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手,1993年生于陕西蒲城,现居北京。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天涯》《青年作家》等刊物。
少年游
1
钥匙扭动,油门一转,我的“鬼火”摩托趴地跃动起来,油门再转几圈,黝黑的夜里,车声立时沸腾,缕缕五彩的光,排着小小的队,绕着车身开始循序渐进闪动。车子跑动,急速飙行,炫彩的光晕“鬼火”一样在夜里拖着迷乱的光影,“鬼火”摩托由此得名。
“鬼火”是我们这的潮流,不光我玩,镇上其他少年都在玩。每到夜里,他们便三五成群,骑着“鬼火”从街道穿行而过,队形一定要长,速度一定要快,翘头抬尾,烧胎漂移,他们恨不得把会的动作给你表演个遍。车声震天,光影耀眼,在人多的街道来回穿越,直到没人理会,他们才自讨没趣列队走远,径自去山上的公路飙车疯玩。
我从不跟他们搅合,只喜欢一个人骑着“鬼火”去山上的水库发呆。坐在水库边,凉风一吹,我就想东想西。想一想爸爸,想一想那个再没见过的妈妈,再想想一直生病的弟弟,不知道他将来会怎样。水库不大,叫银河水库,夏天天气好的时候,所有的星星都映在上面,大小星星闪烁,定格旋转,仿佛银河流到了里面。不知道水库的名字是谁起的,总之,我很喜欢。
在想他们的时候,只有我的摩托陪着我,我给摩托起名“路飞”。它没法在海上巡航称霸,但我希望它能在镇上成为车王,成为最独一无二的那辆。路飞是爸爸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那会儿看着他们都在玩“鬼火”,我也想要一台。我知道爸爸不会同意,但趁着爸爸回来,我还是恳求他给我买一台。爸爸沉默了很久,没有答复。等他要走的时候,我又说了一遍“鬼火”的事。爸爸说,“鬼火”是你能玩的吗?油门一响,爹妈白养,你没听过吗?我很少哭,但当时哭得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可能因为他在家没停多久就又走了吧。那次,他把生病的弟弟也带去了城里,把我依旧留在镇上。我有点嫉妒,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哭着,依旧跟他念叨着买一台。
爸爸没理会,我心里恨恨的,后来越发沉默,把那些因他而积攒的情绪都藏了起来。没想到,等他再回来时,他给我三千块钱让我挑辆喜欢的,就当生日礼物,并嘱咐道,车坏了可以再买,人要好好的。虽然那天不是我的生日,但我还是很感动。我知道爸爸在外面卖力气,一个月也就那么点钱,所以这台车子我特别珍视,给他做了最好的造型和保养。安上彩灯,贴上卡通字母和火焰翅膀,这些都是“鬼火”的标配,不稀奇,让别人忘尘莫及的是我在车头挂的一个鬼脸面具。面具是海贼王路飞,他双眼墨黑,双唇也墨黑,嘴角挂着微笑,一脸神秘。有多神秘?墨黑的微笑一路上翘,顺着嘴角一直连到耳后,微笑躲在耳后藏了起来。除此以外,我在车尾还安了五个尾翼。五个尾翼,颜色不一,大小递进,一直接了上去。这样,路飞就有了一条腾转上翘的尾巴,威风凛凛。
我很少用路飞玩特技,更没和他们飙过车。他们看我把“鬼火”改成这样,一直笑我,不仅“鬼火”圈,整个镇子都因为我的摩托记住了我。我骑着摩托一出现,他们就掏出手机拍,喊着:蘑菇,看这边,来给生活比个耶。我嘴角上翘,左手抵着下巴给他们比“耶”。如果他们继续起哄,我还能两只手一齐放开车头,双手直伸,像两根炫耀的天线,伸向天空给他们比耶。我一这样,他们就兴奋地左右手竖大拇指,在胸前来回交替推给我,意味点赞。我没想到,他们把我的视频放到网上,点击率还挺高,我就自己开了个账户,传了些视频上去。就这样,我竟然有了粉丝,而且粉丝都很热情,经常跟我聊天,聊得深了,有的还给我寄衣服和礼物。
从小到大,我早已习惯一个人默默呆着,在难过和寂寞淹没我时,用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它们慢慢退却。粉丝日渐增多,我从没得到过这么多的关注和认可,于是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聊天上。聊多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我就只能多拍些路飞的视频传上去,可拍来拍去,各种角度都已拍过,没啥新意,粉丝的那股新鲜劲也就慢慢没了。这让我有点不甘,也有点失落。不经意间在网上看到有个醉驾司机对交警叫嚣的视频,我觉得有点意思,就动了心思。不过,喝酒我不行,又想起爸爸的叮咛,人命要紧,于是及时收了心。可一琢磨,对交警叫嚣也不是啥难事,恰逢那会儿镇上正严抓扰民“鬼火”,还让大家举报,我就骑着摩托一个人在山间的路上疾驰。风被切割,稻田后退,我右手举着手机,一边自拍视频,一边兴奋喊着:交警忙吗?我来报到!
