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最喜欢梅和樱两种植物,梅花如一个知性的绝代佳人,典雅脱俗,暗香清远,风华动人,而樱花好像身边的青春女神,纯粹热烈,让人迷醉。
赏樱如今是风靡全球的热潮。目前全世界的樱属植物共有约150种,主要分布在北半球的温带地区。中国、日本、韩国为野生樱属植物分布集中的几个国家,其中我国西南一带有最丰富的樱属种质资源。从化石证据看,樱属植物起源演化中心就在今天中国的西南部到喜马拉雅山区一带。我国共有樱属植物48种,是世界上樱属种类最多的国家。
图:世界樱属植物分布地图 作者制作
中国对樱属植物的观赏利用也有悠久的历史,早在河南新郑“裴李岗”新石器遗址(距今约八千年)的植物遗存中就有樱核和梅核等。湖北江陵战国墓中也出土了樱桃。
历史上不同时期,不同地方对樱属植物的称呼多种多样,常见的有含桃、鸎桃、樱桃、朱樱、山樱、樱花、崖蜜、麦英等。早在《礼记·月令》中就记载仲夏之月,天子“羞以含桃,先荐寝庙。”(意为天子进献先熟的樱桃来祭祀宗庙)。东汉时的儒学大家高诱解释说:“以鸎所含食,故曰含桃。又名鸎桃。”这里的“鸎”字就是黄莺的“莺”的古体字。大约在秦汉以来,“鸎”逐渐被“櫻”字所取代,近代简化为“樱”字。
秦汉时期,樱属植物除了作为果树栽植外,已开始作为观赏之用,遍布于公私宫苑园圃之中。
例如司马相如写于西汉初年的《上林赋》中就提到“樱桃蒲陶,隐夫郁棣,榙沓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
杨雄(公元前53年—18年)的《蜀都赋》 中写到“被以樱梅, 树以木兰。”晋朝左思也写道:朱樱春就,素柰夏成。可见在当时的宫苑中已广泛栽种有樱树。
图:湖北葛仙山野生的华中樱满山开放 图片来源网络
自汉至清,更有近千首诗词歌赋中提到各种樱花,其中不乏隽永佳作,若是要细细品读,可以专门写一部著作。
1500多年前,南北朝时王僧达在诗中专门吟诵了初樱:
初樱动时艳。擅藻灼辉芳。
缃叶未开芷。红葩已发光。
王僧达是东晋丞相王导后人,刘宋时曾为宣城太守。诗中“藻”指华丽的纹彩,“缃叶”指浅黄色的叶子,“葩”指花。1600多年前,贵公子王僧达所观赏的樱花新叶浅黄,花朵红芳,开时艳光四射,颇为类似今天的“关山”等品种。诗人在1500多年前看见红山樱的欣喜至今仍让我们感同身受。
南朝时沈约《早发定山诗》有句: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
同时期的萧瑱《春日贻刘孝绰诗》:涧水初流碧。山樱早发红。
这两句可为后来杜甫“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和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先导,而且南朝时的古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樱花之美,花发成片,如火欲燃,用来描写今天的樱花盛开也很合适。
到了隋唐,诗词中提到樱的句子就更多了。上至御苑宫观,下至山村茅舍,处处可觅得樱花的踪迹,烘托出一个盛世的身影。
