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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0日,好妹妹秦昊带着他的新书《常客》来到福州。这本书始于两年前的一次拍摄计划,秦昊以寻访奶奶姚女士年轻时的足迹为出发点,两代重庆人共同探索着城市的另一面。两代人对同一座城市的记忆交叠在一起。「我们所有人,从离家的那一刻起,都被一种模糊的冲动怂恿着,欣然出发,踉跄独行,似要探寻『答案』,却发现到处都没有题干,只有三个字:请回答。无论能否给出答案,我们都不可避免地成了家乡的常客。」
重庆是秦昊的故乡,他人生的前十九年都在此度过。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对这座城市感到陌生。2019年,秦昊决定退掉在北京租的房子,搬回那个他逃离了十三年的家乡。这不仅是秦昊的故事,也是很多人的故事。很多背井离乡的人的故事。”???
重庆的雨停了。重庆的雨一直没停。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一年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重庆都被巨大的雾笼罩着。在秦昊的印象中,重庆是「一座雨淋淋的、永远都很不清爽的城市。」从小时候起,他总被鼻内异物感所困扰,甚至流鼻血,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过敏性鼻炎。重庆常年的雨天和雾天,让难受伴随着秦昊度过了整个青春期。这种「不清爽」的感觉,不仅来自生理,也来自心理。青春期在故乡发生的家庭变故,是秦昊心里扎根生长的乌云,心理阴影长久地包围着他,每当回想起,就感到压抑又痛苦。他想逃,一定要逃。于是他成了全班唯一一个考上本科的人,没有什么比考上大学更名正言顺的逃离家乡的方式了。他如愿以偿,去了离家2000多公里外的北方。长春读书、杭州工作、无锡考研、偶尔出现在南京,再后来常驻在北京,离家后的秦昊一直四处漂泊。秦昊/摄收录于图书《常客》
但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要彻底切断与故乡的联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他手机的外卖App的订单里,点的最多的外卖,是冒菜。「从小喜欢的味道,会成为一生中治愈自己的工具,这好像是我们和故乡无法逃离的关系。」家乡的味道像一场微小的手术,在夜晚抚慰着他漂泊的心。这片土地的气候、文化、人文和所承载的回忆,都参与构成了在这生长的人们的性格与气质,潜移默化地成为了「自我」内心的潜流。而重庆连绵终日的雾和雨,就像秦昊回身望去自己与故乡之间,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距离——一些记忆散落在了这里,却又不知该从哪捡起。
我们不可能完全逃离某个地方,就像我们无法完全属于某个地方,哪怕那里被定义为「家」。故乡给不了秦昊安稳感与归属感,他对「家」的概念并不信任。从小到大,他搬了很多次家,每搬一次家,就会少掉一些东西。「家这个东西,搬着搬着就散架了。」许多事被毫无知觉地忘记了,然后再也想不起来,越是遥远的记忆越是如此。他有一个流浪者般的父亲,从秦昊2岁开始就到外地打工。父亲流转在各个城市,做不同的行业:开火锅店、在酒吧驻唱、卖皮鞋……家变成了一个浮标,是父亲知道要回去但很少回去的地方。秦昊/摄收录于图书《常客》后来秦昊发现,不仅是自己,奶奶「姚女士」对家也毫无归属感。她常年在外打工,爱人去世之后,又流离于西安、北京与重庆之间,一直漂着。姚女士不敢在任何一个家添置家具,也不会想要去布置家。她觉得住的房子不属于她,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但前两年,姚女士跟秦昊说,想在重庆买房养老。房子最后买在了李家沱那个曾经拆掉的家上建起的楼盘。那是承载姚女士与爱人回忆的地方,即使房子不在了,但只要地方还在,回忆也算有枝可依。「只有住在这里,只有住在旧时光里,她才不算是漂泊无依,她才是一个有家可归的老人。」而记忆里的雾气朦胧的水泥森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为社交网络上的「魔幻城市」,飒沓洒脱,抬头是天上云间,低头是市井烟火。他忽然发现,自己开始不那么讨厌重庆了。