交警很忙,陈实才上岗半年,便真切体会到交警的不易。早上六点睁眼,七点上岗,疏导交通,巡逻走访,就没闲的时候,只要是路上的事都得管。碰着无序的交通,甩臂导一导,遇到乱停的车辆,好言劝一劝,忙完这摊,又顾那摊,查处无证摩托,堵截酒驾超载,一个人能像橘子一样掰成好几瓣用。显而易见,这工作也偷不了懒,风吹日晒,暑热冬寒,你都得在路上扎着,水不能多喝,找厕所麻烦,也鲜能吃个安稳饭,吃饭时最怕对讲机里有人喊,心一直都得提着。按道理不应该,这镇子是个小地方,能出去的都出去打工了,镇上原本就没几个人,更别说车了,但坏就坏在它附近有矿场,这地方位置又重要,四面八方过往的车辆都得从这过。另外就是镇上“鬼火”摩托太猖獗,那些还在上学或早已辍学的少年人手一辆,他们根本不把交通规则放眼里,“鬼火”上路,谁都要往路两边闪。你要避闪不及,“鬼火”风驰电掣,不管对方是啥车,他们都敢把自己撞得非伤即残。
这些少年,父母在外,家里的老人根本管不住,就任由他们闹去。留在学校的,在学校闹,早已辍学的,在外面闹。他们把摩托都做了改装,先改油门,加大马力,再去掉排气管的消音器,车声震得没长耳朵的人都能听见。改完这些,他们还要给车装上彩灯、翅膀、尾翼,贴各种卡通形象,给车美容化妆。这些弄完了,还要再加个蓝牙音响,雁过留痕,车过歌飞,全是一些情情爱爱的迪曲。你在路上遇见那些“鬼火”摩托,乍一看,还挺逗,五光十色,歌声天雷滚滚,就像个移动的蹦迪夜场。“鬼火”摩托原本就短,这些少年还喜欢在后面载人,少则一个,多则没有上限了。有一次陈实拦了个少年,十五岁出头,后面坐了三个女孩,最后面那个都架到空中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坐上去的。排队飙车,集体炸街,都是这些少年的常举,更有甚者在路上不好好开,把前轮翘起来,靠一只轮子跑,人屈腿站在车座上。这还不算让人开眼的,有的时候,他们还会各自翘一只轮子,隔一百米,相对而开,比试车技和胆量,谁要先落轮或躲开,就算认怂落败。有些少年不怕事大的,还在双方身上压钱,赌了起来,这让骑手更是骑虎难下,真有那种死活不躲,互相赌气撞一块的。哎,这群年轻人,让人看不明白。
上面下令严抓“鬼火”,一是全国都在严打“鬼火”,陈实他们照虎画猫,依样学样。另外便是最近高考,有人举报,希望炸街的先憋一憋,高考后再炸。最重要的是,“鬼火”出了两三起恶性事故。有一起,两个少年被撞成残废,一个老人被撞死了。原本少年不会有啥事,老人也还能多活好多年。这一群“鬼火”摆着蛇形开,一群蛇游来,扭着五光十色的光带,在拐弯的地方,车和人撞一堆了,咋能不出事?何必呢!这事出在严抓“鬼火”的风口上,陈实他们压力都很大,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这当口,那拨人还这么嚣张,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这些少年都未成年,成年的早都出去打工了,“鬼火”摩托又都是出了名的三无摩托,既没牌证,又乱改装,只要抓就能有各种理由扣压他们的摩托。但平时犯不着扣,谁家钱来得都不容易,更别说这些留守少年了,再说这小地方,没公交,私家车也不多,谁家出行不是靠这种小摩托呢?
上面让抓“鬼火”,陈实和同事们就彻夜值班抓“鬼火”,他们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胡子眉毛全都抓,抓啥有啥,抓了半个月,“鬼火”就都灭了。他们正要向上面表功,领导发了个视频,有个小毛头公然叫嚣。视频里,小毛头有点紧张,甚至有点羞涩,笑得脸都红了,嘴里喊着,交警忙吗?我来报到!喊完只见他双手松开车头,张开双臂,竟然站在了车座上,摩托继续疾驰。他握着手机从后向前拍着车身,车身一片错乱的红光绿影,镜头晃个不停,移到车尾,车尾上翘,安了五个尾翼。拍完尾翼,镜头转一圈,这小子还给车头来了个特写,是个鬼脸面具,鬼脸眉眼上翘笑容夸张,既唯我独尊又深情款款。拍完,小毛头兴奋地喊着,交警忙吗?我来报到!路飞本尊,车王驾到,新学的技术,别忘点赞。
2
视频关注度很高,领导为此结结实实把陈实他们骂了一顿,说视频是从北京的媒体上转的,影响很坏。那会儿凌晨四点,天还没亮,领导就下命令,找到这小子,立马组织抓捕,抓住了还得专门开个发布会,好向上面交差。陈实骂着从床上爬起来,想着这会儿上哪找人去,但没办法,找不到也得做做样子。这小子他知道,不就镇上的网红,奶茶店打工的那小子。他一筹谋,找那小子也不是难事,去奶茶店堵着就行。陈实叫上同事,两人骑上出警摩托,往街上荡去。夜灯冷落,雾霭沉沉,他们穿行在镇上,一声不吭,双眼迷蒙。抓住又怎样呢?车扣了,罚点款,都是小毛孩,教训一下还得放了,放了不给车他们又想办法买新的,整天就跟这些孩子耗了。陈实恹恹的,觉得了无生趣,心里的齿轮虽还在转着,但经常滑脱,不像以前咬得那么紧了。他长长地按了下喇叭,算是提神,又算警醒,不要想东想西,早完成任务早交差走人。
守株待兔,株都开花了,兔子也没来。奶茶店一直没开门,陈实打电话给老板,一问才知道一般十二点才营业,又问蘑菇住哪,老板说了地方。陈实心烦,跨车就走,赶到时发现屋子里没人,门虽然锁着,但一推竟然开了,也不知是什么锁,真会唬人。屋子有些年月,木头已有点烂,四间老屋合围一起,坍了三面,只有一面能住人。陈实探头往里面觑了一眼,一地旧电线,靠墙有个衣橱,上面贴了好些失色的照片,旁边是橱镜,陈实看见另一个自己四分五裂——橱镜满是裂缝。
人不在家,只能继续找,没想到刚一出门就撞见了蘑菇。一见交警,蘑菇拖着车掉头就跑,陈实喊一声,跨上摩托便追。大路上追了一会儿,陈实不敢使劲,怕蘑菇惊弓之鸟,车速太快出事,便一直在后面喊话。蘑菇不作理会,见有小巷,便往里面冲,他的“鬼火”左拐右绕,灵活惊慌,像一条带电的鱼,净往缝隙里钻。陈实卖力跟上,咬得很紧,可拐个弯蘑菇却突然不见了,没了人影,消了车声,陈实一忖,冲同事高喊:可能又上大路了,回去追。两人骑着警车绕到隐蔽处,候着动静,等了好久,蘑菇一脸得意从小巷推着车探出来。两人立马拦上,陈实提溜小猫一样抓住蘑菇的后颈。蘑菇个子不高,你一提溜,他瞬间傻眼,喊道:交警叔叔,我错了错了,再也不敢挑衅交警了。陈实说,谁是你叔!蘑菇连连改口,哥,哥,叫你哥能放我不?你看,我一没飙车,二没炸街,你也知道那条路往水库走,平时就没车,我就拍个视频,涨个粉。陈实说,你这事捅大了,北京的媒体都转了你,我们不仅要处理你,还要给你开新闻发布会,到时候让你好好涨粉。蘑菇低声问,怎么处理?陈实问,多大了?蘑菇说,十五。陈实用手拍了拍车后座的五个尾翼,说,也就你这年纪能干出这种事,装这么多尾翼,要掉下来,在路上净惹事,害人害己。车子得扣了,以后就别骑车了,改步行吧。蘑菇一看要扣车,眼泪滴溜溜往下掉,说,怎么都行,车能别扣吗?这车陪我两年了,有感情。陈实说,说实话,搁在平时,也就放你一马了,谁让你拍了视频呢,我们想放你,上面都不答应,车子要不给你扣了,我们还怎么严抓“鬼火”?
