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图》,你怎么看?

绘画史上总有一些画作,作品本身比其作者名气要大得多。比如十大传世名画之一《韩熙载夜宴图》就是这样的作品。一看到这幅画,你也许张口就能说出这幅画的名字,但对于作者嘛,可能就很陌生了。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画《韩熙载夜宴图》的画家顾闳中在史书中的记载就一句话,“顾闳中江南人也,事伪主李氏为待诏,善画,独见于人物。”关于他的生平事迹,没有。于是,关于顾闳中,大家只知道他画了《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夜宴图》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非常高,它代表了我国人物画、叙事画的最高水平。在艺术手法、绘画技巧、写实水平上都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对人物复杂心理状态的刻画,可以说是超迈古今。最最关键的是,这幅画给我们留下了无穷的问号,直到现在,这些问号也没有得到清晰的解答。
《韩熙载夜宴图》这幅画的主角是韩熙载(902-970年)。
韩熙载是南唐时期世家出身的重要政治家,潍州北海(今山东潍坊)人。后唐同光年间(923-926年)中进士。其父韩光嗣,唐末平卢军乱,被推为“留后”(统帅),后来被唐朝廷杀害。韩熙载假扮商人往南奔到吴国。公元937年,李昪(biàn)建南唐,李昪是吴国宰相徐温的养子,原名徐知诰。徐知诰宣称自己是唐玄宗的的后代,于是改名李昪。李昪将韩熙载召为秘书郎,辅佐太子。中主李璟时期拜为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兼太常博士。但他受权臣宋齐丘等排挤,屡次贬官。最后卒于宋开宝三年(970年)。
我们先来看这幅画画了什么?
《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长篇叙事手卷,绢本设色,宽28.7厘米,长335.5厘米。一共五个场景,四十多个人物。每一部分都以韩熙载为主角。图中戴一顶与夜宴中其他男子完全不同的高高的纱帽的男子就是韩熙载。那高高的帽子是韩熙载亲自设计的,由轻纱制成,当时被称为“韩式轻格”。
画面第一段,听琵琶。韩熙载和赴宴的人一起听弹奏琵琶,屋里人物众多,场面非常复杂。戴着黑色“韩式轻格”的韩熙载和一位身穿红袍的贵宾坐在榻上。其他人物或坐或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弹琵琶的女子身上。
这幅画的最后有一则题跋,其中记载:“常与太常博士陈致雍、门生舒雅、紫微朱铣(音显)、郎粲状元、教坊副使李家明会饮,李之妹按胡琴,公为击鼓,女妓王屋山舞六幺。屋山俊慧非常,公最怜爱。”
根据这段题跋,可以知道听琵琶有哪些人。和韩熙载一起坐榻上的红衣客人,是状元郎粲。弹琵琶的女子当然是教坊副使李家明的妹妹,坐在她旁边回头听的应该是李家明。站在李家明旁边的女子,就是“俊慧非常”的王屋山。坐在屋中长案两端的远端是韩熙载的门生朱铣、近端的是太常博士陈致雍。
前面说了,这幅画对人物的心理描画尤其成功。而这种内心状态不完全通过面部表情来表现,就像这段听琵琶,每个人的内心状态,画家则是借每个人的手来表达的。都说“画人难画手”,我们来看看这幅画是如何借人物的手来表达内心心理的?
