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范先生》||文/马宏||【京西文学】第713期

2020年8月31日第230期 总713期
马宏,男 北京铁路局退休干部,房山作家协会会员。1955年生于京西长辛店,1960年随母亲回到老家涿州。高中毕业后任初中民办语文教师,高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77年恢复高考进入铁路院校,毕业后曾任党委宣传干事、办公室主任和技术管理等工作。在铁路企业内部报纸和刊物上发表过通讯、散文、杂文等多篇,退休后在《当代家庭教育报》发表过教子育儿故事。在《京西文学》《金色年华》第4辑(散文合集)《保定日报》等报刊发表过多篇文章。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业余文化生活相当匮乏,能看场电影就是最高的享受了。村里放电影,只有等县里的放映队,条件好一点的县有两个放映队,偏远贫困县就一个放映队。那时候,农村流传着赶电影的说法,意思是,十里八乡之内,不管是哪个村子放电影,只要知道消息,年轻人就不怕天黑路远、成群结队,像赶集一样赶过去看。后来公社成立了宣传队,经常到村里演出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小合唱等节目,形式虽然单调刻板了点,但因为能活跃一下人们僵硬的神经,填补一下空虚的心理,每当有这样的演出,人们也都会倾家出动,就是伸着脖子站俩小时也心甘情愿,直到散场为止。
我老家村子是个有着两千多口人的大村落,平时人们除了盼着看场电影,盼着公社宣传队来村里演出,闲暇时就是张家长,李家短地瞎聊天,常常聊不好,聊出麻烦来。只有范先生出来,人们才能放松地开开心,高高兴兴地欢乐一下。
范先生本名叫范秉礼,七十开外,是村子里一位活宝级的人物。老爷子留着一撇八字山羊胡,圆方型的脸庞,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样子很招人喜欢,就是有时说话不招人爱听:“小冬瓜,毛儿还嫩着那,你懂什么?”让他这一说,脸皮热的人还真有些无地自容下不来台。
范先生没怎么读过书,但识字不少。听老人说,他小时候只读过半年私塾,后来在学校当堂役,在那里偷着学了不少文化。好多人提起他在学校当堂役时,看到过他每天做完那些挑水、做饭,敲钟、扫院子的事儿,就是拉个凳子坐在教室外边打盹、抽烟。人们原来认为他是在晒太阳,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听老师教学生识文断字。晚上,他经常住在学校,和王先生同宿一室,找个机会就向王先生讨教各种问题,王先生对他也不保留,几年下来,他连偷听带跟王先生学习,竟然也认识了不少汉字,还学会了打珠算,什么大扒皮、小扒皮、金香炉、狮子滚绣球,他拿起来就能打。一个偶然的机会,县城里药铺掌柜的看上了他,说什么都要让他到药铺里当伙计,条件是管吃管住,每月两块大洋,这比在学校当堂役强,他自然就答应了下来。
到了药铺,搁别人可能就是混掌柜的两块大洋了,可范秉礼是谁?他才不甘心呢,他又看准了这个机会。在每天照方抓药卖药的同时,他专门留心各位名医良方和民间偏方,每当有人来抓药,他都是热情招待,问医问病,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药方收留或抄录下来,久而久之,他也就集方成医,加上他没事爱翻看掌柜留在药铺里的医书药书,对方钻研,也悟出了不少医道药理。掌柜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他这种做法,除了高兴就是放心,只觉得自己找对了伙计,用对了人,直到有一天,范秉礼辞掉了药店的差事,回家自己开了个医馆,专治民间的一些疑难杂症,掌柜的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是个很有心计的人。
因为他识文断字,又会开方治病,人们很快就送给他一个范先生的称号。
范先生的家住在村学校东边,我们上下学总要路过他家门口,大家知道老先生会说数来宝,每当见到他,不管他在干什么,都会缠着他让他给我们说上一段“一百个车”,或是“一百种枪”。
范先生喜欢孩子,乐于博得称赞,也就乐此不疲。
对他说的一百个车,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嘿,嘿,要说车,咱们净说车,飞机大炮咱们不说。驴车、马车、牛拉车,卧车、卡车、吉普车,消防车、救护车、轰轰隆隆大火车;手推车,肩拉车,脚踏那是自行车;运土的车,拉粪的车,上车买票公交车。嘿!要说车,咱们净说车,洒水的车,喷药的车,坏蛋最怕坐警车……”说到裉节儿处,范先生会停下来问:“说多少了?”好多人不知道他当中停下来是为换口气,琢磨一下,就当真的告诉他说:“不到三十呢!”范先生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大蓬车,小蓬车,胖胖墩墩是面包车;单轱辘车,双轱辘车,三轮挎斗摩托车;嘎斯车,解放车,大姑娘爱坐花轿车……”说到这儿有人打断他,“等等,您说的那个是轿子,不是车。”范先生搬出他的口头禅道:“你这小冬瓜,毛儿还嫩着那,没有轱辘的就不叫车了?”接着就开始了不带轱辘的车:“风车、水车、纺线车,冰车、滑车、核桃车,象棋里还有四个车。这些是不是车?”逗得大家都笑了。
凑不够一百个车怎么办?范先生有办法:“红色车,白色车,当兵开的是绿色的车;一辆车,两辆车,三辆、四辆、五辆车;七辆车、八辆车……”听到这里,有人就开始蹦脚了:“不行!不行!不带数数的!”范先生一捋自己那撮山羊胡子也跟着乐了:“那有那么多车呀,我也是逗你们玩呢!”