警队的停车场锁了很多“鬼火”,这些车原本张牙舞爪,面目各异,现在都灰头土脸地温顺下来。蘑菇的车在里面格格不入,昂首挺胸,尾巴高翘,车头的鬼脸路飞依旧挂着,眼圈墨黑,唇色墨黑,都这样了,神秘微笑也没停。陈实把蘑菇带到警队,开完发布会,口头教育了一番,让他打扫了一下午院子就准备放了他。可蘑菇一直抹着眼泪,守着他的“鬼火”摩托不走,双手扶着车把,不停抽泣。陈实就劝,你哭也没用,刚才记者都采访你了,这摩托只能扣了,要连你这样的都不扣,那其他车主不都来闹事?赶紧回去吧。陈实说什么蘑菇都不听,他一心一意哭自己的。陈实戳戳蘑菇的肩膀,行了,别哭了,长城都要被你哭倒了,快回去吧。蘑菇喃喃着:车在哪我在哪。
陈实无奈,只能给蘑菇家里打电话,打了一圈,没人能抽身过来,后来就叫来了村主任。村主任来了,蘑菇还在哭,似乎哭得更伤心了,后背一抽一抽的。陈实跟村主任说,人领走吧,摩托他以后应该是骑不上了。村主任说,这小子就是缺心眼,也没上大路去撒野,能通融的话,把车还他吧,谁都知道那车是他的命根子,他恨不得晚上抱着他那摩托睡觉。陈实无奈地说,这真没办法。
蘑菇最后还是跟着村主任回去了。后来,这小子就经常跟着陈实,也不说话,也不靠近,就跟着。陈实怕他报复,可蘑菇没有,一直怯怯地用眼睛看着陈实,像在商量什么,又像在请求。陈实说,你跟我也没用,摩托是国家扣的,不是我扣的,还你摩托得国家点头。蘑菇问,国家啥时候点头?陈实说,该点头时点头。磨了月余,劝了几次,蘑菇便不跟了。再见蘑菇时,他又骑了辆新车,还戴上了头盔,头盔顶有只黄色卡通小鸭,小鸭也戴顶头盔,小头盔顶有个螺旋桨,一拨转个不停。蘑菇的新车既没装尾翼,也没装彩灯,就在车头贴了几张叮当猫的贴纸,海贼王变叮当猫,看来学乖了。贴纸上,叮当猫载着竹蜻蜓飞,但蘑菇开得很慢,看见陈实,他会停下来,待在原地不动,脸上还是笑着,有点谄媚又有点苦涩,等陈实离开后,他才重新上车,迟迟不拧钥匙发动。
“鬼火”被扣后,我赶紧去找白马,让他出点主意。白马是我在镇上唯一的朋友,摩托老大哥,大我好多,镇上“鬼火”第一人,技术一流,但人腼腆安静,不咋呼。我之所以跟白马走得近,是因为其他人都笑我是社会仔,说我蘑菇头,大波鞋,啥都不会,净给车弄些花哨的东西,傻缺。白马不这么认为,他说能看出来我是真正爱车,当朋友爱,这种爱,那些人领会不了。他这么说,我很感动,从没人跟我说过这些。白马在镇上有个摩托铺,专门修摩托,他人缘好,不仅玩“鬼火”的跟他熟,交警跟他也熟,从不为难他。我问我那摩托怎么办。白马说,这事还真不好说,以前交点钱,摩托就要回来了。现在不行了,只要是三无“鬼火”,又是未成年开的,就直接扣了,你想领也没法领,停车场停三个月,交警大队就会强制处理,把“鬼火”全送到拆车公司打孔切割了,这些车在人世的这一遭就算走到头了。
一听这,我心里凉了,问他,能偷出来吗?白马说,偷出来不难,二郎神就是干这事的好手,你要想偷,今晚咱就能动手。我说,那你前面跟我扯那么多干啥,咱直接偷不就行了?白马说,哪那么简单,其他车还好说,你那网红车要没了,一下就被发现了,你偷出来还没骑热,他们就又把你抓回去了,车原归其位,罚款还少不了。交警巴不得你偷呢,偷一次,罚一次,反正三个月后车照样销毁,你能跑哪去?我说,那就没辙了?他说,你缓缓,容我想想。
听到路飞要被切割,我的心更沉重了,路飞是爸爸送我的唯一一件生日礼物,爸爸走后,路飞跟了我两年,从没离开过我,这两年应该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两年,我不跟其他人玩,只跟我的车玩。想爸爸的时候,我就会骑着路飞去水库。在去水库的路上,车灯乍短乍长,闪着光芒,像一颗飞舞的玲珑心脏,车载音响唱着,路飞不会说话,只会唱歌,我会调低音量,让歌声尽量温柔一些,将思绪轻轻包裹。
它一般会唱《墨绿的风》,循环着唱。月亮出来了,月亮睁开美丽的眼,轻轻地对着我瞧,好像对我说,月光是它多情的话语,无声无息地说。唱这歌的人我叫不上名字,邰肇玫,三个字有两个字我都拿不准读什么。不过不影响,这是首抚摸人心的歌。鸟儿归去了,鸟儿乘着夜的翅膀,神秘地飞过。仿佛是忧伤,模模糊糊的美感,在我心里回响。这也是爸爸最喜欢的一首歌,在我最早的记忆里,爸爸总是把这首歌当儿歌唱给我听,他总是那几句来来回回地唱:人们都睡了,人们都在自己的梦里,悠悠地徘徊寻找,他们期待明天,小小的希望和平凡的憧憬。墨绿的夜,隐隐约约展露着独特的美,它带给我们飘渺的思想,无远弗届。每次一听见歌词,咒语一样,我就不那么难受了。记得还在上小学那会儿,因为这首歌,我深深记住了“无远弗届”这个词,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去问爸爸,爸爸说,意思是小孩不要疯玩,不要乱跑,远的地方不要去,跑丢了找不到。我心生怀疑,翻出词典查了查,词典告诉我,不管多远的地方,只要想去,没有到不了的。我很喜欢这个词,把它抄在本子上,写在书的封页上,到处都是,仿佛它是我的名字。