秦昊/摄收录于图书《常客》从前提到重庆,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故乡有什么特别值得与人介绍的地方。如今,对重庆开始有了好奇。他意识到,故乡「是养成性格的一张床,一个培育室,一个性格实验室。一个人说话的口音、吃东西的习惯甚至与人交流的方式,都在这奠定了基调。」两年前的秋天,秦昊决定尝试开始与故乡和解。他让奶奶姚女士和自己一起回到重庆,以观察者的角度重新审视故乡。奶奶姚女士是一位80岁高龄的退休建筑工人,年轻时参与了许多城市基础工程的建设。在秦昊去外地读大学后,姚女士也搬迁至秦昊姑姑定居的西安,常年往返于西安与重庆之间。姚女士与秦昊,一个是城市的建设者,一个是故乡的逃离者。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用镜头记录、寻找那个被定义为「故乡」和「家」的城市。
这个项目最初暂定的名字是「答案」,一股模糊的冲动在促使着秦昊寻找一个没有问题的「答案」。计划里,秦昊用胶片机,姚女士用卡片机,因为胶片机对姚女士来说使用太复杂。他做了个有趣的设定:当自己的相机装上黑白胶卷的时候,就把姚女士的相机设置成彩色,反之亦然。同一个地方、黑白与彩色、两代人的不同视角……这些都让照片之间的差异和冲击显得更加强烈。计划开始的第一天,秦昊和姚女士到了一个叫做南温泉的小镇。姚女士拍了一张桥下的流水,那座桥是秦昊从前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小时候,秦昊喜欢趴在桥上发呆,想象自己是站在一艘船上,船正在往前开,花溪河的水从桥下流过,仿佛烦恼的事也在慢慢流走。这是秦昊最初的家,小学毕业之前,他都住在这里。但是站在未来回望过去的憧憬,也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们在重庆的一个月,一起走过了许多他们各自或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桃花源般的夏坝、带有重庆基因的大扶梯,还有那已是一片废墟的家。秦昊想起曾经在这里发生的点滴,那些鲜活的回忆与眼前的荒凉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想到空中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曾经是爷爷奶奶和我一起生活的家,我们三个人搬来这里,带着新鲜的希望,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全部憧憬,展开了一段岁月。」城市正在飞速更新着它的面貌,万丈高楼平地起,过去永远封存在了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记忆中。更新后的城市,与他们的回忆已经没了关系,「它变成了别人的回忆,变成另一个氛围的空间了。」当记忆中的人、事、物逐一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时,记忆便开始模糊,像失了焦的镜头,疑真疑幻,无法辨认。于是,记忆也开始变得不可靠。
两年前,他在重庆买了房子,而今已在置办家具。也许是因为漂泊在外多年的缘故,他忽然明白了,所谓故乡带来的安稳感和归属感,都不能归属于特别具象的事物上。离开和归属,根本不是地理位置的问题,其实它们更关乎自己内心。具象的东西总有消失的一天,他更希望「它不是一个真实的地点,而是一种力量。」「我想要回到家乡,回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住所。」即使,曾经记忆中的旧故乡已经自然而然地进入城市的新陈代谢。秦昊奶奶 姚女士/摄收录于图书《常客》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曾说:「幸福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最近秦昊也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是外国心理学家最近做了一个问卷统计,结果显示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在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自己对内心的探索、学习和心理学的了解,摆脱了原生家庭对自己的不好的那一方面的干扰。他想努力变成那三分之一。他庆幸「自己依然有勇气去改变,永远都是一个有勇气有好奇心的创造者。不论是年轻时离开家乡的勇气、现在离开北京的勇气还是回家面对亲人的勇气。」
