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培 | 纪实小说《中国知青》连载十六:夏日炎炎

作者简介
康雪培(Kang Xuepei),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后在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任教。1988年赴美留学,获英美文学硕士学位。出版了英语版纪实小说《In The Countryside》;担任英语版《Zhiqing, Stories From China’s Special Generation》一书的总编;有短篇小说、诗歌、翻译作品被收入多种图书、报刊。

夏日炎炎

清新的晨风拂面而来,把我们的衬衫吹鼓得像船帆,吹干了一夜在蚊帐里逼出来的臭汗,好不爽快!

我们几个与队里人一块儿在玉米地里锄地。锄头面落在干土上,发出脆脆的金属声。给玉米地透透地锄上一遍,胜过施一遍化肥,玉米催着长。我们用锄头把杂草连根拔起,翻倒个身,根朝上地让中午的毒日头晒死,或是压根儿埋入土里,不让它们有一丝生存的可能。否则用不了几天杂草又会重新扎根而起,长得像玉米一般的葱绿。

我们慢慢地朝前锄去。回头望去,身后的土地给翻锄得松软湿润,好似脱换了件新衣。玉米杆在风中欢快地摆动着身躯,像是一个劲皃地给我们道谢致意。

天开始下早露水了,密密细细的。不大一会儿我们的头发湿了,水珠不断地从留海往下滴。湿衬衫贴在身上凉得惬意。我们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这带着透心凉意的空气。

东方天空泛出了红色,晨风渐息了下来。大地一片金色,静静地等候太阳的升起。

太阳从东边山后一蹦而起,光辉灿烂。阳光驱走了露水,空气干热起来,我们又开始出汗了。

我们一个个又热又渴,在田埂上走着急步,回家吃早饭。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小半节裤腿,脚上的布鞋也湿透了,走得吱吱作响。
我们推门进屋,各自冲了杯酸梅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嗨,真解渴!”茹燕用手背抹了一下嘴。
“的确好喝,可我们把一早出的工也喝掉了。”

黎琳一句话说得我们立刻在脑子里算计起来。在上海买一包酸梅晶要一毛钱,出整整三小时的早工只不过挣一分工而已。一分工的价值要根据收成的好坏,大约是七八分钱。
“干一个早晨的活还不够买一包酸梅晶,气人!”茹燕把我们脑袋里的计算答案说了出来。
“要是我们不出早工,在家睡觉的话,也不需要喝什么酸梅晶了。”
“对呀!还不如在家睡觉呢!明早听见早工钟声,不理会它,只管睡好了。”
“我举双手赞成!我最恨早起床了,天亮时屋里才稍为凉快些,正好睡觉。”

我们七嘴八舌的,都同意不出早工。
“那可要少挣不少工分了。”黎琳一提出“工分”两字,我们都哑口无言了。倒霉的工分就像读书时的考分,是学生的命根,我们在农村接受“再教育”表现的好坏就看我们一年挣多少工分。能挣几个钱是小事,我们的前途可是马虎不得,这早工看来还是非出不可的了。
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裤裆田”成了个大火炉。地里的土给烤成了白色,光脚丫踩上去准能烫起一层皮。玉米叶晒得卷了起来,疲疲地耷拉着。我们热得喘着粗气,无力地甩着锄把,只刨起浅浅的一层土。晒得通红油亮的脸上,汗珠大滴大滴地滚下来,落在干土上,印出一个黑色的圆点, 圆点即刻被热土给吸得没了踪影。大地上的一切,在这毒日的暴晒下,都没了能耐。唯有树上的蝉,越热越来了情绪,共鸣出一声声“热死啦-热死啦-热死啦……,”听得更让人燥热心烦。
晌午的太阳燃成了白炙晃眼的一团,正施展其越发慑人的威力。整整一上午歪头扭脖地锄地,颈脖子累得发硬,脑袋沉得像个秤砣,盘堆在后脑勺上的小辫子,焐在草帽里,给汗湿了,头皮痒得恨不得能揭掉层头皮。肚子里早饭喝的粥早没了踪影,开始唱起“空城计”来。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天,太阳给钉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肚子挖空了似的痛起来,两脚也发了软。
“我饿得肚皮痛,”我对旁边的茹燕说。
“我也俄得难受,这‘老驴头’又是忘了时间。”

我愤愤地看看太阳,再愤愤地看看队长。他正在埋头锄地,不紧不慢,没一点疲劳的样子。他盐花斑斑的褂子胳肢下又潮了两大片。
“队长,好收工吃饭了, 我们都饿得招不住了。”我求队长说。
“看太阳早就偏西了!”怡芬加了一句。