爸爸之前告诉我,弟弟在城里上了学,成绩很好,就是腿疼的时候老请假,不能去学校。他的病现在稳住了,定期注射,腿就不那么疼了,应付走路没问题。弟弟得的什么病,爸爸没告诉我,他只说是遗传病,要折磨人一辈子,甩不掉,我没得,厄运就落在了弟弟头上,他没得选择。他还说,弟弟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他有一半罪是替你受的,所以,这份情你得记着,等以后,要还回去,人来到这世上,谁也别欠着。我跟他说,我也去城里找份活干,现在就开始还。爸爸说,你年龄还小,城里没人敢用,再说力气还没长开,瘦得跟颗铁钉一样,在家先养着,既然你不喜欢读书,后面就有的是苦吃,不着急那么一时半会。我说,我一个人一直在镇上呆着也受不了。他说,有你二婶呢,谁也别欠着,先把欠你二婶的还了。我还想说其他的,他就总是打断我说,不说了,不说了,话费太贵,机器太吵。最后一句他总要叮嘱我记牢,瘦不要紧,个要长高,一日三餐要吃饱。我一思忖,自己吃得不少,瘦不说,还从不长个,满心愧疚,吃的粮食全浪费了。
二婶是二伯的老婆,二伯当兵时去世了,就剩二婶一人过,二婶没孩子,就一直把我当她的孩子。二婶其实人挺好,就两样不好,一是做不了饭,二是太啰嗦。这两样都要了我的老命。我本来就挑食,她做的饭我真吃不了多少,大盘鸡拌面,土豆整块上,切都不切,面做出来都坨一块了,这怎么吃?啰嗦就更不用说了,我原本就异常沉默,她话越多,我越不知道说什么。她什么都说,小至添衣吃饭,大至忆苦思甜,同样的事,复读机一样,不停地说。她不让我骑“鬼火”,说小弟先天残废,我不能后天残了。我说,你放心,我不仅后天残不了,大后天也不会。反正非骑不可。她就吵,说生你养你容易吗,这么糟践自己。我说,生我养我容不容易我妈知道。一说我妈,二婶就立马变换主题掰扯我妈,就像复读机换了盘磁带,从头开始,摆事实,倒苦水。她起个头,我都能摇头晃脑全套背下来。
我妈是因为分家产和爷爷大吵一架走的,妈妈走后,爷爷不久也走了,一个进城,一个上天,都是远地方。爸爸后来也进城去了,就剩二婶拉扯我们兄弟俩。妈妈还回来过一次,说要带我走,我问为什么不把弟弟一起带上,妈妈说,弟弟是你爸的,平分家产,你们兄弟我们一人一半。妈妈带我上了车,车都开了,爸爸冲上来把我拉了下去。后来,爸爸打了我一顿,也是他唯一一次打我。他说,你可以不认我,但我跟你说过,你跟你弟一体两面,谁也不能背离对方。后来,妈妈还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问我想她吗。我沉默了很久,说,我不知道。她哭了,问,我如果再也不回去了,你想我吗?这问题很难回答,我说,时间太久了,我都没什么感觉了。后来,妈妈真的没再出现过。
这些事情我都给路飞说过,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沉默地听着,路飞在车头做着鬼脸,神秘的微笑一直连到耳根,像是鼓励,又像是认可,他不置一词,又仿佛千言万语都已经说过了。他说,没什么,成长不就这样么,你总要成长的。他还说,不管生活怎样,你给他个鬼脸不就行了?我想起我拍的视频,他们总喊我,蘑菇蘑菇,来给生活比个“耶”。怎么给生活比“耶”呢?食指中指分开,插进下巴,使劲把微笑给生活挤出来。
3
二郎神顶着第三只眼来了,二郎神我认识,只是没说过几句话。他在额头纹了一只菱形的眼睛,火焰一样,腾腾地烧着,所以,大家都叫他二郎神。二郎神是白马叫来的,白马说我那事没二郎神成不了。我们仨在白马的摩托铺碰头,我坐在新买的摩托上提议,偷车不行,我们换车如何?白马问,什么换车?我说,用这台新的,组装个一模一样的,把我那辆“鬼火”换出来。二郎神说,兄弟,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我不干,组装个一模一样的你骑着不就行了?白马点了根烟,笑了,一吸一吐,用烟雾埋住自己说,也就你能想出这种招。车就是换出来,只要交警他们严抓“鬼火”,你还是没法上路。我说,这事我琢磨了很久,我还想要不要跟那交警商量商量,我跟了他很久,始终没敢开口,那交警有点轴,我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同意,那样,还把计划泄露了,就更没法换了。二郎神笑说,兄弟,这事你还要跟交警商量?你是个人才。你还不如直接给交警塞钱管事。我说,你这么说也是。可我没钱了,新买的车还是分期买的,这几个月的工资都得搭进去。
