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一刻】赵勇 | 拔起萝卜带出泥,《大学语文》现形记

徐中玉主编,华东师大出版社1981年版
拔起萝卜带出泥,《大学语文》现形记
赵勇
看到于丹教授去我老家晋城的相关报道后,我想写一篇她如何“扯淡”的文章,又觉得可以从她拿来路不明的名人名言忽悠人说起,于是便去找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
《乡土中国》我买过两本,先是三联版的那个小册子,后来见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一版《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1998),便又请回一本。为什么我如此珍爱这两本书?因为那里有我的青春阅读记忆。
初读《乡土中国》应该是1986年,那时我大学毕业不久,已被分配到晋东南师专工作,同被分去的还有山西大学学经济的杨红旗兄弟。杨在政史系教书,我在中文系混饭,同住单身宿舍筒子楼,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俩就鬼混成了朋友。他那里有把破木吉他,成天他都那么快乐,在铺上、在窗下、在楼道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让我羡慕嫉妒恨之后,顿生追模之心。于是,我花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也买回一把,从此走上了“弹琵琶”的不归路。红旗热乎了两年就金盆洗手了,所以他最终当上了县委书记。我则始终惦记着民谣古典六根弦,玩物丧志,结果直到现在都没多大出息。
就是从杨红旗那里,我知道有费孝通这么个人,因为他先知先觉,手头有本《乡土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
我与杨红旗,1991
因此,第一遍读费孝通,我借的是杨红旗的书,读后很震撼。1993年我去太原开会,逛书店时见这个版本还有,便立刻将它拿下,回到上党盆地后又赶快复习一遍。这本书定价七毛一。
看《生育制度》是在济南读研期间,那是1987或1988年的事情。书是从图书馆中借出来的“天津人民”版(1981)。因为是借的书,我就不仅读得细,而且还抄得多。但为什么要读此书呢?当然不是夸我“会弹琵琶”的李衍柱老师布置的任务,而就应该是读《乡土中国》挨震之后留下的后遗症。那个时候,研究生在山东师大还是凤毛麟角,我们也就比本科生多了一些特殊待遇。比如,我们可以走进图书馆的书库中,在那里寻寻觅觅,自由穿行,发现其中更多风景。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在架上,而他的《古拉格群岛》却打成了捆,丢放在一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我至今记得看见《古拉格群岛》时的心中狂喜——不让那三卷册上架,意味着此乃禁书,甚至是“毒草”。但至高享受不是“雪夜闭门读禁书”吗,不是“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吗?于是,我遵从弗洛伊德所谓的“快乐原则”,拆掉《群岛》绷带,拎着它大摇大摆(心里其实打着小鼓)出库登记。图书管理员哪里知道库里乾坤?就这样,索氏《群岛》三大卷被我名正言顺地借出来了,结果读得夜不能寐,白天瞌睡,果然中毒很深。
《生育制度》在架上,它当然不可能是禁书。
这就是为什么我后来又买《乡土中国生育制度》的原因。
话说于丹同志到我家乡走过看过之后,我就开始找《乡土中国》。《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很容易就能找到,但我那天的犟劲上来了,觉得找不到那本土黄色封面的小册子,就无法证明我读过此书。这一找,上天入地寻之遍,拔起萝卜带出泥,《大学语文》现身了。
当年装修房子时,我就自私自利,先吃先占,把最大的一间本来是卧室的屋子改做书房,又把整个一面墙做成书架,顶天立地,很是排场。书架宽大,能放前后两排书。前面的光明正大唱戏,或《朝阳沟》,或《红灯记》,确保我一眼就能瞅见听见;后一排躲在幕后敲锣,《沙家浜》,咚咚锵,以便我锣鼓听音,顺藤摸瓜揪出来示众。例如,《于丹〈论语〉心得》这本“名著”面子不小,自从我琢磨过《百家讲坛》后,它就一直停放在明处。而费孝通这本“大家小书”,我却把它打发到了暗处,因为前台已有《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叫板起霸。那天,我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手持绿玉杖,空中寻天鸡,爬高上低三五轮,才终于锁定目标——先把前面那排书一摞摞移开,果然发现《乡土中国》藏得深,隐得透。取它时顺便瞅一眼垫在下面的书,咦?《大学语文》?