从隋唐帝王到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鬼李贺、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等等,有名气的,没名气的诗人,咏樱佳句屡见不鲜,而且这时樱的意象不光仅作为以荐宗庙,赏赐达官的名贵水果出现,更是作为自然生灵的代表,从观花观果甚至观叶的观赏角度,体现出了和梅花、牡丹等不一样的青春、热烈的欣赏意象。
隋炀帝杨广在《宴东堂诗》咏道:
雨罢春光润。日落暝霞晖。
海榴舒未尽。山樱开欲飞。
“宴东堂”说明是在宫室园林中所见,而不是野外,是专门人工栽植用来观赏的樱花。
唐太宗李世民也有《赋得樱桃》诗,诗虽平常,倒也形象生动:
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
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
诗仙李白在《久别离》中感叹道:
别来几春未还家,
玉窗五见樱桃花。
王维关于樱花的句子自有一股空灵之气:
每候山樱发,时同海燕归。
今年寒食酒,应是返柴扉。
—《送钱少府还蓝田》
绕篱生野蕨,空馆发山樱。
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
—《游化感寺》
杜甫关于樱花的句子则充满着生活气息:
西蜀樱桃也自红,
野人相赠满筠笼。
—《野人送朱樱》
朱樱此日垂朱实,
郭外谁家负郭田。
—《惠义寺园送辛员外》
李贺的《美人梳头歌》中樱花和美人联系在一起:
背人不语向何处,
下阶自折樱桃花。
李商隐更体会到了樱花的寂寞:
何处哀筝随急管,
樱花永巷垂杨岸。
—《无题四首》
和李商隐并称小李杜的杜牧则更中意樱桃的诱人:
新果真琼液,人应宴紫兰。
圆疑窃龙颔,色已夺鸡冠。
—《和裴杰秀才新樱桃》
一些诗人为樱花的白似飞雪而感叹:
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
—刘禹锡《和乐天宴李中丞宅池上赏樱桃花》
记得花开雪满枝,
和蜂和蝶带花移。
—于邺《白樱树》
晴气熏樱蕊,丰蒙雪满林。
请君三斗酒,醉卧白罗岑。
—李群玉《春日寄友》
开花占得春光早,
雪缀云装万萼轻。
—李绅《北楼樱桃花》
晓觉笼烟重,春深染雪轻,
静应留得蝶,繁欲不胜莺。
—温庭筠《二月十五日樱桃盛开》
还有的诗人更为樱花的红如云霞而沉迷:
山樱先春发,红蕊满霜枝。
似夺朝日照,疑畏暖风吹。
—吕温《衡州岁前游合江亭 见山樱蕊未折因赋》
樱桃花参差,香雨红霏霏。
含笑竞攀折,美人湿罗衣。
—孟郊《清东曲》
径柳拂云绿,山樱带雪红。
南边青嶂下,时见采芝翁。
—李咸用《题王氏山居》
皮日休到处殷勤求医以治眼疾,就只为了看山樱放红,可谓爱樱之人。
殷勤莫怪求医切,
只为山樱欲放红。
—皮日休《病中书情寄上崔谏议 时眼疾未平》
万树香飘水麝风,
蜡熏花雪尽成红。
夜深欢态状不得,
醉客图开明月中。
—皮日休《春日陪崔谏议樱桃园宴》
这几天又把《全唐诗》翻了一遍,唐朝除了帝王将相、文学大豪外,还有一些不太有名的古人也被樱花感动着,他们关于樱花的诗句也流传到了现在。
洛阳归客滞巴东,
处处山樱雪满丛。
—羊士谔《登郡前山》
路逢寒食节。处处樱花发。
携酒步金隄。望乡关双泪垂。
—苏癿《菩萨蛮》
山中尽日无人到,
竹外交加百鸟鸣。
昨日小楼微雨过,
樱桃花落晚风晴。
—殷尧藩《游山南寺》
花时人欲别,每日醉樱桃。
买酒金钱尽,弹筝玉指劳。
—项斯《欲别》
粉红轻浅靓妆新,
和露和烟别近邻。