队长眯缝着细眼,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玉米地。
“早饭喝稀招不住吧.怎不弄点干的吃?”队长手不停锄,吃吃地笑着说。
“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珠珠哭丧着脸说。

田里的人都停了锄,看着队长,就等他的一声令下。队长朝大家望望,两眼眯缝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
“好吧,走—家!”队长心不甘情不愿地终于开了口。
我们走进屋子,随手摘掉草帽,扔飞蝶似地扔了一地,抓了几块塑料雨布往地上一铺,倒地而睡。潮湿泥地的寒气顿时渗入毛孔,浑身的汗立即收干了。在赤日炎炎下晒烤了一上午,此刻是莫大的享受了。
“小鬼,地上可睡不得!”“木偶老太”经过我家门,见我们横一个竖一个地躺在地上。
“大娘,舒服极啦!”我们齐声说道。
“日久了会骨头疼。”
“没关系,大娘。”我们贪图的只是一时的凉快,谁会去考虑上了年纪以后的事呢!
尽管饥肠咕噜,我们一个个很快地睡着了,一直要睡到怡芬喊我们起来吃饭。今天轮到怡芬烧锅。
我们一个个跨出屋门,坠入了一片酷热的海洋里,头皮一乍,其感觉竟会同在严冬腊月天解过小便,身体释放了热量后打个寒颤一样。屋外的阳光亮得刺眼,白晃晃的一片里夹着闪电般的红色划线,直到眼睛适应了强光为止。远处的空气像锅里的热油烟,颤颤悠悠地向上升腾。地上的草给水煮了似的,青草味儿浓浓地弥漫在空气里。我们开始有气无力地甩动起锄把,眼巴巴地盼太阳早早落山。
一列往上海方向的客车开来,大家乘机停下手中的锄,胳膊往锄头把上一搭,看着一节节车厢风飕飕地驶过,直看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在锄玉米,而是乘坐在火车里,悠哉悠哉地喝茶聊天,明天天亮时分就到家了。

西下的太阳不再咄咄逼人,变得平和友善。大横山的大平顶罩上了一轮金色的光环,夕阳的火焼云映红了西边半个天。此时白天的热浪也退了下去,一天里最好过的夏夜即将来临。
我们走进黑屋,嗡嗡叫的蚊子扑面而来。我们闭紧嘴,屏住呼吸,以最快的速度拿好换洗衣服、毛巾、肥皂盒,就往去年冬天新打的大塘跑去。
我们向塘深处走去,把身体埋入水中,两脚懒懒地打水,让身体浮起来。我们仰面躺在水上,晚风拂面,随着水流慢慢儿地飘,一天的疲劳顿时消失了。照村里的规矩,小鬼是不可以下塘游泳的,可我们宁可听村里人说闲话,也不愿缩在只够给小娃娃洗澡的木盆里,把锅屋泼洒得满地是水,还会让蚊子咬得浑身起块,钻心的痒。
我们躺在“木偶老太”家晃晃悠悠的凉床及叽嘎作响似乎随时要塌陷的躺椅上,手里使劲摇着大蒲扇驱赶蚊子,享受一天高温劳作后的休息。头顶上的漆黑夜空里,闪闪发亮的星星密集得让人看了头皮都起麻,预告明天又是个大晴大热天。我们忿忿地盯着星星看,星星气势凌人盯回我们看。最后我们看乏了眼,不得不扭转头,放弃这相持不下,充满敌意的对视。

青蛙和蛤蟆拉着破嗓门,唱得田里一片呱咕响。尖声细气的蟋蟀颤悠悠地附合着,催我们入睡。夜渐渐深了,偶尔有辆火车开过,一节节火柴盒似的车厢亮着灯,穿破寂寂的夜色,向着更深的黑夜驶去。“天晚了,回屋睡吧,小鬼!”迷糊中,我们听见“木偶老太”唤我们回屋睡觉。

我们很不情愿地从凉床和躺椅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走进屋,撩开蚊帐,顾不上打手电扇赶一下蚊子,便倒头而睡。
明天又是一天……
配乐诗朗诵

我们的青春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芳华飘零落地,
踩入淤泥,无法拾起,
不用去想,因不会忘记。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长茧的手,扛担的肩,
面朝黄土,脊背朝天,
四季轮转,年复一年。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一满缸子的苦水,
日复一日,饮之不尽,
丝丝苦涩是熟悉的回味。
若问我们的青春是什么?
那是一整代人的悲伤,
历史轻意翻过的那页,
是我们血汗蘸写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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