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苏小平

苏小平坐在位置上,教室外,角角鹊花匍匐在水洼处坍塌的围墙上,散发着浓郁的微苦气息。男生女生一团团攒在教室外推着搡着,不时发出兴奋的嗷嗷叫声,她觉得无聊极了。她拿起钢笔毫无目标地在课桌上来回画着,画了大海,又画了一条简陋的帆船,又在帆船上方画了几朵白云。苏小平今年十四岁了,念初二,每个季度的衣服都没法留到第二年再穿,小平的母亲总是向邻里抱怨,“一天到晚就买买买,恨不得拿块石头把她压住,不长了。”而邻居皮笑肉不笑地,不咸不淡地说,“以后把个婆家,多要点彩礼不就赚回来了?” “女伢是菜籽命,落在么田里就是么命。你晓得她以后找个怎样的婆家?儿子靠不到,还想靠女儿?都是人家人。”于是,苏小平常常在落日时分一个人孤零零地爬上楼顶,夕阳笼罩下的水乡犹如朱自清笔下的威尼斯。苏小平喜欢踮起脚尖眺望,长江渺如一线,长江之外是莫测的未来?她看见班上姚勇正跟在一个女生后面转来转去,像个哈巴狗,是陆庆,她的腰只有一拃长,苏小平觉得自己双手稍一用力,就会把她的腰掐断。可是,陆庆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风尘气质,有一次苏小平看见她在角落里和一群男生来回递烟抽。突然,她用钢笔在窗台上无意识地写下“平儿”,又写下“平妹”,再写下“平平”。后桌袁爱国头一伸,小声地对着字念着“平儿……平妹……平平”,随即心领神会地,歪着头斜看着苏小平,诡秘地笑着,一瞬间,苏小平头嗡地一声,脸像红布一样,她的内心被戳了个洞,被袁爱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袁爱国家在一小对面,靠卖零食和廉价小玩具生活,袁爱国歪着膀子,横着眼走路,动不动就骂骂咧咧,“老子要你死”,而现在居然用笑吟吟的,洞悉一切的暧昧眼神看着她!幸好“叮呤呤”的上课铃声响了,物理老师兼班主任章俊进来了,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矜持而冰冷,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一身笔挺的墨绿西装。陆庆好几次冷笑着说,“装什么装,我看到他骑着自行车迫不及待地看镭射。真是如饥似渴。”于是,苏小平上课的时候莫名地发呆,盯着章俊不停张张合合的嘴,又不由自主移向他的下身,脑海中出现许多不堪入目的镜头,谁让那些书籍堂而皇之出现在学校外面的小书摊上呢?电影院门口堂而皇之地摆着不堪入目的电影宣传栏,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前不久的一次录像宣传,内容是广州某位女子在公共场合被众男子轮奸长达一个小时,围观者无数。看录像的人像苍蝇一样,争先恐后,纷拥而来,把电影院门都快挤破了。她亲眼看见楼上鳏居多年的慈眉善目的刘爹爹也挤在人流里面进去了。很快,在胡思乱想中放学了。她敏锐地看见鲍燕和孙毅荣使用了一个眼神,两人脸上马上一副彼此心领神会的表情。班上好几个女生都喜欢孙毅荣。孙毅荣个头矮,也不好看,一脸青春痘,上下散发着一股痞气,还有一些忧伤气质。他是养父母抱养的,曾经两次离家出走寻找亲身父母。偏就这一点吸引了班上那些早熟的女生,并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他,刘小丽,鲍燕,包括苏小平。刘小丽长得似古典美人,悬胆鼻梁,皮肤犹如巧克力般丝滑,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神滴溜溜地转着,她家在街上卖衣,小小年纪的她如生意人一般狡黠。鲍燕白似雪娃娃,眼睛黑似葡萄,挂耳短发似樱桃小丸子,特喜欢拿本书向各科老师问题目,运动素质佳,又特别好吃,十次看到她九次嘴巴都在动,不是在嚼泡泡糖就是在吃小零食。成年后的苏小平有浓浓的书卷气,温婉而知性,像一道明媚的月光抚慰着对方的双眼,以至于可以忽略其五短的身材。可是,1990年的苏小平皮肤黝黑,在鲍燕和刘小丽的映衬下,就像抹桌布之于绸缎。所以,孙毅荣从没正眼看过人淡情浓的苏小平。其实,这一点不重要,1990年的苏小平必须疯狂地爱上一个人。可是,在很多人眼中,苏小平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孩子”。于是,1990年的苏小平活得异常艰辛。她经常在梦里梦到蛇,蛇吐着长长的红芯,面目狰狞,她想逃,可是,两只脚软绵绵的,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只好胆战心惊地任蛇在她周遭盘旋,游走。在梦里,她吓得五内俱焚,魂飞魄散,醒来后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悸。第二天一上午都打不起精神。她看见鲍燕与孙毅荣一前一后朝学校后山走去,很快就消失了身影。他们跑到后山上又干什么去?上次听李丽说,每天放学之后,鲍燕在后山上帮孙毅荣补英语。呸!鬼撒屁蛋!苏小平悄悄地跟上去,很快,也到达了山顶,她隐藏在一棵大树后。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一块花布,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是时,有大风从四面而下,振动满山的树叶,一时纷红骇绿。