秦昊喜欢用胶片拍照,这也是他与自己相处的方式之一。取景框的背后,他可以做一个脱离工作和生活的人间观察者,他很享受这样的状态。「我是一个急躁的人。我希望可以有一个仪式感摁住我的冲动,然后迫使我做更多的思考。如果用胶片来拍,我会拍得很慎重,会在每一张底片里付出更多的思考。」27天的拍摄时间里,秦昊拍了55卷胶卷。他把这些胶卷送到照相馆去冲洗,最后收到的扫描件里都是带了一些扫描仪滤镜的照片。他觉得这样的色调不是胶片原来的色调,而是时下人们喜欢的「胶片感」。他有些抵触这样的修饰,索性自己买了一个胶片扫描仪,常常一扫就是好几个小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和工作室的伙伴一起完成了胶片的扫描。两年后,秦昊为这些照片附上了文字,编辑成了书。在这本书还没有名字的时候,秦昊写了一首歌,叫《常客》。「常客」两个字特别能概括秦昊想描述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一种没那么容易亲密,也没那么容易疏远的关系。△秦昊《常客》MV,收录于秦昊首张个人EP《天鹅》。EP《天鹅》一共收录了五支单曲,有趣的是,这五支单曲的MV串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秦昊在MV中饰演摄影师秦昊,一个平行于好妹妹秦昊之外的另一个角色。后来,他把摄影集的名字也定为了《常客》。《常客》/ 秦昊 著 / 232+64P / 79.80元
ISBN 9787521709711 / 裸脊锁线+附赠手册
中信出版集团「春潮」工作室 / 2019.10
「为什么过了两年才出版?」我问。「虽然我是一个新人摄影师,但是大家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真的新人,他们肯定还是把我当做一个音乐人、歌手和艺人,大家会觉得我在玩票,发一下明星周边之类的。这个事情让我压力很大,因为我特别不愿意做这样的呈现。后来,我老板也跟我说这个事已然是事实,不如坦然地接受它,只要你传递的东西是好的,那么自然支持你的人一定可以get到你的转变和你想要表达的东西,所以最后还是勇敢地出了这本书。」音乐人、艺人、歌手,都是大众给秦昊贴上的标签。从前,秦昊也会给自己贴上许多标签,给自己下定义,这些标签和定义被他揉进了性格里,成为了生命中的「结」。这些「结」,是永远解不开的吗?他的答案坚决而否定。「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些标签、定义和自己性格中的一些倔强的东西,那些受到了原生家庭或者是受到了别人影响的顽疾,它其实可以在人生中慢慢被改变。」
秦昊记得,申请完微博小号发的第一条微博内容是:「关注本账号的朋友,未来一定会死。」这句话乍听之下可能不那么好听,但它很真实——每个人都在向死而生,我们最终都会走向死亡。秦昊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自己的老年生活,想象自己离开的时候会停留在哪里。流动的城市,流动的人。我们时刻都处在这样变化中,像汪洋中的一只小船,不知命运的洪流会让我们漂向何方。但,我们最后都会停下来,停在某一个地方。他在重庆的新房是一座帆船造型的建筑,寓意是「朝天扬帆」。他特别喜欢这样的寓意,「它是不动的,但是它朝天扬帆,带着你走向未来,走向明天。」「我想要回到那个小学时候在的小桥,在桥上一低头可以看见滚滚长江东逝水,自己在往前走的同时也在解开心里的问题,我想回到这样的氛围里。」明天会怎么样不得而知,如今当下,他愿意停留在此。
秦昊来福州的这天穿着黑色针织衫、暖黄色的针织帽、牛仔裤和白板鞋,晴朗的阳光斜斜的从背后打在他身上。作为一名短暂停留的「稀客」,和福州的「常客」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南方深秋的温暖午后。在好妹妹2013年发布的专辑《南北》里,收录了秦昊的一则音乐日记,一段12分钟的独白,日记的最后他对北京说:早晚有一天是要走的谢谢你曾经收留我不管是温暖的 冰冷的 还是残酷的话音落下,紧接着的背景音乐就是《一个人的北京》,歌里唱:也许有一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了这里在晴朗的天气从前,他很害怕一个人。独处会让他感到焦虑,他特别害怕孤单的感觉,害怕一个人吃饭。现在,他和自己相处得还不错,已经可以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去医院。「都凑齐了,还可以,不是坏事啊。」他说。双十一,秦昊买了很多家具。他要回家了。
