故事的女主角,特别是年轻男人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她要年轻的男人们爱她,围绕在她身边,把爱情献给她。虽然她对任何男人都充满征服欲,但是征服年轻男人,尤其让她喜悦。她厌恶薇龙后来爱上的乔琪乔,就是因为乔琪乔是她唯一不能攻克的碉堡。她第一次登场,就是盛怒的状态。薇龙等在大门口,看到她怒冲冲地跨出小汽车,踩上台阶来。乔琪约她去海边玩,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利用她的长辈身份,一起去把家教甚严的年轻女孩玛琳赵给约出来。梁太太勃然大怒,骂乔琪是杂种,还骂乔琪的妈妈是“葡萄牙婊子”,言语失了体统。因为这是梁太太最不能忍受的事:在年轻男人的爱情故事里,她不但不是女主角,还被安排成最让她痛心的长辈配角。但,除了乔琪乔,其他的碉堡她都攻克了,包括薇龙最早喜欢的大学生卢兆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因为按照薇龙的交待,这位梁太太比她父亲还大两岁,已经年过半百。虽是美人,在薇龙的眼睛里,她的脸”白腻中透着青苍”,美人已然老去。她是如何做到的呢?她专门养了一支情场先锋队,她家里的那些妖艳放肆的侍女:“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糖醋排骨”是当时人们对橄榄肤色粤东美女的比喻(与之对应,上海美女被称为“粉蒸肉”)。这些妖艳的侍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游记》盘丝洞里的那群妖艳嚣张的蜘蛛精。这些妖艳嚣张的蜘蛛精,是梁太太逝去美貌的补充品,她们的职责就是用美色把年轻的男人引到梁太太的身边,以便梁太太放出成熟女性的魅力和手段,把这些年轻男人一一收服在石榴裙下。放饵——征服——做年轻男人的情人,这绝对不是梁太太的无聊消遣,这是她最郑重的人生内容,是她人生的目标、动力,更是她人生所有的乐趣。可怜、可笑又可悲的女人,她靠这个活着。在薇龙登门的那一天,她手下的情场先锋队里出了点问题。她的一个得力干将侍女睇睇,不甘心做鱼饵,竟然把上钩的猎物占为己有,于是梁太太把她赶了出去。赶走了侍女睇睇,梁太太手下的兵力大减,而薇龙就在这时送上门来。这就是她接纳薇龙的真正原因。明白这一点,你才能知道张爱玲写得有多好。姑侄在室内初次面谈,梁太太坐在椅子上,手里搓着扇子,用扇子挡住脸,“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姑妈看侄女,要看就大方看,为何要用扇子挡着脸,才能盯着看呢?答案很简单,她要看清薇龙,却怕被薇龙看穿——因为她对薇龙的打量,绝对不是出于对薇龙的善意。她在算计她,她一直都要算计她,直到把薇龙算计到悲剧里为止。接着是出色的会话描写。按照正常的逻辑,当梁太太答应资助薇龙、帮助薇龙在香港把书读完时,她们最该讨论的问题应该是哪一个呢?当然是如何向薇龙的父亲解释的问题。事实上,薇龙最大的困难就是这个问题。直到离开姑妈家,她依然是“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但梁太太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关心,甚至当薇龙试图跟她讨论,即,“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张爱玲不动声色地写出了这女人的冷漠,她一点也不关心这小女孩面临的困难,她一心要了解、要估算的只是这个小女孩的利用价值。你会不会弹钢琴,你会不会打网球,你有打网球的衣服吗?她迫切想知道的是,这个小女孩适合不适合培养成升级版的睇睇,一个“鱼饵”升级品,一个新的更有战斗力的情场先锋队战士。那满满的衣橱,哪里是亲情?那不是一个小女孩所需要的,那是一个替征服者厮杀情场的“鱼饵”所需要的。薇龙虽然还不是完全明确姑妈的用意,但已经感觉到其中的不妙。因此,薇龙才会一阵恐慌,“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她才会低声对自己说:“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在梁太太那里,薇龙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侄女,而是一个新的鱼饵,一个新的情场排头兵。事实是,两三个月后,这个鱼饵就被送上了战场。薇龙穿上那些漂亮衣服,被梁太太安排进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去“吸引一般年轻人”。等到那些年轻男子被薇龙吸引过来,“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段,把那人收罗了去”。张爱玲写道:“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薇龙把帮助姑妈钓男人,多少看作一份工作。她帮她出学费,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付出的,将比她想象的多很多很多。