孙毅荣手插在裤袋里,吊儿郎当地晃着,散发出令她着迷的浓浓的颓废的气息,鲍燕明玉般的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布上,乌黑的短发下一张锥子脸白得晶莹发亮,盈盈地仰着头看着孙毅荣,眼神快要滴下水来,苏小平酸得掉过头。哪里补什么鬼英语?!苏小平悄悄地下山,天地被蓝色时光笼罩着,到处呈现出一片浓郁的蓝色调。山脚处一只浑身掉毛的只剩下一只耳朵的野狗正百无聊赖地啃食一根光秃秃的肉骨头。她低着头闷闷地向家走,她的生活怎会如此无聊无趣无味,如眼前邋遢的野狗?“苏小平,你怎么还没回去?”苏小平抬着一看,原来是方自福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后面飙来了。方自福一直喜欢有事没事围着苏小平转,可是,苏小平不仅不高兴,还大发脾气。其实,方自福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走起路上,头和脚一起抖。又不知从哪弄来一双大方口黑皮鞋穿在脚上,咔嚓作响,像喜剧里头的卓别林。苏小平心中的白月光是“白帝”。“朝辞白帝彩云间”,白帝是个男人,住在五彩斑斓、云蒸霞蔚的深宫,穿一袭白袍,风一吹拂,犹如举袂欲飞的仙人。她只能隔着盈盈一水远远地晀望,她的恋情永远没有结果,也不需有结果,只须完成自己而已。“苏小平,你不高兴?我正好和你一道,我带你一起回家吧。”方自福睁着一对纯净的眼神诚恳地看着她,苏小平想了想,脚一踮,坐在了方自福车座后。方自福高兴地咧大嘴,兴奋得踩着踏板,把铃铛打得叮当响,车骑得快飞起来。大街上,一个少年兴高采烈地载着一个少女飞快地行驶,一路铃声叮当作响,像撒欢的小狗在吠叫获得骨头的快乐。就这样,鲍燕与孙毅荣一如既往地对视,会心一笑。每天放学的时候,方自福总会意外地出现在苏小平面前,然后载苏小平回家。有一天上语文课,上的是张继的《枫桥夜泊》,语文老师“黄麻子”用枞阳横埠腔念着“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副极是享受的表情,在她的不断吟唱中,苏小平突然感觉到湿漉漉的感觉,心里一恸,她想都不想写了张纸条,“鲍燕,请你不要和孙毅荣好了。”然后,示意其他同学一直递到鲍燕手上,很快,又有一个纸条传回来,“谁不愿长厢厮守?你想和我竞争吗?我相信我的实力。”苏小平惭愧地快钻下地洞,“一个学生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争一个男人?太丢人了”。原来,她跟鲍燕在争一个男人!突然,她瞧不起自己,更瞧不起鲍燕,突然之间,她觉得鲍燕原来这么苍白,无趣,低级,就像死鱼眼睛。再回过头来看看,再看看,这二个人原来如此恶心,小小年纪就俨然夫妻自居!他们的妈妈知道后不伤心吗?课间操的铃声响了,她发现孙毅荣没等“数学小王子”走,就溜出了教室,一路鬼祟祟地咧着嘴在笑,笑起来原来这么猥琐。而且个头那么矮,看起来真的像一坨屎,孙毅荣原来这么挫。短短一瞬间,苏小平如释重负,她再不会用该背英语单词的时间写日记了,再不会花该做数学题的时间听悲伤情歌,再不会看花伤神,看月惆怅了!放学后,苏小平没有走以往的路,她选择了山路回家。她急匆匆走到山坳上,回头看下面。方自福正骑着车子在人流中穿行,东张西望,显然在找她,似乎很焦急。苏小平转过身,继续低头赶路,赶路。小路石头嶙峋,她有时拽着树技走,有时脚收不住,猛冲下去眼看着要摔倒了一把抱住迎面而来的大松柏。满山都是古老的松柏,粼片鼓起,苏小平轻轻地剥下来,一捏,掉下细细的木屑,又剥下一片,再捏。冬季的傍晚,山川萧条,落木千山,落日就像刚凉下来的茶水一样。可是漫山的松树苍翠依旧,毫无瑟瑟退让之意,贵如皇胄,墨绿色的松针被寒气笼罩,尖细且长又硬的末端挑着一滴欲落未落的露珠,苏小平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有精神,内心像被泉水清洗过一样。风吹过,小谷里响起一阵涛声,涛声一浪又一浪卷来,呼呼作响,像海浪轻拍海岸,由远而近,慢慢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海啸,整个山谷山鸣谷应。啊!苏小平激动地快尖叫起来,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听涛”,多么庄严肃穆,多么冷峻,多么悠远,多么高雅。苏小平内心似乎涌出一层又一层的光明璀璨的东西,什么鲍燕,什么孙毅荣,什么方自福,统统滚一起去。苏小平带着难以抑制的心情,一口气跑到最高处,任大风把她的夹克衫吹的鼓起来像气球一样,大声喊起来,“啊——啊——啊——”,古老的大山似乎也颤栗起来,山谷里也传来巨大的回声,“啊——啊——啊啊啊——”。苏小平煎熬的内心像刚切开的梨子一样,像刚切开的梨子一样新鲜,清亮而无邪,透着青春少女该有的沁人心脾的气息……那天夜里,苏小平睡的异常熟,梦里常出现的那条伸着红色长芯的长蛇再没有出现。后记:一年后,苏小平考上高中,三年后,苏小平考上大学。五年后,苏小平考上研究生,当了老师,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校园里永远少不了“1990年的苏小平”!衷心祝愿所有的“苏小平”有个如花似锦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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