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不远,就在你我共饮的这杯酒中

劝酒歌
莫笑农家腊酒浑,
举杯何日不销魂。
酒逢知己千杯少,
情不走心一世昏!
酒中有乡情
浠水酒风很盛,男人不会喝酒,就像阳痿一样让人取笑。尤其过年的时候,户户飘酒气,家家扶醉归。
直到如今,老家人管拜年不叫“拜年”,而是“喝年酒”,年就是酒,酒就是年,酒才是这个节日真正的主角,而你我这些酒徒,不过是一只只长着手脚会四处走动的人肉酒杯罢了。
那时候拜年,回想起来,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就是“流动的盛宴”。拜一户亲戚,就得喝一顿酒。从初一喝到十五,我每天跟着父亲出去,坐在钢丝车(浠水本地对自行车的称呼)的后座,沿路所见,总会碰到一两个身穿厚厚棉袄倒在路上的醉人,冲天酒气地呼呼睡在自己的呕吐物边上,浑然不觉腊月的严寒。
到每户亲戚家,酒桌上的酒都是浠水本地酒厂出的天宝酒,只有一个品类,长嘴圆腹的玻璃瓶,上面贴着简单的纸质酒标,上面有三个“高粱酒”篆体字,酒液清澈如水。
不知道从何时起,这种酒就开始销声匿迹了,也不知是浠水人抛弃了本地酒,还是本地酒抛弃了浠水人。过年的酒桌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是“白云边”和“关公坊”。
如今回想起来,人生中许多温暖的时光,其实是用无数“乡物”堆砌起来的,故乡的高树、老井、曲折如肠的乡径、祖母的饭桌、雪里的红柿子、山冲里的稻浪、土碗里红色的酽茶……当然,还有用故乡五谷精华酿出来的本地酒。
我不是那贪杯之人。本地酒消失了,无关我痛痒,但老人们总是念叨,往日的酒怎么香、怎么入口,我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也没往心上去。
直到这几年,天宝酒又重新出现在过年的酒桌上,跟亲戚推杯换盏当中,我才觉得原来这种本地酒还有点味儿,香味绵软,像一条绵长温软伸入肺腑的酒蛇,百转千回滑进人的唇喉,喝了不扎喉咙,宿醉之后也没有头痛欲裂的不适感,感觉挺不错的。
天宝酒去而复归,这里面有一段酸辛的故事,直到前几天我才清楚。原来2003年后,县酒厂改制,开始股份制经营,但这条路走得很失败,踉踉跄跄走了几年后难以为继,一个经营了50多年的酒厂最后员工星散,被一个武汉商人接手。但武汉商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的不是重振酒业,而是看中的是酒厂的土地,意图发展房地产。
浠水最缺的不是房子,而是本地的风物。在这个所有行业都在发展房地产副业、最后把副业发展成主业的时代里,商人关心的是资产负债表上的数字,谁能独善其身、避开红尘喧嚣去至精至诚把本业做得精致起来呢?
所幸的是浠水还真有这样的人,前一阵子在一场聚会上,我碰到了王进,现在浠水天宝酒厂的董事长。七年前,他从武汉商人手上接手了一个空壳的天宝酒厂,几年的时间内,苦心孤诣,竟然让僵死的天宝酒恢复元气,重新出现在浠水人的酒桌上。
世界上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现在很多餐饮做得风生水起的,品牌创始人并不是从名厨世家或者餐饮大鳄中走出来的,反而是一些从前连炒勺和蒸笼都没有碰过的人。这些业余人士改变了传统的规则,撼动了世家大族盘踞多年的领地,时代巨变就这么开始了。
王进会喝酒,但喝酒和酿酒就是两码事了。皇帝吃尽了天下美味,但却连简单的炒青菜都做不了。对于酒业来说,王进只是个门外汉。他在浠水做过土产销售,在北京开过人造石材场,做了半辈子生意,生活富足事业有成,他都没料到自己人生来了个大转弯,把身家和所有心思都丢到了酒厂。
2010年,王进在废弃的天宝酒厂门外看到酒厂又要转卖的告示,想起儿时的酒香,想起与父辈在饭桌上觥筹交错的温暖时光,他动了念想:人要赚钱,但不能一辈子就想着赚钱,也要想点有意义的事啊!浠水没有了自己的酒,随便哪个将来在饭桌上想起来都会觉得痛心。于是他掏钱把酒厂买下来,把原来酒厂的老厂长詹厂长请出山,一点一点,开始了天宝酒的新生之旅。
