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香槟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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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顿，你好呀。春风沉醉，傍晚我走在街上，风真的不冷了，当然，也不怎么暖和，有一丝凉意，但只会让人舒适。我住的地方，小孩和老人们，又走出门，到小区里活动，人一下子又多起来。我住的城市，在春天活过来了。
最近你还好吗？久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换了发型，烫鬈了头发，又穿上了新的大衣，生活好像还是老样子，只是我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每当时间过去，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对去年此时的自己感到费解。
去年的你，和今年的你是同一个人吗？我想我不是了。不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些外形上的东西，这跟长发短发，直发鬈发没有任何关系，就是再次被春风吹拂时，我意识到，有些在我心里发生的事情，真正结束了。
某种意义上，我们现在的生活，不过是旧日的回响。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被重要的事情影响着，这毫无疑问，但是诺顿先生，我们对旧日的眷念，也应该掩藏得更深一点。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们只能活在此刻，稍稍回望或幻想未来，都只会给人徒增烦恼。此刻我窗外的白噪音依然响着，它日复一日，或许只有我听到了它的回响。
最近我总是在半夜醒来，诺顿先生，你知道的吧，那种睡了个好觉，大脑得到满足，醒来时神清气爽之感，可惜的是，这种时刻总是出现在凌晨三点，或者四点，等到五六点的时刻，我又会睡过去。这种不合时宜的清醒最近来得特别多。那个时候，我的记性总是变得很好，郑重地提醒过，时间正在流逝，一切都变得很遥远。我们总是忘记此刻的事情，钥匙放在哪，牙刷是什么颜色，对身边的事情毫无印象，可是那些遥远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清晰，清晰就是尘埃落定，记忆为它敲上了一枚章。
午夜的清晰来得过于频繁，让我不堪其扰。诺顿先生，我还不想那么快忘记呢。时间却毫不留情面地关上了过往的大门。最近我好起来了，我的朋友们也说我好起来了。日渐繁忙的工作，越来越顺手的生活，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好得我没什么可以抱怨。醒来的时候，我会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香槟，在屋子里砰的一声，推开木塞。我在庆祝什么呢？在凌晨三四点，感觉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真的喜欢上这里了，诺顿先生。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熟悉每件家具摆放的位置，在黑暗里知道在什么地方转弯，不碰到任何东西。有时候猫会跟着我，从这里走到那里，我们都习惯了这个地方，被我称为家的地方，真正填充进了我们的日常。
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我跟您说过吧，在我清晰的记忆里，所有的童年都是夏天，似乎我并没有在冬天长大过。我和朋友在乡下鱼塘边玩，突如其来一场暴雨，我们躲进土地庙里，好奇地望着这场大雨，土地里腾出新鲜的泥腥味，鱼塘中泛起万千水花。那天好热呀，但是我们淋了雨，躲在庙中，却感觉到很冷，有小孩突然哭了起来，想要回家。不知道为什么，诺顿先生，没过多久，我们都变得很害怕，对雨的新奇全然消失，恐惧它会永远下着，而我们不能回家。
有人安慰起了哭泣的小孩，将她搂在怀里。等了很久，那场雨淅淅沥沥地停了，太阳又露出来了，我们高兴地跑出来，踩在稀软的泥地上，走回家去。那一路，我们走了很久，久到每个人都有点消沉，诺顿先生，我总觉得那场雨就是某种开幕式，它告诉我们，没什么永远的快乐，也不会有永恒的悲伤。那丝躲在厚云深处，缓慢射出的阳光，就是人生的香槟时刻。
砰，一切都过去了，虽然你还是会不快乐，但是真的过去了。
我总是喝得很快，还不等冰凉的香槟有任何机会变温，几乎贪婪地大口喝完，凉意刺激口腔、透进身体，再浸入大脑，一切都变得很美好。诺顿先生，我们所期盼的和庆祝的，不过就是在午夜醒来，不期待任何事情发生，而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多美妙，是不是这样？
这种香槟时刻只属于我一个人，此刻我只是自己，不是任何社会人，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直到我脑袋昏沉，而天色将明，世界又将重新开始，我睡过去，又醒过来，再次和世界相连。所有的实物又将开始喧闹，连窗外的白噪音也准时出现，我们又投入到闹哄哄的环境里，新的一天，新的一生，又开始了。
可是我们也知道，在某个晚上，我们又会迎来香槟时刻，大拇指用力推开木塞，等待着那砰的声响，一缕凉雾冒出，清澈的酒咕咕倒入玻璃杯中。
又是只属于自己的，一个人的，美妙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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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Pic |Alex Ka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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