韩熙载的手松懈不经意地垂着,眼神则凝视着弹琵琶的人,一副轻松享受的心情。郎粲的左手紧抓住膝盖,既保持身体重心的平衡,又衬出注意力的集中。李家明的右手扶着左腕,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随时都想指点一下妹妹。这里面值得注意的是朱铣,他的眼神根本没有看弹琵琶的人,但是他两手叉起,真正在用心侧耳倾听,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
另外,画中的几案上摆满了杯盘,有专家说,这些杯盘的颜色和形式都是五代时期有名的越窑瓷器。杯盘上的果品,非常清晰鲜明。所以画家在画这幅画时要表现的就是高度真实。
第二段,观舞。大家在屋中观看王屋山跳六幺舞。这段画比第一段松弛不少,韩熙载不再是观众,而是手拿鼓槌,站在红漆羯鼓旁,两手抑扬敲鼓。郎粲侧身斜靠在椅子上,耳朵顾着听韩熙载击鼓,眼睛则欣赏着王屋山的舞蹈。有一人拿着板,进行伴奏,还有一男一女击着掌打节拍。观众之中还有一位和尚,他是韩熙载的好朋友德明。德明和尚与其他观众明显不一样,他没有看王屋山跳舞,而是低着头,拱着手,好像为自己参加这么香艳的夜宴感到羞愧。
第三段,休憩。听完琵琶,看完舞蹈,稍作休息。一位女子扛着琵琶,手拿笛箫,另一位女子端着撤下的杯盘往里走。韩熙载坐在榻上,一位侍女捧着水盆,让他洗手。榻上还有四位女子陪伴。旁边是堆着散乱被子的床。这是夜宴过程中弛缓的阶段,歌舞宴饮后,酒阑人倦,需要歇一歇。
第四段,听管乐。韩熙载坐在椅子上,听歌舞伎的箫笛合奏。这时候的韩熙载,已经完全脱略行迹,袒胸露腹,衣服领子也往后松着,一副狂放的态度。五个乐女坐成一排,吹着横笛、箫。虽然她们坐成一排,却很随意自在,姿势轻松协调,这样形成各自的动态,与她们彩色的服饰映射出音乐流动的旋律。
第五段,散场。歌舞停止了,宴会即将结束,宾客们和歌姬们开始亲密接触了。或是拉着双手,或是勾肩搭背。一切都是那么暧昧,温香软玉拥入怀中的情色意味越来越深。韩熙载则是站在画的中央,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么,该怎么理解这幅画呢?
宋徽宗时期编纂的《宣和画谱》有一段文字,记述了顾闳中创作《韩熙载夜宴图》的故事:
中书舍人韩熙载,以贵游世胄多好声伎,专为夜饮,虽宾客糅杂,欢呼狂逸,不复拘制。
李氏(李煜)惜其才,置而不问。声传中外,颇闻其荒纵,然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视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故世有《韩熙载夜宴图》。
这段文字,我们先不管里面的八卦,提到的人物有三个。一是下令画这幅画的南唐后主李煜,一是画中的主角韩熙载,还有就是画这幅画的顾闳中。这就构成理解这幅画的三个视角,再加上后来欣赏这幅画的观者,于是理解这幅画就有四个视角。
李煜的视角
李煜命人画了《韩熙载夜宴图》,那李煜的目的是什么?
好奇说
李煜听说大臣韩熙载特别善搞宴饮聚会,尤其是他组织的夜宴,更是传遍朝野上下,很多大臣都往韩熙载家里跑,正所谓“多好声伎,专为夜饮,宾客糅杂”。李煜本来就是一个会享乐、好享乐的主,而且还经常和大臣比赛,还因此留下很多“风流话柄”。
现在韩熙载的夜宴成为最吸引眼球的活动,李煜很想见识见识韩熙载和大臣那些“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的行为,但是以皇帝的身份去参加一个大臣举办的情色意味浓厚的派对,似乎不大合时宜。于是李煜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派了几位宫廷画师去韩熙载的夜宴上,将那繁华的夜宴活动“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
李煜派去的画师中,有一个叫顾闳中的画师,他画的《韩熙载夜宴图》,真的是绝了,那华美艳丽的风格,真正描画出了韩熙载那奢华的夜宴活动。李煜看完后,仿佛参加了一次韩熙载的夜宴,非常满足。
不过,后来的宋徽宗对李煜这种偷窥大臣的私生活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变态行为进行了批评,“至于写臣下私亵以观,……,已自失体,又何必令传于世哉!一阅而弃之可也。”也就是说,李煜这种窥视心理,是很不成体统的,以这种目的画出来的画,看完之后,就可以扔了。
还好,宋徽宗没把这幅画扔了,还收入了皇家收藏的精品画集中,流传了下来。
警惕说
李煜听说北方来的官员韩熙载经常搞夜宴,很多大臣都进入韩府。李煜很紧张。
因为李煜即位南唐国主时,北方在经历纷乱动荡之后,终于被赵匡胤统一。这时候,赵匡胤建立的北宋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对南唐动手了。
李煜面对北方宋朝的压力,寝食难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朝廷中从北方来的官员,会不会跟北宋暗通款曲,搞出一些谋反的动作。李煜为了警示一下北方来的大臣,甚至下令赐毒酒毒死了几位北方官员。
在这种敏感时期,韩熙载搞夜宴,会不会有阴谋?要是韩熙载谋反,局面就很难控制了,毕竟韩熙载出身北方望族、有声望、有才干,身边笼络了一批官员。
因此,韩熙载的夜宴,李煜一定要去看看,这样才放心。于是李煜派了几位宫廷画家,潜入韩熙载的宅邸,要看看韩熙载邀请众多官员搞大型聚会,到底是不是密谋造反。李煜派去的宫廷画家就有这个顾闳中。于是就有了这幅《韩熙载夜宴图》。
劝诫说
李煜即位南唐皇帝,国势衰微。但李煜其实没什么大的野心,非常满足于当这个偏安江南一隅的小朝廷的皇帝,享受那独处一方的繁荣,但是时势不允许李煜平静地享受富贵奢华的宫廷生活,北宋的兵锋随时都有可能指向南唐的土地。
李煜面对这样的压力,也想有所作为,至少让自己富贵奢华的宫廷生活能够更长久一些。因此李煜想任用韩熙载为相,能够扛住北宋的压力。可惜这个韩熙载成天只知道饮酒作乐,纵情于声色,完全沉迷于享乐生活之中。李煜对此很头疼,但是“以其大臣,不欲直指其过”。
怎么办?
