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丽：能被李沧东选中，又懂得拒绝洪尚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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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DeepFocus × 文素丽
采访 | 金慧妍、Peter Cat
于釜山
前言
文素丽不是那种外形让人惊艳的女演员，甚至在美女如云韩国艺能圈，她的长相有些日常，让人很难想象但又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这样日常脸会成为所有这些著名导演的选择；但另一方面，她似乎又是一个演技让人十分惊艳的演员，哪个片子里有她出现，她总是能让观众记住她的角色，记住她那张有些普通脸。
然而，就是这个并不高产，相貌也不绝对出众的演员，却几乎随同着2000年后韩国电影崛起而在国内观众熟知的绝大多数韩国导演的电影中担当过女主角——李沧东、林常树、洪尚秀、朴赞郁，似乎文素丽挑剔的从影生涯就是一部新千年的韩国电影史。
近些年，文素丽作为演员依旧低产，但同时她也有一些新的变化，比如当起了导演，比如更多参与到了丈夫张俊焕电影的幕后。而当她再一次出现在了中国观众视野中，则是因为在朝鲜族导演张律最新韩国电影《咏鹅》中担当女主角。我们也正因此，有幸在《咏鹅》釜山电影节首映期间采访了这位新千年来韩国最重要演员。
《咏鹅》剧组在釜山
本来和文素丽将近一个半小时采访时间应该绰绰有余。但或许是太想从文素丽的演员视角重新回顾下新千年来的韩国电影，以及她和不同导演之间不同的工作方式。这个采访似乎怎么聊都没有尽头，甚至一不当心连细聊《咏鹅》机会都没有了。因此，这个访谈只当抛砖引玉，让我们换个视点，重新认识下这位女演员以及近20年的韩国电影。
“李沧东时期”文素丽
深焦：首先我想从“导演”文素丽谈起，因为前几年您自己导演了一部电影《今天也是女演员》，实在很有趣作品。我很好奇，2013年您是在怎样的心境和状态下，重新回到学校，去学习导演，又拍了一系列短片呢？
文素丽：我是2006年结的婚，2011年生了孩子。虽然也有一些女演员生完孩子两三个月之后就会恢复工作，但是于我而言并非如此。我此前作为演员工作了十多年，生完孩子总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而且，比起我二十多岁、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我能在韩国电影中扮演的角色也减少了很多。所以我当时在想，如果做一些关于电影的功课，会对我的演员生涯有所帮助。除此之外，我大学时是教育学专业，没有系统学习过表演或是戏剧、电影，虽然这些是我长久以来的兴趣所在，所以我可能一直都对此心存渴望。休息或者充电的方式因人而异，对我来讲，回到校园里学习是可以让我得到充分休息的方式。
深焦：您当时选择的是导演专业？还是更宽泛的电影制作或者电影研究专业？
文素丽：我本来只是想学习电影，但是身边不断有导演朋友建议说，导演专业，相比于电影理论、电影制作等专业，可能是更有趣的学习选择。导演专业最能对电影整体过程展开研究，会更接近电影的本质，大家一起协作拍短片什么的，也会是更有趣的学习过程。所以我最后选择了导演专业。
电影《今天也是女演员》剧照
深焦：拍完自己的导演处女作之后，日后会想继续做导演吗？
文素丽：对此我没有特别的计划。我不是为了一定要成为导演才学导演专业的，而是出于对电影的热爱，是为了学习电影而读的导演专业。现在我认为我的职业是演员。如果说目前为止我是以演员身份来做电影这一行的，那么以后，只要是有趣的作品，我有可能会做导演，也可能做策划或者写剧本，做电影的身份和方式会有很多种，现在是这样的一种开放心态。
深焦：您是从小就梦想当演员的吗？
文素丽：其实并不是。我小时候性格非常内向，如果要当众发言或者唱歌，对我来讲是非常艰难的事情。而且，我也不是从小看电视剧、电影长大的。小时候反而很想当作家。后来一边读书一边想着以后要做稳定的工作，就为了当老师去（成均馆大学）师范专业。在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看了一部话剧，是由崔岷植出演的话剧，看完很受触动。上了大学就试图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去接近表演。
