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纳·玛丽亚
记得去年9月的一天傍晚,在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我和蔡如夷先生欣赏到了法国后印象派巨匠保罗?高更的大型油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当即被深深地震撼。倒不是说我看得懂油画,而是“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几句话,早已耳熟能详了,因为经常被我们的媒体引用,且被称之为“人类终极之问”。于是回家后,写下了《呵呵,原来这是高更的发问》一文。
近日翻书,重读了一遍英国小说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对“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几句话的体会,似乎又多了一些。应该说,这几句话,就是高更自己一生的总结,是他对自己灵魂的拷问。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我们先来看看高更的这幅画。画家使用鲜艳的大色块,营造出塔希提岛热带丛林诡秘、原始、混沌的气氛。画面右边的婴儿和几个健硕的土著女人,寓意着人的诞生:从母体中孕育,在抚爱中成长,画家似乎是在诠释着我们从哪里来。画面中间,有人正伸手摘果,吃着水果的人身旁,还有两只小动物,被解读为暗指亚当采摘智慧之果,表达的应是“我们是谁”这一层面的意思。左侧的画面中,白发男性老者正低头思考着,老者后面为一尊神像和一位背对着神像、目视远方的黑发女人。作眺望状的黑发女人仿佛在问: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们再来看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这部小说正是以高更的生平经历为素材的,小说中的伦敦证券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便是高更。思特里克兰德突然间远离繁华的都市,告别和美的生活,抛家弃子,来到南太平洋中间荒凉原始的塔希提岛上,心无旁骛专心画画的故事,便是高更的写照。
高更在着了魔一般从事绘画之前,也做过经纪人,在证券交易所有着体面的工作,并且结婚育子,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尽如人意之处,应该说是顺风顺水。可神使鬼差一般,他厌倦了现代文明,厌倦了嘈杂的都市,厌倦了乏味单调的家庭生活。为了自己的自由和梦想,他不管不顾地抛弃原有的一切。
高更向往着蛮荒部落的神秘和原生态,于是远涉重洋来到塔希提岛上生活和画画。从高更的这段经历,我想起了中国近现代高僧弘一法师。当年的那位李叔同,不也是十匹马拉不回头,告别妻儿老小,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留给世人一个永远远去的背影吗?在这个变幻莫测、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上,对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我们是没法用常人的、常识的、世俗的眼光去评判和解释的。我试着揣想,高更是不是因为在人生的道路上“找不到北”,才会在生命快要终结之时,发出“我们从哪里来”的追问?
从与梵高一起住在阿尔勒小村庄到两人分手,从远离热闹的巴黎到置身于南太平洋上未曾开化的小岛,高更其实也是处于“一半清醒一半醉”之间。梅毒让他痛苦不已,女儿的去世使他陷入悲痛的深渊。在坎坷、贫困、沮丧和绝望中,他甚至跑到深山,服下毒药,希望死后野兽吃掉自己的尸骨,求得彻底的解脱。或许正是在被人发现救起后,他醒悟了过来,开始询问自己:我们是谁?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于是产生强烈的创作欲望,因为他急切地想通过画作探索演绎这一问题。“我打算在我死前画一幅宏伟的作品,我空前狂热,日以继夜地工作了一个月。”在生命的尽头,一个人的意识往往能够回光返照,思想的余晖往往能够烛照黑暗。就像弘一法师圆寂之前留下“悲欣交集”4个大字一样,高更在人生进入倒计时之时,给我们留下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幅不朽之作,也给世人留下了难以解答的深奥的哲学命题。
塔希提少女 纵观高更的一生,是在漂泊不定、浪荡不羁、寻寻觅觅中度过的。他1848年出生于巴黎,1岁时随家人来到秘鲁首都利马,长大后出海,四处游荡。1891年,高更踏上了去塔希提的航程,渴望成为土著,成为野蛮人。在塔希提,13岁的少女泰阿曼娜和岛上充满原始韵味的男男女女,给了他无穷的创作灵感,《塔希提风光》《塔希提少女》和《奥兰纳·玛丽亚》等等相继问世。高更也曾回到巴黎,恐怕是在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后,又重返塔希提。在绘画上,西印度群岛马提尼克岛上那火辣、蛮荒的热带风光景致,给了他深刻的启迪。画作在形式和色彩上的简化,很好地描绘出了他自己内心独特而纯粹的感悟。高更意欲挣脱现代文明对人的桎梏,回归到人类淳朴、自然、本真、快乐的幼年时期。出于对生命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好在塔希提岛成了高更精神的家园,促使他最终创作出了伟大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我在想着,高更应该是在自己艰难的过往和多舛的现实当中,在义无反顾的逃避与锲而不舍的追求当中,对人的属性、对人类的存在、对个体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感到迷茫,一头雾水,才在临终时发出了著名的“三问”。“三问”虽然犹如电闪雷鸣,振聋发聩,却不能够指点迷津,产生醍醐灌顶之疗效,让人们拨开云雾见青天。
自从高更在塔希提岛发出“三问”以来,不知有多少人“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试图回答他的发问,探寻着“我们是谁”的人生价值,以免丢失自我。由此我想起了虚云老和尚。从洞房无染到潜心鼓山;从跪行五台到焚指礼佛;从终南入定到振兴曹溪;从云门遭难到重修云居……老和尚最后用“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这样一副对联,总结自己的一生。这副对联,当然和高更的“三问”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两者文字之间自然的流露,是不是有些相通之处?
不过照我理解,倒觉得佛经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更接近于高更的“三问”。万物本空,万物皆空,这个“万物”,当然也包括了人在内。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仔细一想,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对“色”固持执念。一个人,如果一味地贪、嗔、痴,那颗心何处可以安放?
沉浸在毛姆《月亮和六便士》的情节当中,高更的“三问”时不时地响在耳边。我不由得感叹,我们每一个人,如果能够经常真正地问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那么对自己的身心健康,是大有裨益的。
(2020年9月30日写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