“因命待诏画为图再以赐之,使其自愧”。也就是说,李煜让宫廷画师把他荒纵的生活画下来,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国家危急,你韩熙载却还沉醉于声色犬马的生活之中,不惭愧吗?能不能振作起来替我李煜分分忧?
但韩熙载对着这幅“夜宴图”,“反复观之宴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韩熙载的视角
《韩熙载夜宴图》画了韩熙载的夜宴生活,于是有人说这是韩熙载的本色,也有人说这是韩熙载的伪装。
本色说
韩熙载作为北方世家子弟,本来是有抱负的,刚过二十岁就中了进士。可惜的是,北方连年战乱,动荡不安。韩熙载不得不流亡南方,来到南唐。
南唐虽然偏居一隅,但是享有相对的和平稳定,经济繁荣,生活安逸舒适。关键是当时南唐的官员还有蓄养乐妓的风尚,以皇帝李煜为首,带头蓄养乐妓,官员刘承勋“家蓄妓乐”数百人;韩熙载的朋友陈致雍,本来家里很穷,但也蓄养了很多姬妾。
韩熙载到了南唐,一下坠入温柔乡。他开始非常自如地享受着南唐奢靡的生活。据马令《南唐书》记载,韩熙载蓄养乐妓四十余人,不加约束,让她们随意与宾客来往。李煜想让其做宰相,但厌恶他蓄养乐妓的行为,甚至将其贬官外放,以为惩戒。被贬之后,韩熙载遣散乐妓,祈求李煜宽恕,后主怜惜其才华,仍让他出任京官。不久,韩熙载故态复萌,又把遣散的乐妓找了回来。
韩熙载甚至还用自己蓄养的乐妓戏弄后周使臣陶谷。那时候陶谷作为后周使臣来到南唐,韩熙载让一歌妓扮作使馆听差人的女儿,和陶谷谈情说爱。第二天,陶谷在南唐朝廷宴席上大摆架子,韩熙载让那名歌妓在筵席上唱出头天晚上陶谷赠她的一首词,陶谷立即颜面扫尽。
南唐,激发了韩熙载内心追求享乐生活的本色。韩熙载对此感到很满足,沉醉于奢靡的生活之中,似乎就可以忘记国是了。
伪装说
韩熙载听说李煜想任用自己为相。对此,韩熙载内心很矛盾。作为一位政治嗅觉敏锐的政坛老手,韩熙载当然不想在南唐国事动荡、风雨飘摇的时候,让自己站到风口浪尖。尤其是承担亡国的责任。
怎么办?