万一有情应有恨,
一年荣落两家春。
—吴融《买带花樱桃》
而整个唐朝,甚至历史上,对樱花最为情有独钟的诗人,是在诗歌史上并称为“元白”的好CP白居易和元稹。《唐才子传·白居易》中说“﹝白居易﹞与元稹极善胶漆,音韵亦同,天下曰元白。”至少从对樱花的情有独钟来看,两人倒的确称得上志趣相投,音韵亦同。
下面这一组是元稹关于樱花的诗:
心源一种闲如水,
同醉樱桃林下春。
—元稹《同醉》
樱桃花下送君时,
一寸春心逐折枝。
别后相思最多处,
千株万片绕林垂。
—元稹《折枝花赠行》
有酒有酒歌且哀,
江春例早多早梅。
樱桃桃李相续开,
间以木兰之秀香裴回。
—元稹《有酒十章》
樱桃花,
一枝两枝千万朵,
花壔曾立摘花人,
窣破罗裙红似火。
壔:音岛,指土垒
—元稹《樱桃花》
樱花对于元稹是有酒有诗有回忆。白居易笔下的樱花,更是青春年少,作乐欢畅的象征,看到樱花想到的是青春易逝,感叹的是白发易老,但最终,有樱花的日子还是令人迷恋难忘的,不由“停杯两相顾,堪喜亦堪嗟”。
引手攀红樱,红樱落似霰。
仰首看白日,白日走如箭。
—白居易《花下对酒》
逐处花皆好,随年貌自衰。
红樱满眼日,白发半头时。
—白居易《樱桃花下叹白发》节选
樱桃昨夜开如雪,
鬓发今年白似霜。
渐觉花前成老丑,
何曾酒后更颠狂。
谁能闻此来相劝,
共泥春风醉一场。
—白居易《感樱桃花,因招饮客》
梅樱与桃杏,次第城上发。
红房烂簇火,素艳纷团雪。
—白居易《花下对酒》节选
晓报樱桃发,春携酒客过。
绿饧粘盏杓,红雪压枝柯。
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
停杯替花语,不醉拟如何。
—白居易《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
樱桃花,
来春千万朵,
来春共谁花下坐。
不论崔李上青云,
明日舒三亦抛我。
—白居易《履信池樱桃岛上醉后走笔送别》
相思莫忘樱桃会,
一放狂歌一破颜。
破颜:意指使人心颜顿开
—白居易《天寒晚起引酌咏怀》
蔼蔼美周宅,樱繁春日斜。
一为洛下客,十见池上花。
烂熳岂无意,为君占年华。
风光饶此树,歌舞胜诸家。
失尽白头伴,长成红粉娃。
停杯两相顾,堪喜亦堪嗟。
—白居易《樱桃花下有感而作》(开成三年春季美周宾客南池者)
慢牵欲傍樱桃泊,
借问谁家花最红。
—白居易《小舫》节选
春风先发苑中梅,
樱杏桃梨次第开。
荠花榆荚深村里,
亦道春风为我来。
—白居易《春风》节选
白居易不但欣赏樱花,更是想要种樱花,这倒符合了百度帖吧上一些花卉爱好者的标准,你是不是真正爱一种花草,那衡量的标准就是要去种它。
亦知官舍非吾宅,
且掘山樱满院栽。
上佐近来多五考,
少应四度见花开。
—白居易《移山樱桃》
小园新种红樱树,
闲绕花行便当游。
何必更随鞍马队,
冲泥蹋雨曲江头。
—白居易《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
在这首诗中,白居易明确提到了人工栽植欣赏的红色樱花品种,和现代的文青一样,白居易既爱白色的樱花,对红色的樱花也很青睐,甚至在白居易的眼中,樱花不但花、果可观,连绿叶都觉得别有风情。
南馆西轩两树樱,
春条长足夏阴成。
素华朱实今虽尽,
碧叶风来别有情。
—白居易《樟亭双樱树》