陈洪主编的《大学语文》,1999
为了让后排书也露一小脸,我大都在下面垫着《审美阅读与批评》,且一垫两本。《审美阅读与批评》是赵某拙书,当年出书之日,也恰好是我搬家之时;又因书商给了我一堆,送了几十人,再送没人要,我便拿过来让它们垫底——它们躺着,其他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在它们身上站着,伸胳膊撂腿,做做广播体操,也算是物尽其用。当年的《存在与虚无》不就是这样吗?——这本书整整一公斤,开杂货店的法国人买回来又读不懂,便把它当作秤砣用。但除我那本之外,也有躺倒不干的书甘为人梯,那天我找费孝通,发现下面就有两本《大学语文》。
这大概就是《存在与虚无》的初版本
看到那两本语文,我就开始隐隐期待,会不会有徐中玉主编的那本?抽出来瞧,果然!第一本正是“华东师大”版(1981)。于是我立马血压升高,心跳加快,激动得直想拍地皮,差点掉下青云梯,只好改成拍屁股。想起去年我写《黄药眠、徐中玉、童庆炳:三代学者的友情》时,我多想手头有本徐先生的《大学语文》翻一翻啊。但那个时候过脑子,我哪里知道它躺在架上安然入睡已达十五年之久?
徐中玉先生
从梯子上下来,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我念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并不需要学《大学语文》,这是哪里跑来的初版本?
打开仔细瞧,发现许多课文勾画、拼音、注解甚多,恍惚了好几下,又回过头来看封面,发现右下角写着本媳妇大名,才一下子恍然大悟。当年那个小姑娘上大学念哲学,她是需要学一学《大学语文》的,那是她1983年用过的课本。
媳妇念过的《大学语文》
另一本《大学语文》是陈洪主编的,也让我颇感困惑。此书封面上有“高等教育学历文凭考试全国统考课程教材”字样,版权页写着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9年出版。书里的文言文勾画得更多,注解得更细,却大都不是我的字——我的字粗针大麻线的,也点缀其中,但密密麻麻、细若游丝、小如蝇头的娟秀行草究竟出自谁之妙手?抽了三袋莫合烟,喝了两杯私房茶,终于才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往事:读博期间,我虽拿着310元的最高生活费(工作八年以上才有资格拿此额度,一般都是290元),但一买书就抽不上烟,喝不起酒,变成了标准的贫下中农。大学同学宋若云早我两年来北师读博,她见我成天穷酸饿醋的,走路都打晃,是不是就把她讲的那门课连皮带肉转让于我,于是才有了这本《大学语文》?
不成,我得问问常年住在国外的她。
宋若云后来答复了,确实如此。
这是她与我共同用过的《大学语文》,蓝字她,红字我。
重又打开徐中玉主编的《大学语文》,浏览琢磨其所选篇目,发现全书263个页码,古代的诗词歌赋文言文就约占230页,立刻觉得徐先生真是不简单。早在八十年代初期,他就意识到语文学的就是古诗古文周树人,这是多么超前的思维!记得2003年非典期间,童庆炳老师带着我们编写高中语文教材,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刚入学的孩子第一次上语文课,老师教的是“来来来,来上学;学学学,学文化”,这其实很没文化。但假如他们的第一课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有学头了。像徐先生一样,在语文教育上,童老师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古文主义者。说这话我敢对天发誓!
想到这里,我便把老妻喊过来,说,看你当年念《大学语文》,学得还挺认真,现在我就来考考你——
《滕王阁序》背过吗?
没有。
“泯然众人矣”出自何处?
不知道。
那我考你个简单的。“北风卷地白草折”的下一句是什么?
想不起来了。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是谁写的诗?
这……是诗吗?
于是我板起面孔,团结紧张严肃不活泼地说,你这个同志呢,当年肯定上的是个假大学!
这句话扔出去后,我才一下子找到了正版中文系大学生的感觉,也恢复了一家之主的尊严。然后,我翻开《陈情表》,高声朗读一遍,检测了一下我当年背过的课文是否还滚瓜烂熟。待清气上升,浊气下降,食归大肠,水入膀胱之后,我才打开电脑,准备不三不四,继续去写一些让人欢乐惹人愁的文字。
2020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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