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仲景:米

冉仲景:中国作协会员,男,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参加过诗刊社第十五届青春诗会。出版了《从朗诵到吹奏》《众神的情妇》《献给毛妹的99首:致命情诗》等诗集。
人没有爱过,不配去死。 _____冉仲景

●冉仲景
一粒米里,
藏有一个农妇巨大屈辱和微小的尊严。
——题记
电话里,她说:“仲景,没得米了,
去街上买点回来吧。不然,
我和你爸爸明天就要挨饿了。”
声音悠远,细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她并不缺米。
塑料桶里,木箱子里,还有硕大的
锑盆里,到处都是她收藏的
白花花的大米。我回答她:
要得,明天我就去买,买,买米!
她是我娘(她说过,只有
吃商品粮的人,才配被叫做妈妈)。
打完这个电话,她就
离开了让她劳累了一生的浮世。
这一天,2011年12月9日。
从早到晚,没出过太阳。
亲手拔掉针管后,她睡着了。
等我赶到她床前,喊她,
一千声,一万声,她都不再答应我了。
半瓶葡萄糖,无声地挂在床头。
1934年3月,她降生在草窠里,
没有人迎接。今天,她做了神,成了仙,
也没有人送行。她有子有女,
了甚于无。也许,在广阔尘世,
她是,唯一一个,用电话,留下遗言的人。
而遗言的核心内容,居然是米,
竟然是米,也只能是:米!
白昼,头顶烈日;黑夜,缝补衣衫。
她劳作在海拔很高的山坡上,
却没有高过脚踝的梦想。
太苦了,别说78年,
哪怕一刻钟,也足够漫长。
政治,军事,法律,经济,哲学,
与生活在田间地头的农妇无关。
她的信仰,是粮食。
她的宗教,是米。
米,带给她憧憬,带给她快乐
还给她带来了勤苦,悲哀和无尽的屈辱。
太简单了,别说78年,
哪怕一万年,也特别短暂:
一粒米,就概括了她的一生。
粗手大脚,头发蓬乱。
偶尔,也俯下身去,抓起石头,打天。
偶尔,也会望着
又蔫又萎的秧苗,骂娘。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怀疑她
还是不是个女人,还要不要美。
从十七岁开始,她就让青春虎背熊腰,
让爱情犁田打耙,让风霜
一次一次为她画妆。
为赡养大家闺秀出身的母亲,为
盘活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她牺牲妩媚,亲近邋遢,越来越丑。
三年自然灾害,具体到锅里,
是清汤寡水;具体到碗里,是糠糠菜菜。
灶台边,幼不更事的弟弟妹妹,
哭着嚷着要吃米饭。
她扬起手臂,恶狠狠地警告:
“快吃。再不吃,
就在你们脑壳顶上,打个眼眼,灌。”
(她亲眼目睹全身浮肿的毛公,
在田埂上,走着走着,倒下去,再没爬起来。
生性机灵的松大大,翻墙越瓦,
偷吃了农业社一坛子猪油,
拉了七天稀,双腿没蹬,就咽气了。
她还知道,怀有身孕的
荣昌大嫂,是被观音土,撑死的。)
为了全家人能够沿着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继续前进,她逼迫他们:吃——
(她常常一边把饭菜分给弟和妹,
一边说:姐在山上吃了好多红刺泡,姐不饿。)
弟弟妹妹成人。31岁的她,
便把自己,嫁给了一个
百无一用的乡村教师。
成了受人歧视的半边户(男吃供应粮,
女务农的家庭)。
公社是根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瓜。
人民公社好。人民内部,
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生产队
给她评最低的工分(7分)。
要知道,秋收了,工分可以置换成口粮,
工分就是米。她哪能服这口气。
生产队修晒谷场,她背起三百多斤重的石板,
走了两里路,气都不喘。
缺少智慧的她,使出苦肉计,
只两个目的:向队长,向会计讨公平;
同时,向社员同志们无声宣告,
在冉家坳,拼劳力,男人也强不过她。
1966年,丙午。马。
农历5月7日。午时,马。
麻旺区人民卫生院,名叫谭应豪的医生,
从她的肚腹里取出了一个
呆头呆脑的婴儿(46年过去了,
这匹马儿,驽钝依旧,没有前途)。
三天后,高龄产妇的她,不管不顾,
瞒了医生护士,抱了儿子,
偷偷出院。等着她的,
是操起猫头(斧子)劈柴,是
灶前灶后为人和猪煮食
是不假思索扛起锄头跟大家一起,
爬到高高的坡上做活路。
她跟婶娘们聊天:我家仲景要吃饭,
不勤快些,饭往哪里来?