白马说,你再想想,非要换吗?我点点头,告诉他们,交警大队的停车场旁边是个工地,地势高,能看见里面,我经常去那边看路飞。那么长时间,风吹日晒雨打尘埋的,路飞竟然都没怎么变色,他那脖子直挺着,嘴角上扬,眼神傲慢,一副车王的架势,就没怎么变过。可交警一直不松口,我也无计可施,路飞不知道,他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在停车场那天,我一直望着路飞,兀自幻想着。我闭一只眼睛,瞄准被锁的路飞,一手伸向前去,空中一抓,想着把他抓出来。一抓,路飞还真躺在我手里,可只有掌心那么大,我用另一只手扶他起来,贴在胸口,说,路飞,我要买新车了。路飞沉默着,硕大的笑容僵在脸上,以掩饰他的手足无措。不一会儿,变小了的路飞在我掌心发动起来,轮胎旋转,灯光闪烁,车身的小灯一圈一圈,不断变亮,追逐跳跃,像一笔一画写些什么。没多久,灯光便逐渐变暗,闪烁渐弱渐歇,慢慢地,所有灯光都被收回车内。路飞一点一点失去温度,褪去光泽,变成了一个摩托模型,再也变不回来了。
回过神来,我再次向停车场里的路飞望去,他依旧直挺着脖子,嘴角上扬,眼神傲慢,像极了我强撑什么时的样子。看他这样,我下了决心。
我给他们说,这个决心已经下定了,帮不帮忙,不为难兄弟们。白马走上前说,车有时候不仅仅是车,这我认同,这事算我一个。二郎神有点犹豫,屈着食指,用指节蹭着他的第三只眼睛,仿佛在用那只眼睛做决断。这事对二郎神来说是有点为难,他在镇上门窗店上班,是技术工种,而且人机灵,善于随机应变,他要不来,换车这事说白了就是纸上谈兵,瞎扯淡。要是被捉住了,责任得他全揽,我们又不熟,他犯不着冒这险。二郎神烦乱一说,干!他们都说你是傻缺,果不其然。马哥都干了,他来找我,我还能有什么说的?
说干就干,但这事还真不简单,我们谋划了一下,停车场有三大难关,高墙、狼狗和黄头。高墙不用多说,关键是黄头,其次是狼狗。交警大队都是轴人,应该改成门轴大队,一个比一个轴,这黄头就是大队第一轴。交警大队给的工资不多,但老给黄头发锦旗,钱多钱少不重要,黄头就好锦旗这一口,看门异常用心,几乎不睡觉。这黄头不仅觉少,且时时警觉,一有动静就放狼狗,这可如何是好?白马说,这不难,黄头是棋迷,他下棋要入起定来,你把所有摩托偷了他都不知道,这人棋臭不说,好胜心又极强,不赢不让你走。我找我二叔跟他下,二叔实战,我幕后,用手机跟他下,保管死死拖住他。二郎神说,动点脑子,光棋哪行,还得有酒。没听人说“臭棋佐酒,天下我有”吗?白马说,这个好说,管够。我说,那狼狗呢?二郎神说,狼狗简单,买个肉包,塞点“狗立停”,一下就睡过去了。我问,“狗立停”是什么?二郎神用嘴角看我,一摆手说,你就别问那么多了。白马说,还有个问题,车是就位了,到时候怎么狸猫换太子呢?从门口过不现实,到处都是监控。二郎神挠挠头,不耐烦了,哪来那么多问题?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干就完了。到了现场,你们都看我的。
陈实觉得吸不上气来,他知道自己在梦中,于是使劲把肺提起来,可还是吸不上,这就有点让人着急。干着急没办法,他问别人,吸不上气怎么办?碰见了同事,同事说,你可能尾气吸多了,肺变异了,正常空气你受不了。这是什么狗屁答案,他在路上忍着难受执勤,逢人便问,大家的回答形形色色,有人说你肺漏了,所以吸不上气,有人说最近空气短缺,大家都吸不上,又不止你一个。陈实憋闷难忍,这时,一辆“鬼火”开了过来,车头高昂,光彩摇晃,后面还跟了一群摩托,诡异的是,后面的摩托都没人,发动机兀自运转着。为首开车的戴着头盔,能看出身体还没长开,在严抓范围内,但陈实有点慌,他捂着胸口把“鬼火”拦了下来,头车一停,后面的“鬼火”也羊群一样停了下来。陈实让车主摘下头盔,出示证件,票据和笔拿在手里,随时准备扣车。头盔一摘,原来是蘑菇,蘑菇一笑。陈实一看,指着说,后面这群“鬼火”怎么回事?又看看蘑菇的车,看见车头挂的鬼脸面具,说,你这辆“鬼火”不是已经扣了吗?蘑菇说,我的“鬼火”是车王,车王哪会被关起来?蘑菇见陈实一直难受,就把头盔扣在陈实头上,戴上头盔,陈实紧绷的胸腔一软,立时吸到了空气,身体也有了准心,脚终于踩到了实地上。陈实刚想问蘑菇这是怎么回事,蘑菇让他低头,探手把头盔上小黄鸭的那个小头盔摘了下来,拨弄了下螺旋桨,吹了口气,小头盔变大了,蘑菇戴在头上,一踩油门,从陈实旁边跃了过去。陈实想追,但戴上头盔他就被定在了原地,哪也去不了。陈实的巡逻摩托也跟着蘑菇的车群走了,屁颠屁颠的,毫不犹疑,没有回头。
陈实一醒来,发现胸前横了一只胳膊,身下还压了条腿,胳膊和腿白白粗粗,像株醉倒的白杨,怪不得他吸不上气,跑不了路。陈实把胳膊和腿挪开,把老婆整齐码好,身子扳平,手脚并拢,稍息立正,不让她乱动,然后顺手替她盖好被子。手机的灯一直在闪,陈实这才发现,手机静音,有好几个未接来电,眯眼一看,全是黄头的。陈实心里骂着,把电话回过去,电话一通,黄头就喊着,卡力多死了,卡力多死了。卡力多,陈实以为是个外国人,忙说,人死了你报警啊,找我干啥?黄头说,老卡,咱停车场的狼狗老卡。陈实说,你这黄头,老昏头了,你直接说老卡不就行了,还给那老狼狗起个什么外国人的名字。黄头哭着说,小孙子起的,小孙子起的,都口吐白沫了。陈实有点不耐烦,不管谁起的,你找兽医啊,我去了也救不了。老黄头说,老卡死了,大门开着,停车场的车肯定丢了。