一百多年后,北宋的祖无颇在元丰三年(1079年)说了这么一段话:“南唐中书侍郎韩公熙载,后主时知国祚之将非,放怀杯酒间以自污。”
也就是说,为了逃避为相,韩熙载不惜广置姬妾、大搞特高这种情色意味浓厚的夜宴自毁声誉,在狂歌酒宴、声色犬马中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
韩熙载“常语僧德明曰:‘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入相之命。’僧问何故避之?曰:‘中原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也就是说,韩熙载不愿以南唐宰相的身份承担亡国的责任,最后成为千古笑谈。
顾闳中的视角
顾闳中接到李煜的命令,让去韩熙载家中,默默观察韩熙载的夜宴,并把夜宴上发生的一切都画下来。
而且顾闳中还听说,李煜不光派了他去,还派了另一个宫廷画师高手周文矩一同前往。好像还有一个叫顾大中的画师。看来,皇帝对韩熙载家中的夜宴很重视,急切想知道韩熙载夜宴方方面面的真实情况。
因此,准确真实画下自己看到的一切,成了顾闳中的最高目标。至少不能让周文矩抢了风头,当然还有顾大中。
为了画好这幅画,顾闳中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为了真实、准确,顾闳中基本采用了“铁线描”的画法,因为这是画人物最精炼的技巧。这种线条形状像铁丝的细线单描,可以精确地给物体和空间进行分界,不能有犹豫、也没有修改的余地,再加上色彩的点染,可以使每个人从面貌到感情、每件物从形状到质地,都显得具体、真实、生动。
在色彩上,顾闳中用了朱砂、铅粉、石青、石绿这些很难用的重色,让画面看起来错综变化,同时还给人清新爽朗的感觉。
最后,该采取什么样的结构来表现韩熙载的夜宴?韩熙载的夜宴场面热闹、复杂,搞不好就是一团糟。
顾闳中很聪明,画了一幅分为五段的长篇叙事手卷,为了避免长篇手卷画陷入苏轼说的“看数尺许便倦”的尴尬局面。顾闳中则是创造性地引入了屏风。当然屏风如果用不好,对画面就是生硬的割裂。顾闳中则把屏风用活了,在手卷开始的场景中,一位侍女正从屏风后窥视宴会;下一段场景中,乐妓和侍女正走向内房;而在最后两段场景之间,一男一女正隔着屏风窃窃私语。就这样,屏风成为结束前一个场景、开启后一个场景必不可少的道具。这样整个画面就不是一些孤立场面的拼接,而是一个连续的画面,是顺着时间线发展的故事。屏风则营造了一种神秘感和悬念,既展示又隐藏了一些东西,起着“云断山连”效果,还吸引着观者,顺着画者的目光去窥视客厅、卧室或后室中发生的故事。
顾闳中很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给李煜献上了《韩熙载夜宴图》,周文矩也献上了一幅《韩熙载夜宴图》,而顾大中的那幅则叫《韩熙载纵乐图》。不过周文矩、顾大中画了什么,我们已经不知道了,因为他们的画现在已经见不到了。顾闳中则幸运多了,虽然他的原作也不见了,但是因为顾闳中画得太出色了,吸引了众多画家对其画作进行临摹,有人考证,历史上临摹顾闳中《夜宴图》的有26个版本之多。现在我们看到的《韩熙载夜宴图》是南宋摹本,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
欣赏者的视角
其实《韩熙载夜宴图》就是一幅纪实叙事画,是历史事实的复现,是韩熙载情色生活的直接展现。当它流传到后世,欣赏者如何理解,与李煜、韩熙载、顾闳中这些当事人已经没多大关系了,完全取决于欣赏者的目的。
北宋晚期的时候,在士大夫文人圈子中,掀起了追捧《韩熙载夜宴图》的热潮,因为当时北宋内部奸佞当道、党争内耗不断,外部强敌压境,军事颓败,有追求的士大夫一方面心系庙堂,渴望有所作为,另一方面又报国无门,对现实充满失望。因此,只能像韩熙载那样纵情声色,远离权力的角逐,做一个隐士,或隐于山河,或隐于庙堂。这里,取的是韩熙载伪装自己做个隐士的意义。
明代中晚期,在吴派画家圈中,也掀起追捧“韩熙载夜宴”的热潮,唐寅、杜堇、周臣、仇英等画家都曾临摹过《韩熙载夜宴图》。但是此时时移世易,人们更加注重生活上的情趣和个人的精神需求,欣赏《韩熙载夜宴图》的焦点已经转到听乐、观舞、狎妓这些声色娱乐情节了。晚明曾有一幅临摹《韩熙载夜宴图》“观舞”一节的画,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上面题诗:“酒资长苦欠经营,预给餐钱费酒衡。多少如花后屏女,烧金不学耿先生。”这里的“耿先生”指南唐的一位女道士,她曾被韩熙载的政敌宋齐丘推荐入宫,深受李煜宠爱。而到了明朝,则没人愿意学耿先生入宫廷为国效力。
而到了现代,我们可以在很多饭店,看到用《韩熙载夜宴图》做的装饰。这时,对这幅画的消费肯定不会是追慕韩熙载隐士的情怀,可能对这幅画的情色意味也不甚了了。只是觉得这幅画,精工细描,画面华美艳丽,描画的就是一场宾主尽欢的聚会,就是一曲纵情享乐的颂歌。此时,历史上所有那些赋予《韩熙载夜宴图》的意义都全部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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