深焦：对大多数中国影迷来说，他们都是通过《绿洲》认识您的，当然其实此前您已经出现在李沧东导演的《薄荷糖》中。您读大学时学的并不是表演，那您是如何成为演员，进入演艺行业的呢？
文素丽：大学毕业那年，为了系统学习戏剧，我有想过重新去别的大学学习戏剧，最后也被录取了。在这个时间点，身边有一位朋友建议我去参加李沧东导演新电影的试镜，因为这位朋友之前看过《绿鱼》，很喜欢。那是一次有几千人参加、规模庞大的公开试镜，也是我第一次参加试镜。我当时其实也并没有想要做电影的想法，而且未来是要去学习戏剧的。朋友劝我说，就当是一次经验，去参加一下也无妨。所以最后我就当是积累经验去参加了试镜，也见到了李沧东导演。那次试镜来了两千多人，经过2个月时间、5轮选拔，李沧东导演最后将我选定为主人公。后来就开始了《薄荷糖》的拍摄，接着又一起合作了《绿洲》。
电影《薄荷糖》剧照
深焦：众所周知，《绿洲》中的角色非常难以演绎。为什么李沧东选择了您？
文素丽：拍完《薄荷糖》之后，我一直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要继续做电影，因为觉得自己对电影还不是很了解，也苦恼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同时，也因为对电影充满好奇，我又参与了几部短片的选角工作。当然，我也会不时去见李沧东导演。听到李沧东导演正在策划这样一部电影，一开始我是在帮他做取材工作。因为我在大学学的是教育学专业，所以也通过做志愿者帮助脑瘫患者在家学习的过程，来完成对这一特殊人群日常生活的资料调查和收集工作。
有一天，李沧东导演把我和薛耿求叫过去，说自己要拍这样一部电影，这部电影会是很冒险、很有挑战性的一次尝试，因为不知道这样的角色会怎样被观众接受。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也会是《薄荷糖》的原班人马。然后导演就提议，要不要和大家重聚在一起，去挑战一下。就这样，有了后来《绿洲》的合作。
深焦：这个角色是如此特殊，您们是如何做到这一切？
文素丽：在拍摄前，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在导演工作室里垫了两个垫子，开始设计《绿洲》中角色的模样。我们几乎是按照每个身体部位来设计的，脸部、手部、胳膊、腿部的动作以及肩膀要往哪边倾斜，每天都会反复地练习，最后再把所有部位整合起来练习一遍。这个阶段的练习中，我们也推着轮椅外出过，作为对影片中我和薛耿求外出场景的排练。进入拍摄之后，就没有对角色外在形体的指导了，因为这些几乎都是在拍摄前设计好的，足以让角色鲜活地动起来。拍摄阶段就主要针对内在情感，针对人物成长和情感走向的指导。
电影《绿洲》剧照
深焦：听说李沧东导演是对演员极度控制的导演，甚至会精确到每一个动作？
文素丽：首先，李沧东导演的工作方式不是一上来就下指令让我照做的那种。比如说要拍剧本中的某一场戏，他会先讲这一场戏是什么内容，然后让我表演出来给他看。我需要向他展示，我会怎样在这个房间里行动，会是怎样的情感流向。等我做完之后，他会根据我的表演再去做指导。特别是面对《绿洲》中的这种角色，因为导演本人也是行动自如的正常人思维，难以对脑瘫患者的行动作出指导，他对这种特殊状态是难以下判断的。所以反而会先让我试一试，然后在此基础上进行调整和指导。
整体来讲，几乎没有自我发挥加入一些剧本中没有的内容。其次，拍摄前我们已经一起做了几个月的准备，在此期间也对剧本展开了很多讨论，彼此交换过意见。比如恭洙在地铁里唱的歌，导演会让我选一首给他，还有剧本中所写道的，你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什么，这些导演平时也会问我，都会反映到剧本里。所以没有在拍摄现场再加入或修改的情况。
深焦：《绿洲》大获成功之后，您紧接着和韩国另外一个大导演林常树合作了《偷情家族》。我很喜欢您的那个角色，一个女性主体意识特别强、一个欲望分明的女人。