陈实没再废话,赶紧往停车场赶。他刚进大门,老卡就扑了上来,嘴上挂着白沫,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一样,亲热地转着圈。陈实骂,老黄,老卡这不好好的吗。老黄挠挠头,交错着腿走路,手伸向陈实,人却走起了斜线,他说,刚才死了,现在又活了。陈实一看,知道老黄又喝酒了,更知道大事不妙,赶紧清点起车来。果不其然,车丢了三辆,都是新罚的“鬼火”。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捅出去,都不好交代。陈实一辆一辆清点过去,发现蘑菇的那辆“鬼火”还在,只是看着有点怪,放这么多天了,风吹日晒的,就跟新的一样。陈实脑子闪过蘑菇的回答:车王哪会被关起来?
陈实找黄头调监控,黄头已经蒙头睡了,头脚颠倒,鞋枕在枕头上,头在另一头,打着呼噜,一呼一吸,一唱一叹,就像鞋在倾诉。陈实自己翻出监控,发现摄像头之前被人转了方向,现在却转回来了,看来是老手。他往前倒,有一段镜头一直对准墙,墙上有标语,能看见“靠读书”几个字。至于什么要靠读书,陈实还挺好奇,但这会儿不是好奇的时候。事情很明朗,也不难办,要么是车主偷的,要么是毛贼谋划顺的,要弄清楚并不难,层层排查就行。现在半夜也没法上工,看样子只能赶天明再处理。
心口的气还没松,同事的电话又来了,说路上出了事,又出来一批“鬼火”,两波车撞了个满怀,有个少年受伤,肇事“鬼火”已经逃了。同事说他刚到现场,救护车还得等段时间才能来,叫陈实来守着,他去追那批车。陈实问人伤得如何,同事说,目前看只受了点外伤,没大出血,还能喘气,但不哼哼,也不喊疼,估计撞得够呛。事情紧急,容不得耽搁,陈实跨上摩托,车灯把密密匝匝的黑暗拨开,油门一拧,他像被吸进光里一样向现场直奔。乡间的路四围空旷,没有路灯,拐弯比较多,车灯发出光柱,如长剑出鞘,路不好的时候,车上下起伏,光柱左劈右砍,刀光剑影在旷野里来回舞动。天地广阔,沧海一粟,陈实委身其中有点触景生情,心中竟生出股侠勇之情,这侠勇带点兴奋,又夹杂感动,不知为何感动,其实也不需要细说原因,就是感动。感动之后又有点伤感,一粒芥子,陈实踽踽独行,茫茫旷野除了车灯什么都没有。
白霜覆草,天寒地冻,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4
路上一片狼藉,有球鞋一只,还有零食撒了一地,塑料袋被风踢着盘旋来回。车横倒一边,头盔落地,远远立在路心,头盔面罩上翻,像在瞭望期盼什么。车后面还有一道长长的血痕,陈实老远望见有人躺在地上,心里一惊,怎么只有身子,头不见了?再去看头盔,头不像在里面的样子,走近一看才知道是角度问题,伤者把头埋在了胸里,扒拉不出来,执拗坚定,仿佛为了续命在种一颗种子。同事见陈实来了,简单交代了两句,准备去追肇事者。陈实拦了下来,说,早跑了,留点力气,天明调路网监控吧。陈实问,救护车怎么还没来?同事说,不知道,打电话催了两次了,都说正在路上赶,咱这离救护中心远,是要些时间。不过不用担心,这小子命大,这会儿缓过来了,刚才还跟我要水喝。说完,同事还是要跨上摩托追,陈实不好再拦,就让他去了。
陈实勘探了一下,躺着的“鬼火”车头已经被撞开了,是改装“鬼火”,但没装彩灯,看来是个成熟的孩子,这“鬼火”不是来飙车的。人真没流血,只是有点擦伤,真是命硬,这样看来,血是肇事者的,从血痕看肇事者伤得不轻,竟然没事人一样骑车跑了,命更硬。
伤者终于把头露了出来,说,水,渴。陈实蹲着拧开水壶,给种子浇了点水。陈实问,好点了吗?他点点头。陈实看见这小子的额头上纹了只眼睛,想了起来,是门窗店的,叫什么不知道,就问,你叫什么?半夜跑出来干什么?那小子翻了个身喊着疼,说,二郎神……出门办事。陈实一愣,以为这小子撞魔怔了,逗笑一问,那你的狗呢?二郎神指着额头的眼睛,二郎神,叫我二郎神就行,有“鬼火”飙车,从后面飞我一脚。陈实站起来,问,能撑到救护车来吧?二郎神嘶着气咽着唾沫,说,我先撑撑试试。陈实又问,知道谁撞你的吗?二郎神摇摇头,用食指轻敲后脑勺,这里忘纹眼睛了。陈实说,还有其他线索吗?二郎神费劲举了下手,发言说,叔,缓会儿,让我缓会儿。
陈实四下观望着,好像起了雾,雾从地表腾了起来,看什么都有点模糊,路的远处有一两点车灯移动,远近难测,好像走来,又好像离去,像谁在夜里游荡,提着一只漏光的灯笼。那辆车最终也没来,就在夜空中消失了。雾越来越大,救护车还是没来,陈实四处望着,心里揣摩,救护车是不是走丢了,开上了另一条路。风寒天冷,不能让人一直躺在地上。陈实打电话让同事再催,铃声响了好久,同事没有接。陈实问二郎神,冷吗?二郎神扬着调子“嗯”了一声,像是疑问,又仿佛踩在昏迷的幻境,问他什么,他都已不太吭声。情况越发糟糕,陈实心境烦乱,来回走动,脚下踢到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写着“狗立停”。这是什么?“狗立停”,“狗立停”,多念叨几遍, 陈实想到尾巴像螺旋桨的老卡,心里有了底,知道事情没二郎神说的那么简单。就在这会儿,同事又赶了回来,说,刚打了电话,救护车说已经到了,但没看到伤者,也没交警,问怎么回事。陈实说,我一直站在原地没动,那小子都昏过去了,救护车跑错地方了吧?同事说,不至于啊,我再打电话问问。