“半边户,一窝猪。
巴倒(依靠)生产队,肚皮胀像鼓。”
闹子在唱,丘丘在唱,尕巴在唱,黄花在唱,抽和在唱……
全冉家坳的小东西们,纷纷亮了嗓子唱。
半边户的她,装聋作哑。
这样的时候,她会叮嘱儿子女儿:
“莫还口,莫惹祸。
遭诀(骂)就当风吹过。”
为争夺一穗遗落的稻谷,闹子
(大我两岁,冉家坳的孩子王)一脚头,
踢到我裆部,又稳,又准,又狠。
此时,她正跟社员们,
讨论林彪从飞机上掉下来的事。
听见我呜呜哇哇乱叫,
不由分说,母狼一般,扑向闹子。
几乎同时,闹子的爹、娘、哥,
朝她蜂拥而上。结果,闹子自是安然无恙,
她的头发,掉了一大把,
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
又是青黄不接时节。
我和两个妹妹,一溜儿坐在屋檐下面,
面黄肌瘦地,等她回来。
天没亮,她就动身去三十公里外的银岭
借洋芋(大春收后,等量还米)。
我们饿:肚皮巴背,双眼发绿。
山坳上,却不见她背洋芋归来的身影。
直到半夜,她终于被一架滑竿
抬了回来(银岭山高路滑,她
一个趔趄,就跌进了山谷)。
她微笑着,从被条里,吃力地
伸出血肉模糊的右拳,然后,慢慢
摊开来:一粒洋芋!
“仲景,狠实读书啊,
你恁个丑,要是没得本事,挣不来钱米,
连姑娘(媳妇)都找不到。”
那年我11岁,刚从天坑中,
捡了一条小命回来,
她抚着我脸上的伤疤,不无忧虑。
还能要求手握锄头的农妇,
说出怎样的大道理呢?
对一个男人来说,米,生之必需;
媳妇,亦是不可或缺。
连这两样起码的东西都无力获取,
无疑是人生的大失败。因此,
一直以来,她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教育家。
尽管我终不成器,辜负了她。
一滴,一滴,一滴,
她悲愤的泪水,把深梦中的我灼醒。
那个早晨,阳光明媚,
鸟雀声声欢鸣。
而她,多么无助:“老四毛,
不准水从他田里过,
还把我们家的田坎,挖断了。”
水桶挑,脸盆端,木瓢舀……
她,我,两个妹妹,全体出动,
为稻田加水。天道酬勤,
这一年,我们家,光稻谷,就收了两千多斤。
“龙洞河那丘田,不施肥,
都可以打三挑谷子。倍子林那块土,
陡是陡点,肥得冒油呢。
还有,还有茶林堡的沙地,
种上花生,全家一年都吃不完……”
她在如数家珍的同时,
悔恨难当。农转非的政策,
将她从土地里拔出来,
移植到小镇上,做一个无事可干的家属。
她心里的空,她心里的痛,
无人可以体会。真的,无人。
从前她常念叨:只有鼎罐煮米饭,
哪有鼎罐煮文章。自从
知道儿子做了诗人以后,她改口了——
写得好文章,胜过太上皇。
当然,当然,她是看不见《诗刊》
《星星》的。但凡县报上有我的文字,
她都会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读。尔后,
小心翼翼地叠好报纸,置于枕边。
她曾跟父亲说:你儿子,
要得,写这么多字,买得到好多大米!