文素丽：我在跟李沧东导演合作了两部作品后，跟林常树导演合作了我的第三部作品。因为两位导演风格各异，倾向性也完全不同，说话的方式也很不一样，所以一开始我是很惊讶也很慌张的。而且当时我29岁，还没有结婚，但剧本中的角色是一位已婚有段时间且有一个养子的女性，那时的我难以去揣摩剧本中角色的生活，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真正去理解这个角色。我似乎是带着这样的不安开始的，但是最终通过《偷情家族》，我真正被韩国电影界所认可。
直到《绿洲》的时候，大家还认为是李沧东导演造就了我，如果说之前带着这样的偏见的人占多数，那么在《偷情家族》之后，人们开始认为我不只是得益于导演的指导，开始认同我是一名真正具备了表演才华和能力的演员。通过这部影片多少受到了这样的认可，所以我也觉得很幸运。
电影《偷情家族》剧照
深焦：2010年左右，您开始和洪尚秀有了一系列合作，这段合作是从何开始的呢？
文素丽：其实洪尚秀导演之前就找过我几次，说想跟我一起合作，但我一直都在回绝。因为洪尚秀导演初期的作品我很喜欢，像《猪堕井的那天》《江原道之力》这些，但到了《生活的发现》《男人的未来是女人》，作为观众我是不怎么喜欢的，所以也不是很想跟他合作。因为不是很喜欢他彼时的作品，所以一直拒绝，直到后来一起合作了《夏夏夏》。
在拍摄《夏夏夏》之前我拍了6个月的电视剧，因为电视剧的拍摄系统、工作方式与电影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拍完后整个人处于精疲力尽的状态。在这个节点，洪尚秀导演又一次向我发起了邀约。此前他拍了《海边的女人》，我看完那部电影觉得洪尚秀导演的电影变得有些许不同了，而他作出改变的那个方向恰恰是我所喜欢的。而且，洪尚秀导演的拍摄方式与其他人非常不同，他不会提前给剧本，常常是早上才给到，也没有什么需要提前一两个月准备的，所以我也想尝试一下那种自由的工作方式。特别是拍摄了几个月电视剧之后，想要尝试一些全新的、自由的工作方式。当时就想，那就试一试《夏夏夏》吧。后来拍摄的过程和结果都很好，所以又接着合作了两部。
深焦：洪尚秀拍摄时是完全没有剧本还是会给一些剧本？相对于李沧东导演那种提前讨论剧本的严谨方式，对于演员来说，这种方式与其说是容易，我想不如说是更难了吧？
文素丽：拍电影这件事，不同的方式有各自艰难的部分，没有所谓更难或者更容易。洪尚秀导演虽然不会提前给剧本，让演员提前做准备，但是会事先一直开会，有这样集中观察演员的阶段。通过这个观察的过程，我甚至不知道最后剧本中我会以怎样的角色出现，所以有时我甚至感到害怕。因为我展现给导演的样子会反映到剧本里，而我并不自知那会是我的哪一个侧面。
另一层面上，因为是非常低预算下运转的剧组，在进入拍摄后会根据天气、场所的不同而一直发生变化，对于这些，我也要去适应，要时时作出调整。很多时候我没有看到完整剧本，所以有时候直到拍摄结束，我都不知道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也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在向着正确的方向行进。但是如果与洪尚秀导演之间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关系，拍摄过程就会非常有趣。因为剧组工作人员也非常少，所以拍摄现场很像是家族一样的气氛，大家会像一起出门旅行一样去拍摄，所以非常享受。
电影《夏夏夏》剧照
深焦：您拒绝了洪尚秀导演好多次，但听说，您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和张律导演合作。
文素丽：张律导演跟李沧东导演是很好的朋友，从他们的作家时期开始两个人关系就很好。我之前就经常听李沧东导演提起张律导演，后来也在釜山电影节见到了他。我也很喜欢张律导演的作品，比如《豆满江》，所以也想过有机会要跟他合作。直到有一天，张律导演对我和朴海日说他正在写一个剧本，拿到剧本之后也觉得很好，就自然而然开始合作了。
深焦：据我所知，张律也不是一个喜欢参照剧本来拍戏的导演。
文素丽：张律导演也有在拍摄现场做即兴指导的时候，但这次在《咏鹅》中这样的情况会比较少，因为比起他之前的作品，《咏鹅》算是预算比较高的作品了，虽然比起其他韩国电影的预算还是很低的。可张律导演常常是以更低的预算完成拍摄的，比如《春梦》，比起现在是更随性的状态吧。因为比此前作品预算要高，所以为了更好地利用这些预算，反而即兴指导的情况不是很多。但是在现场也偶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比如在去拍摄现场的路上，看到路边有演出，导演临时起意说我们去拍这个吧。