雾更大了,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折腾了一晚,夜色逐渐褪去,白雾缓缓升起,夜幕卷闸门一样被雾推回天际——天快亮了。陈实四顾茫茫,隐隐听见远处有“鬼火”摩托的声音,隔着雾声能听见摩托越来越近,遥遥一看,能看见那彩色的光晕,“鬼火”逼近,雾一隔,光怪陆离,还挺吓人。为了防止事故,陈实拉响警报,警灯也闪了起来,“鬼火”到了眼前,陈实冲上去欲拦,发现车一怔停了下来,隔着头盔,他看出车主竟是蘑菇。更让陈实诧异的是,蘑菇骑着的正是他那辆被扣的“鬼火”,尾巴高高翘起,通身的彩灯一闪一停,一闪一停,鬼脸面具在车头狡黠笑着,仿佛在说,嘿,又见面了。看是陈实,蘑菇手脚慌乱,陈实也恍惚起来,加上雾的衬托,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有点担心,担心雾会让那梦境得到印证。后面有人喊了声,跑,蘑菇这才缓过来,扭头就逃。
陈实“哎”了一声,扭身跨车去追。他提缰跃马,往雾的深处刺去,蘑菇的“鬼火”摩托箭已离弦,拖着光影往前逃离。陈实喊话,大雾危险,请停车检查,大雾危险,请停车检查。蘑菇不作理会。陈实继续,蘑菇蘑菇,停车检查。蘑菇蘑菇,停车检查。蘑菇依旧没有停车的意思。陈实提速,车跃头猛冲,蘑菇在前面贴地飞行,陈实始终难以追及,他有点着急,又暗含信心,心里喊着,蘑菇蘑菇,你就是一直开,又能逃到哪去呢?蘑菇的“鬼火”闪烁迷离,他不时回头张望,在前面狼奔豕突,陈实跟在后面,全力加速,还是难以追及。他快,蘑菇就快,他慢,蘑菇就缓下速度。
就这样,二人在大雾中角逐穿行,陈实仿佛看见了梦中那群尾随蘑菇的“鬼火”摩托,它们皆无人驾驶,在雾中慢慢显形,渐具轮廓,一从十,十从百,温顺得像一群小鱼,跟在蘑菇身后。那些温顺的小鱼情绪悦动,对巡警摩托念着温柔的咒语,走吧,走吧,一起走吧。陈实的巡警摩托紧跟其后,既不突击,也不放弃,始终保持一段距离。陈实神思迷离,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摩托是否已失去控制,也加入了蘑菇的队伍。这些“鬼火”他都认识,是被他扣在停车场等待拆解的无主摩托,他本能地抗拒着,可巡警摩托不听指挥,继续紧紧跟着它们。那些摩托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会,前顾后盼,呼朋唤友,对巡警摩托喊着,来吧,来吧,就差你了。陈实坐在车上,身不由己,车子拖着他一直前行,他有点懊恼,也有点兴奋,不知自己将被带往何处。一夜未睡,陈实心生倦意,这会儿,他已不想再费力辨析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唉,可怜的小东西,你能开哪去呢?他闭了闭眼睛,担心自己坠落一般沉沉睡去。他知道,如果在梦中,蘑菇和他的摩托们可以自来自去,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没人能干预,要是这样,他倒愿意卸下负累跟着他们,成为一分子。唉,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要面对。要是真在梦中就好了,如果在梦中,陈实说不定会对巡警摩托轻轻念叨着,开吧,你就跟着它们往前开吧,无论多远的地方,你们要到了,记得叫醒我。
二郎神用他的三只眼睛观望着,找了半天,才选了个死角,摄像头都照不到。我在心里暗暗佩服,怀疑他纹了个红外线眼睛,眼睛一照,摄像头统统无所遁形。我和白马双手合织,连成口子扶梯,蹲在墙下,二郎神一脚扎地,一脚抬起踩在梯上,说,不要出声,不要露头,今晚的行动三个步骤,灭狗,扭摄像头,开锁换车。摄像头有三百六十只眼睛,看你们一看一个准,听我安排,看我手势,没让你们动前,你们都原地待命。明白?我们点点头。他继续道,我在里面一切办妥了,手电就闪三下,你们看灯行事,打开正门,换车要雷厉风行,晓得?我点点头,白马看看我,也点点头。
一二一,使劲抬升,二郎神上了墙头,正欲跳下,狼狗叫了两声,他停了下来,骑坐墙头,从口袋里掏出药瓶,抖落几粒药片,塞进包子,塞完把包子拿到嘴边吹了口气,胳膊抡圆扔了出去。狗继续叫着,根本不停。二郎神一挠头说,坏了,扔偏了,还有包子吗?白马就骂,你他娘的,三只眼睛都能扔偏了。二郎神说,这会儿不是数落人的时候。正说着,黄头出来了,嘴里嚷嚷着,谁啊?谁?二郎神吓得躺在墙头,一动不动。我和白马紧贴着墙,听着里面的动静。过了会儿,里面喊着,老黄,你别耍赖,你还欠我三杯呢,这盘又将军了,你往哪跑?狼狗跳着叫,老黄又被拉了进去。