哮喘,脑梗阻,神经末梢远端无力。
风湿,心肌炎,关节痛……
她躺在雪白的医院里,以孱弱的身躯,
跟病魔的集团军作战。
78年,苦难的生活折磨了她,
也让她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意志的坚韧。
出院时,医生告诉她:
“老人家,你可以回家了。
把心放宽些,好好吃饭,好好过日子。”
她笑了,像一个孩子。
棺材漆黑,她躺在里面。
也许,这是她头一回,伸直了腰。
她的妹妹,我的姨娘,一边抹泪,一边回忆:
“我姐年青时,身板直得像座塔,
是王家堡有名的女大汉。
可恨的冉家坳,用石头、犁耙和柴禾
把她压成了驼背。”
我大声说:不,不,
是米,是米,压住了她的命。
岁月漫漫。她有没有喜悦过,
有没有快乐过,有没有
骄傲过,有没有,幸福过?
除了辛勤、穷困、卑怯、隐忍和挣扎,
她还能有怎样的人生?
如今,她去了遥远的天国,
是否还会为米惊惶忧惧?
当我又一次拿起手机,附于耳旁,
再也没人叫我去买米了。
许多年前,她生下我,剪断脐带,看我成长。
现在,她抛下我,把我
留在人间,独享浩阔的狐单。
她,讳名王玉荷。用米,养育一子两女。
她,是我的娘。
2012-5-30

叙事相对抒情,主要的不同点之一在于抒情可以如诗人潘维所言“先有上句可能才有下句”,而叙事则需下笔前进行必要的整体运思与结构梳理。至于二者的交融不是我这里要谈的。《米》这样的叙事体长诗,其写作难度非在于语言的组合与输出本身,而在于叙事之前对事件(素材)枝蔓的削除与细节处理,包括叙述过程中对事件和语言本身自觉地地“去粗取精”。在当下,这种写法所具有的挑战性,并不弱于寻求一种新的写作可能性。表面看来它在传统老套,旧调重弹,实则却是带有反思意味地在“旧光景”中重新激活“母爱”中永远不朽的诗意。
从文本和诗意的生成来看,冉仲景的这首长诗,“米”无疑只是个引子,或曰一粒诗歌的“酵母”,它与诗中的“洋芋”、“口粮”等皆互文并指涉着人“生之必需“的首屈一指的东西,所谓“民以食为天”。从该重层面看来,《米》便有着质朴中的广大、叙事中的精神。
而从结构上看,诗人则立足于“现在”的位置,以忆念为手法,以时间为经,同时以“米”作为贯穿全诗的又一结构线索,从不游移旁骛,,真可谓一粒米就浓缩了“漫漫岁月”中母亲艰辛、苍凉的一生。当然,软弱的、忍辱负重的、逆来顺受的“母亲”,却也有着一股坚韧的劲头。这“坚韧”也正是这样的“母亲”留给后人的最为珍贵的精神遗产之一。
它的文本固然是粗粝的,叙述的中人物故事几乎不可能用通常的诗意文字来表达。“从十七岁开始,她就让青春虎背熊腰,/让爱情犁田打耙,让风霜/一次一次为她画妆。”诗本身也只能“牺牲妩媚,亲近邋遢”。但这种粗粝的抗拒融化的人生“母本”,使我们的灵魂抽搐不安,精神遭受着创痛。这苍凉的美学情调,仿佛等同于消极悲观,“除了辛勤、穷困、卑怯、隐忍和挣扎/她还能有怎样的人生?”诗中“母亲”的形象恰恰叠映着中国千千万万旧式(传统)的农村母亲的身影,因而我相信它自会在读者心中引发出感情的共鸣。
类似家族史的写法在百年来的中国文学中特别富有意义。张枣、宋炜等优秀诗人都写过自己的父亲。这首诗,相较雷平阳和朵渔分别写父亲、祖父的那两个文本,其除了生活材料的不同,似乎在角度、样式和内涵的挖掘上仍缺乏足够的新意。但它给予我们的感动,以及充盈于诗中的悲伤和怨怒情绪,无疑会让我们认同这种粗粝之美,尽管可能有人认为《米》中的情感向度或技法使用有些“古旧”、“落后”。
(——金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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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子,信琳君,号无聊斋主,家居山水之间,中国作协会员,诗人,书画家。中国国家画院曾来德工作室访问学者。著有诗画集七部。
扫一扫,遇见无聊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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