再比如，因为说当天没有拍摄，正在住处休息，导演突然要拍一场穿和服的戏，我就临时借了一套和服去拍摄。这样的过程也非常有意思。张律导演虽然手上有完稿的剧本，但也会拿着剧本一直在现场寻找着什么。他不会满足于按部就班地对着剧本拍摄，而是以此为起点，不断地去探寻。我不知道他跟其他演员是怎样工作的，但在与我工作时他不会讲很多话。用导演的话来说，他只要对我说一句，我就能做到举一反三。所以虽然我们之间的对话很简短，但并不影响彼此之间的沟通和理解。他偶尔会给我听一些诗或者音乐，通过这些我也获得了很多灵感，觉得整个过程很有趣。
电影《春梦》剧照
深焦：张律电影常常笼罩在东北亚中日韩三国错综复杂的历史伤痕之中，这种关系直至今日依旧复杂，身为演员又是如何置身于这样一种故事背景之中。
文素丽：我们身处于纵横交错的东北亚关系之中，也共有着令人心痛的历史，虽然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片土地上，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每天忧虑着这些问题去生活。同样，我们只是把人物放置在了这样一个环境之中，但不是要求对这些问题有深刻的忧虑和沉重的愁苦之情，我觉得《咏鹅》是这样一个拍摄过程。
我知道，张律导演虽然生活在中国，身份是中国人，但他和我们是同一个民族，以少数民族的身份生活在中国，同时又是生活在与朝鲜接壤的区域。他本身对于朝鲜、对于历史的思考，加之个人的生活历程，常常对这些问题有很深刻的关注和忧虑，以身处于界线的心境去观望社会现象、去讲故事、去拍电影。通过看导演的电影，我明白他是这样生活过来的。虽然我自己心中对这些历史问题和政治问题的答案是悬而未置的，但是我相信导演会在他的电影中有很好的解答。平常在私下场合，吃饭或喝酒的时候，会对这些问题交谈很多，也彼此了解对方各自有怎样的想法，同时导演也教给了我很多事情，我相信这些都会自然地融于作品之中。
电影《咏鹅》剧照
深焦：最后，回到您自己导演的《今天也是女演员》，这部电影给观众一种错觉，似乎看到了日常生活里的那个文素丽。
文素丽：这部影片虽然是以我的生活为素材拍摄的，但它不是一部纪录片，是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它反映的是我生活中的一些方面，与其说是我生活的全部，不如说是我生活的一个侧面。我认为即使不是一名演员，生活在当下的很多女性都是会有共鸣的，所以也想跟大家一起来分享、探讨这些问题。
深焦：直到今天，您都不是一个产量很高的女演员，因此，电影对您来讲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文素丽：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但是现在电影占据了我生活中很大一部分重量。因为我丈夫也是电影导演，两个人之间也常常讨论很多关于电影的话题，身边最要好的朋友也都是电影人。我常常在思考什么是好电影，我们应该拍怎样的电影，要以怎样的态度去拍电影，这些问题仿佛占据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相对于靠表演来赚钱，作为职业演员以此来谋生，电影对我来讲意味着更多，有着更大的意义。
电影《今天也是女演员》剧照
深焦：会和张律导演来中国拍戏吗？
文素丽：不久前张律导演搬回了中国，听说他要在中国拍电影。我和朴海日第一时间就表达了我们也想去中国拍戏，不是说在中国拍摄就要全班启用中国演员，也可以有韩国演员，我们曾经这样向他表达过。我认为我和张律导演，相对于只是合作一两部作品的关系，是一种更长久而特别的缘分。所以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韩国，都希望这个缘分能继续下去。而且对于与外国导演的合作，我也一直是开放的心态，如果有机会与中国导演合作，希望能遇到一些新鲜的、具有挑战性的作品。但我并没有到中国捞钱的打算。只要是新鲜、具有挑战性的作品，不管是怎样的导演，我都非常欢迎，想去试一试。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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