天宝酒还有一个拳头产品“糯米封缸酒”,在浠水真正“封缸”了。这种从唐宋酿造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古老酒种,无人传承,也从人们酒桌上消失多年,也是靠着王进一点点寻找,从酿酒人到配方,如同从化石里寻找DNA复活恐龙一样,竟然也让他做成了。
留住故乡酒杯的人——天宝酒业王进
“糯米封缸酒”这个名字,念起来很拗口,听起来很陌生,其实从没有远离大家的视野。在元朝以前,古代的中国人饮用的都是以粮食谷物发酵酿造而成不经过蒸馏的酒液。知道“武松打虎”故事的,那号称“三碗不过岗”但武松却连饮十八碗的,其实就是“糯米封缸酒”。
宋朝苏东坡,一生文学成就最盛大的旅程是在黄州。他的禄米田在浠水,从黄州到浠水的鞍马舟楫上,他不知道几回研墨挥笔赋诗、几回推杯换盏痛饮,半腔墨气、半腔酒香,成就了苏东坡,也成就了浠水的“糯米封缸酒”。
苏轼的《西江月·顷在黄州》: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很多人都读过这首美妙的宋词,但读不出词里面那微醺的酒意。
这首词前,苏东坡还写过一段小序: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白话翻译:当时我人在黄州任上,一个春夜沿着蕲水(浠水旧称)信马由缰地跑,到了一家酒店,喝醉了酒,趁着月色骑马走上一座桥,解下鞍子靠着,曲起手臂当枕头睡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眼前青山迎面、流水淙淙,美得像仙境,于是写了首词,信笔题在桥柱上。)
他醉卧的这座桥,就是“绿杨桥”;他的这支笔,成了浠水“绿杨桥”糯米封缸酒最佳的广告词,从此这道宋酒,一缸接着一缸,酿过朝代兴替,酿过沧桑巨变,一直酿到十几年前老酒匠们落土归山。直到王进复兴天宝酒,这股差点散了的酒气才继续氤氲起来。
浠水有三绝:巴河芝麻湖九孔藕、茅江望天湖螃蟹、糯米封缸酒,是浠水仅有的三大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如今,唯一能够撑门立户、在外面拿得出手的浠水方物,就是“绿杨桥”糯米封缸酒。
和那些秉承家传事业的人不同,王进是以一个业余人士身份进入酒业却把浠水酒推陈出新做到新高度的。但他这种业余精神,却不是外行和乱蘸,而是一种不为稻粱谋只为故乡计的情怀,把他的人生渲染出一种非常令人慨然的壮美。
王进曾说:“以前我做生意,都在代理别人的品牌,挣得再多也是过眼云烟,多年以后谁还记得?我现在做酒,总会想起小时候屋外大雪纷飞,一家人围着火盆,吃着炉子锅,温一壶酒,就幸福得冒热气。这种幸福我真心希望它不要绝代,真心希望我们浠水人永远不会丢失熟悉的酒香。”
中国人的世界分为两重,一重是茶,一重是酒。茶是仙界,酒是人间。
今天城里的高尚人士已经不推崇饮酒了,他们中流传一句话: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盏茶。对于做大事的人来说,喝酒误事乱性,惹出红尘是非,真正的社交工具还得是茶。
仙界令人神往,但也不耐久住。就像七仙女在《天仙配》里面唱得那样:神仙岁月我不爱,乘风驾云下凡来,飘飘荡荡多自在,人间景色胜瑶台。
我从前不喜欢酒,尤其排斥斗酒。如今年纪渐长,懂得和光同尘,慢慢咂摸出酒中的滋味了。酒里的人间烟火气和人情冷暖,总是让人意犹未尽。一壶浊酒喜相逢,劝君跟进一杯酒,什么千秋大业、万丈红尘、成败悲欢,都在这一杯酒里面了,更何况这还是一杯故乡的酒呢?
●记录俞仓塆的草木春秋和人情冷暖
●每个人以他的故乡为舟楫,驶抵心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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