白居易笔下一系列的樱花诗,意境已和侧重于吟咏傲雪凌霜坚贞品格的梅花诗大为不同,樱花在诗中直接以美丽让人沉迷,更是年少年华、青春烂漫的象征。在樱树下与春风共醉一场,赏的是樱花如雪,怀念的是如樱花一样烂漫易逝的青春。从古到今,人们欣赏樱花的感受一直是一脉相承。
唐朝以后,咏樱诗句也是比比皆是。
南唐后主李煜在《谢新恩》一词中借樱花来表达自己的相思之情,月下樱花在静静飘落,仿佛化作了自己日夜想念的佳人:
樱花落尽阶前月
象床愁倚薰笼
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宋人王洋的诗句“桃花樱花红雨零,桑钱榆钱划色青”为我们描绘了在宋代的春雨中,樱花和桃花相映,雨雾空蒙的美景。
苏东坡在词《浣溪沙》中的句子“芍药樱花两斗新,名园高会送芳辰”则描述了一种和芍药花期相同,开在春末的晚樱。
除了以上,五代至宋、明还有一些不错的关于樱花的诗词,在这里举一些印象深刻的。
樱桃花谢梨花发,
肠断青春两处愁。
—五代韩偓《青春》
西园夜雨红樱熟,
南亩清风白稻肥。
–五代韦庄《题汧阳县马跑泉李学士别业》
山樱抱石荫松枝,
比并余花发最迟。
赖有春风嫌寂寞,
吹香渡水报人知。
—宋代王安石《山樱》
山深未必得春迟,
处处山樱花压枝。
桃李不言随雨意,
亦知终是有晴时。
—宋代方岳《入村》
樱花已熟酴醾放,
春去虽忙意尚夸。
—宋代卷刚中《晚春有感》
山樱花落红飘雨,
野草烧残青入烟。
—宋代李曾伯《宿深桥驿》
梅花谢后樱花绽
浅浅匀红
试手天工
百卉千葩一信通
—宋代赵师侠《采桑子》
柳色青堪把,樱花雪未干。
–明代郭翼《阳春曲》
以上等等,不胜枚举,我国从先秦时期起,涉及到樱花的诗词歌赋就蕴籍深厚,佳作频现,可以说我国的樱文化由来已久,渊源流长。倒是近代中国陷入列强侵略,军阀争霸,战火纷飞,百业凋零,人民流离失所,更谈不上对樱花品种的繁育欣赏了,只有在相对稳定的云南还有高盆樱栽植。
改革开放以来, 随着人民生活的安定和社会的富裕,欣赏樱花的热潮也方兴未艾。我国目前观赏樱花栽植规模已达100多万亩,综合产值达700余亿元。有了市场需求,自然也会有“工匠精神”,近几十年来,我国在丰富的野生樱花资源基础上,引种驯化和择优繁育的樱花品种也越来越多,我国樱花品种的权威确认方式,主要是由国家林草局授与“李属”植物新品种权,现在每年官方登记的樱花新品种络绎不绝,如南林大培育的元春、胭脂绯,山东培育的名贵红、明媚阳光、在华南培育的中国红樱、倾城等。当然,欣赏樱花除了看品种外,更要看樱花个体的长势、大小、花量等,只有年分高,树形大,长势佳,花量繁盛的老树才能真正体现樱花之美,目前我国自主育种的新品种樱花还需要时光的积累,相信假以时日,也一定会形成让人沉迷的樱花景观。
图:丽江普济寺的两百多岁红花高盆樱
樱花因为美丽而得到人们的喜爱,我们对樱花文化的认识要避免两个极端, 一个极端是排斥否认日本园艺家对樱花育种的贡献,作为园艺植物的樱花并不是代表了日本军国主义或者所谓武士道,它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另一个极端认为樱花文化就只是日本文化,只有日本作出了贡献,应用樱花文化就应建日式园林,完全否认中国自古就有樱花种植欣赏的传统。这两个极端只是个别的庸人自拢之,和樱花倒是没有任何关系。
“相思莫忘樱桃会,一放狂歌一破颜。”樱花天生丽质,花儿自开自落,我们也只要纯粹的欣赏它就足够了,让美丽超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