我们静止不动,狗便不叫了。二郎神在墙头骂,不是喝倒了吗,怎么又起来了?白马说,我出来那会儿他都迷糊着拿象跑我二叔那边将军去了,55度的青稞原浆,黄头一人就灌了两瓶半,谁能想到他还能醒着?二郎神问,还有包子吗?白马又递给他一个,说最后一个了,原本想留着自己吃的,扔准点。塞好药,这次二郎神看也没看,抬手扔了出去,打在了狗身上。
没一会儿,狗真不动了,二郎神兔起鹘落,落地一滚,身上的钥匙叮铃响。我听见他一会儿在这停一下,一会儿在那停一下,时间都不长,逢击必中,像一只干练的蜻蜓。不到十分钟,手电闪了,说明一切搞定,白马溜到前门,我推着新装的路飞紧随其后,白马去看黄头如何,没想到他正蹲在大门口吐,二叔已经睡倒在床上了。看见我们,他手一指,喊一声,哎。我们一惊,以为暴露了,捂着口鼻转身欲走,没想到黄头一歪身,倒在地上没了声音。白马走过去一摸,人没事,还有气,就把他扶进门房,放在床上,一上床,他和二叔竟搂在了一起。
干脆利落,我们顺利会师,车很快换了出来。摸到久违的路飞,我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兴奋。手轻轻抚过,路飞尘埃满身,摸着有点冰。二郎神说,先推出去,别着急点火,上了路再开。你们先撤,我还得收个尾。我问,收什么尾?二郎神说,做就得做全套,从哪来,回哪去,车锁锁回去,“狗立停”已经完成任务,狗也得给人家救活,全部完事了摄像头也得扭回去。话不多说,你们快走,完事我追你们。
生怕被人发现,我把路飞推了很远,我要点火试试,白马没同意,说车放了这么久,可能点不着,这会儿得先转移,找个没人的野路再试。我说水库那条路没人,我们去那。他开着摩托用绳牵引着路飞,我们朝水库奔去。到了那条路上,白马放下我和路飞,我用钥匙试了一下,路飞已经叫不醒了。白马摇了摇车,说没油了。他从自己的摩托上给路飞输了些,脚踩发动机,踩了好久,路飞无动于衷。我说让我来,心里默默念着,路飞路飞,路飞路飞。脚下踩动,起起伏伏,像给车做心脏起搏,踩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心里着急,揣摩是不是路飞不愿醒来,但还是继续踩着,心捏得很紧。终于,哄一声,路飞响了,发动机空转了会儿,电瓶便充上了电,一下子,所有的灯亮了起来,这些小灯绕着车身循环闪动,像一个个小人儿,手搭肩膀连成火车,庆祝着,摇头晃脑跳着舞步。电压不稳,鬼脸面具闪了几下也亮了,老友重逢,我十分动容,心里所有的彩灯都亮了起来。
白马给二郎神发了语音,说我们上了水库,完事了在这碰头。“唔”一声,一支穿云箭发了出去,可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回音。白马咕哝着,又给二郎神打了个电话,信号嘟嘟嘟嘟,信鸽一样在空中寻找着二郎神的踪影,没有打通。拨了三四次,一直嘟嘟嘟,嘟个不停。这些状况不在预案内,让人挠头。白马说,可能路上遇到了麻烦,困住了,得回去看看。我说,我也去。白马说,你这前披后挂的,遇上交警,不是羊入虎口?我说,你看时辰,交警又不是机器人,哪能一直站岗,抓“鬼火”也不带这么玩命的。白马说,你在这呆着,人多坏事。我说,我跟二郎神虽然不熟,但他这么仗义,帮我这么一大忙,我也不能自个缩头,让兄弟寒心。白马没再说什么,我们骑车扭头往回赶去。
天色渐亮,路上起了雾。这些雾氤氤氲氲,来回涌动,仿佛是从梦中跑出来似的。在雾中穿行,虽看不见前路,但能找回路飞,我的心情异常明媚,路飞也轻快地闪着。这会儿要是有首歌该多好。车载音响可能进水了,没了声音,有声也不能开,会暴露行踪。不过不影响,我在心里给路飞哼唱着那首《墨绿的夜》,这首歌我们都早已烂熟于心,我唱它也唱。在歌声里,月亮出来了,月亮睁开美丽的眼睛,对着我们轻轻地瞧,好像说着多情的话语。我想起父亲说,让我再等等,再过一年,等我足岁,到了务工的法定年龄,他就带我进城。那个地方很远,坐火车得一天一夜,不出意外,到时就得和路飞以及这里的一切分别,这件事我还没跟路飞说。雾中一群鸟扑簌簌惊起飞过,鸟儿乘着夜的翅膀远远遁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美感,仿佛是忧伤,在我心里回响。这会儿,人们都还在睡梦中,无论做什么梦,大家都在悠悠地徘徊寻找,可等醒来时,找到什么又都得交还给梦境。此时此刻,是梦还是现实,我分不清,无论如何,这种隐隐约约的悸动和难以挽留的伤感都让人着迷,让人感动。那些信鸽一样的信号还在空中飘荡,二郎神依旧没有音讯,路上也不见人影,不知为何,这条路在雾中变得又长又直,仿佛是为了给我们缥缈的希望和小小的憧憬,好让我们能一直开下去。我想,无论二郎神在哪,我们都会找到他。
无远弗届。
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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