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自己会陷进这故事|吴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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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南站站台上,我作势跑几步,便停顿,想到朱自清回忆父亲的样子,艰难撩起长袍爬上站台,手里是金灿灿的橘子。他窘迫的父亲额头出汗,我怕自己会陷进这故事,悲苦地看着空落的站台。女儿乘坐开往南方的列车走了,她贴着车窗一张张展示我陪伴她画的画,小王子和有刺玫瑰,猴面包树和蜡黄星星,色彩有些出格,是一个执拗儿童全部的热情。后来,我在公交车里晃荡,听着两个染头发的中年妇女,用沪语谈论房价上涨,一辆电车擦肩而过,冒出浓黑烟雾的屁股上写着:还不去横店?出租屋,偏安的一隅,被台风连根拔起的树倒横,花溪里睡莲,来来去去的人影都显得凄惶。我在门廊里接外卖,被风把门拍上。我只有几个要付出去的硬币,和一双似掉非掉的棉拖鞋,整个世界都在思忖如何破门而入。肇事的狂风倏尔不见了。黑漆漆的楼梯间,暗黄路灯艰难喘出最后一口气。女儿买下来的那只蝈蝈和竹编小笼陪伴我直到秋天。市场买回的菜叶加速枯黄,蝈蝈开始绝食,鸣叫声愈发清冽,充满对生存的赞美。终在一个萧索秋夜,曲子断裂,变成垃圾堆里孤单的羸尸。我寄出的求职信杳如黄鹤,有时,一个人和一座出租屋,静寂得像死。我默默划粥,拌了油盐煮成的粥冻,和着剁辣椒咽下去。我默默抄完一本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向所有来自家乡的关心报完平安,终于得到一个面试电话。是在经贸大厦,当时上海最高的楼宇。我不记得是五十八层还是六十八层,总之,踏上加厚的地毯,我有些无法自持,站立不稳,我彻底失去重心,感觉漂浮,过热的空调令我昏头转向。当我在面试官前面的椅子上坐住,却忘了怎么开口说话——已经足足两周,我没和任何人说话。一句“您好”噎在喉咙里,我绝望地看着那双木然和厌烦的眼睛,终于扯开嗓子,发出公鸭一样嘶哑和撕裂的声音,那声音,一点都不是我。麦当劳大叔被果酱圈出的嘴,像在吹口哨,有麻雀盘旋在他的肩膀,起伏不定。我想在大叔的怀抱里歇上一会,一个拎菜的老太先我一步,她开始挑拣一堆鸡毛菜。我想她是住在老式弄堂里那种,巴掌大客厅只能容下一张餐桌,坐下去,桌沿几乎抵制胸口。老房子没卫生间,白天如厕得去肯德基或者麦当劳,起夜用马桶。儿子们占领了二楼,老太和老头住顶部阁楼,那楼梯,只容一个人侧身上下,楼梯口却还养一头金龟。尽管睡衣还没换就排队倒马桶,但脸上洋溢的还是闹市繁华,他们眼里的不是乡下人就是外地人,个中得意的好处,作为外地人,我是一点也不懂的。腰缠万贯的拆迁户,照例去开电梯做保洁,不肯解放自己的时间,反而,他们习惯了被安排,在市井里生出自在;地铁站偶尔站立的中年上海男人,皮鞋锃亮不染一尘,小喇叭裤子的裤线削得掉萝卜,抹过头油的头发一丝不苟,大概就是演员周立波所指的喝咖啡的“腔调”;还有倒几趟公交车,去南京路某老牌店里,喝一杯二十五元的咖啡,消磨一天光阴的。等等这些,于我格格不入,就像眼中那条苏州河,并不美,散发臭水味道,但世代在两岸生息的,他们与苏州河却有挥之不散的情愫。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曾在北京火车站,上洗手间时,感觉有人盯梢,脑袋背后有一双眼睛,回头一看是个面色淡定的老太。我把手中的烟递嘴上,点了火,老太就从口袋里撕出一张面额五元的罚单,我才看到她带袖笼的手臂上还有一抹红袖章。北京的胡同口总站几位老头老太,他们盯过路人看,眼神总意味深长,我感觉自己不是贼,但也有了贼样恐惧。那眼神,我在上海出租屋也遭遇过。狂敲我的门,喊着“派出所的”,好像出租屋天然就住着罪犯,开了门也没警察,大概警察忙不过来,戴红袖章的老头接说“查暂住证”,然后进来看了看还有没有旁人。后来是协税的,三番五次敲开门,要我联系房东缴纳出租房屋的税金,我不想联系房东,而且指责他不应该冒充派出所的,结果他就不停打电话,有时说他在税务所,有时说他在派出所,而我,有时在电影院。再后来,我不胜其扰,搬家了事。随着深圳“孙志刚”案爆发,暂住证取缔了,但租住者还是无法彻底安宁,社区登记人口,统计信息,一次,我被叫出门,几个男的,也自称派出所的,看完身份证,要我贴墙站立拍照,然后扬长而去,我还没愣过神来。2019/12/26
“我还没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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