从她走近姑妈这座“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的房子开始,她就走向了她的命运陷阱。亲手打开这陷阱盖子的,正是那个她称为姑母的女人。梁太太让我想起《十八春》里的曼璐,曼璐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自己的妹妹,造成了妹妹的悲剧。但你怎么谴责曼璐呢?她早已活成了人生的末路。梁太太也是如此。梁太太最可悲之处,也是她最可笑之处——执意要做年轻男子的情人,执意要做一切男人的情人,为此不惜一切。就连薇龙都可怜她:“她需要爱——需要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里是多么可笑!”可是,这位梁太太,她是放荡到失心疯了吗?不,她不是放荡,她只是恐惧和凄惶。她害怕衰老,害怕到令人诧异。对女人而言,衰老虽然令人怅然,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更不是灭顶的灾难。但她对衰老害怕到滑稽,女人太害怕衰老了,就会表现出种种滑稽——她打扮的样子,让薇龙感觉“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而侍女们也口口声声管她叫“少奶”。她发脾气时劝不住,侍女们说“小心起鱼尾纹”,她就立刻和颜悦色起来。侍女又说“小心起雀斑”,她就一阵风地跑进屋子里去。为什么她这么害怕衰老?因为她自己的青春,她从未自由使用过。在她最该理直气壮享用自己的青春时,她的青春不属于她——她把她卖给一个不爱的人了。她原以为可以等他死了,这青春还能有所剩余,“可惜他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很划算,但到老了,她才知道,她很亏。不属于自己的青春,就像没有年轻过。不归自己支配的人生,就像从来没活过。她才明白,她卖掉的青春,定价还是太低了。她只能拼命地拼命地,用美妆用锦衣哄瞒自己,让自己觉得青春还在。她只能拼命地拼命地去征服男人,来向自己证明自己的魅力。但是,张爱玲说“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什么饥荒呢?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那些东西。那些细细碎碎的生的快乐,那些跟钱无关、跟利无关的纯粹相爱的温暖。她有很多很多钱,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些。她突然觉得,这辈子等不到有这样的人来爱她了。她落入时间苍凉的大水中,挣扎着呼救,可是没人听见,也等不来温暖的手。于是她疯了一样出击,每一个男人都不放过,老的小的,连年轻的汽车夫都要诱惑。侍女睇睇跟她吵架,揭短说:“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话是难听,却是真的。女人活成这样,也是真的狼狈和凄凉。张爱玲把她叫做“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的女人,多可笑啊,她最终却用余生想去寻找坐在自行车后面笑的感觉。她横刀夺爱,夺走薇龙有好感的年轻大学生,那样费力地去拉拢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去魅惑他,去取悦他,跟他谈恋爱。一个她年轻时绝对看不上的男孩子,对她好一些,她就满心满意地欢喜着。连薇龙都可怜她了,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可是梁太太她自己也知道,结局已定,她永远不可能体验到青春相爱的感觉。我在课上对大家说,如果一个人说她“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那是因为她没有在宝马车里哭过。哭上一次就知道了,那绝对不好过。梁太太的狼狈和凄惶,就是这样的结果。梁太太是个可悲的人,这是一个赢了金钱,却输了幸福的女人。但她又是个可恨的人,因为她不懂反思。她自己被金钱葬送,却把薇龙拉进金钱的荆棘之地。她尝尽人生无爱之苦,却怂恿薇龙走向无爱的剧情。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悲剧从何而来,她的问题是,狂热要爱,却没有能力相信真情。这是她跟薇龙的本质区别。说到底,她要的只是可悲的补偿。为了实现她的补偿,她一直都没有摆脱划算不划算的思维方式,这是个可悲的恶性循环,她因为划算不划算的思维牺牲了青春,又想用划算不划算的思维去补偿这牺牲。这样的梁太太,越是渴望越是冷漠,越是索爱越是自私,她最后对薇龙所做的可怕的安排,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那是我们要讲的下一个属于薇龙的女主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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