不知道他离开北京的那一天,天气会怎样呢?也许此刻他心里的北京和重庆,都是晴朗的天气。
Q+A
平话 +秦昊
Q:「姚女士」这个称呼很有趣,它似乎包容了亲人关系之间更多的可能性——亲切,但也带点尊重和距离。可以和我们说说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吗
秦昊:因为重庆管奶奶叫婆婆,所以我从小就管我奶奶叫婆婆。后来我们去了西安,接着她又来了北京,因为我不喜欢说重庆话,所以我管奶奶叫婆婆好像也不太合适,她也觉得说叫奶奶比较好。可是我觉得叫奶奶就很怪,因为我从小不管她叫奶奶。这对我们来说是像一个外来词汇,说起来很怪,就感觉不是在叫她,是在说一个跟我没关系的人——所有人都是奶奶,奶奶变成了一个架空的人。后来我就觉得说,诶,应该管她叫姚女士,这样呢,就很有针对性,而且也解决了地域化的称呼转变的尴尬,我也不用尴尬地叫她奶奶,也不用叫她婆婆,就是他姚女士就好了,这样也挺可爱的,她也很喜欢。
Q:作为歌手同时也是一位创作者,写歌和写文章都有文字表达的部分,你觉得这两种形式的文字表达的区别是什么?
秦昊:写歌词是一个特别诗化的诗意的表达,不管是多么写实的歌词都是挺诗化的。写歌的出发点是在于说这个歌词是可以用在很多人身上的,它是一个需要共情的东西,可能你看到这首歌的感觉是这样,我看到那个歌感觉是那样的,每个人可以有不一样的解读,我觉得这是歌词的能力和责任。但是写文章的话那就不一样了,写文章可能有一些情绪、观点是有共鸣的,但是它一定是特别私人的。文章是很难被误读的,所以这更是一个需要非常熟练的文字语言才能做好的一个事情。其实写歌也是挺难的,诗意的表达要引起共鸣还挺不容易的,我也还在学习。Q:以后会尝试写小说吗?秦昊:现在还不敢写太长的,现在写的都是那种短短的分享型的文字。我现在在想,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写一些故事型的东西,比如小说。我想试试。我自己喜欢看小说。其实各种类型我都想试试,看你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能像写歌唱歌一样创造画面。我也想通过小说创造一些不同的东西。Q:亲人和故乡本就是我们人格中的重要构成,是我们人生故事最早的组成部分。解读故乡的过程也是解读自己的过程。整个计划完成下来,你在故乡中找到自己了吗?秦昊:我觉得找到自己这个事情还需要漫长的时间,现在我只是找到了一扇门,要打开,想要走进去。
Q:书中提到了「隔离感」和「距离」。比如,姚女士说重庆话,而您说普通话,并且从小开始就刻意不让自己有口音,坚持说普通话,这是一种隔离。拍了很多「与人有关」的画面,但又羞于走到人前,所以拍了很多侧面和背影。你说,也许这是一种安全距离。这样的隔离感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需要这样的隔离感/距离感?秦昊:因为小时候特别瘦弱,经常被欺负,所以我其实很怕跟大家在一起。我怕大家开我玩笑,欺负我打我,所以我挺愿意自己待着的。然后我又很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大,更完美地面对这个世界,所以对自己会有一点点完美主义。
我最近看微博有人说,其实像音乐人、演员这样的人,他们很自恋的,如果一个人不自恋可能没有办法很好地把自己内心的东西完全表达给大家看,这是需要很自恋的人才能支撑得起的事,害羞的人是做不好这件事情的,所以也可以说我是自恋的吧。我的理想化和有一些完美主义的性格导致我想输出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比如音乐呀绘画呀摄影呀之类的。因为一个人吧,一旦特别完美主义或者特别理想主义,就会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这也是我觉得有些隔离感和距离感的关系,就感觉跟谁也不是一个世界的,反正有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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