还有就是他说的一百种枪:“枪,土枪洋枪机关枪,马枪步枪冲锋枪,大镜面,勃朗宁,二把盒子打眼睛;毛瑟小,左轮大,王八盒子是它爸;老套筒,汉阳造,三八大盖谁都怕;歪把子,转盘枪,三人抬着重机枪,汤姆枪、卡宾枪,专打飞机的叫高射机枪……红缨枪,钩镰枪,吸鸦片的叫大烟枪……”听到这儿又有人提出来:“大烟枪不是枪!”范先生停了下来,问:“不是枪是什么?是烧火棍?是擀面杖?小冬瓜,你知道什么?毛还嫩着呢!”接着他转过来就给大家讲吸大烟的事:“吸大烟,你们见过吗?那都是过去的事。为什么管它叫吸毒,其实它比敌敌畏、1605还厉害。喝毒药一下子就死了,那玩意可不行,上瘾,沾上了就戒不了。我们小时候,一耳挖勺白面儿两块大洋,滋咯一口就没了,家有万贯,值不了几口白面儿,很快就吸个倾家荡产,人最后吸得跟个骷髅似的,皮包骨头大眼灯,赖赖呆呆就死了。”这是有人提出来大烟枪不是枪的问题了,如果没人提出这事,他也会就此转了话题:“吸鸦片——抽大烟的你们见过吗?”人们纷纷摇头,说没见过,他就开始给大家介绍吸大烟的事,说得人们面面相觑,后背发凉,吓得早忘了一百种枪的事。范先生这样一义务宣传,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了大烟、鸦片、白面儿是毒品,招惹不得,见了那玩意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说数来宝是范先生一绝,听他侃山聊天是又一种享受。
范先生有三个儿子,其中老二在北京某建筑公司上班,据他自己说,儿子是专家的师傅,砌墙不用挂线,抹灰不用靠尺,最绝的活儿是砌墙能由上朝下砌——具体怎么个砌法,谁也不敢深问,谁一问,谁马上就是小冬瓜……大家都是任由他神侃,图个开心快乐。
范先生侃得最得意的是那次去县城坐火车。说到坐火车,范先生说:“那次我去赶车,到了火车站,车开了,我在站台上边追边喊‘大把式,等等我!’那司机一回头,见是我来了,咔地一把闸就把车停住了,接着就咕、咕、咕地退了回来,站长见了,赶紧把我扶上了机车楼子,还一个劲儿向我陪不是,求我到了北京见到大官千万别说这件事,怕把他这小官给撸了。”他说得跟真事似的,大家听着心里高兴,特别是那大火车为老先生退回来,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但能让大家开心,也就没人细究其真假了。
人们的放纵,助长了范先生的侃技,他又衍生出了儿子坐飞机遇险的故事:
他说:“有一回,我家老二出国回来,眼看就到了广州,突然飞机一个锅炉灭火了……”有人提醒他道:“那不叫锅炉,叫发动机。”范先生反驳道:“小冬瓜,你以为我不知道怎么滴?搁飞机上叫发动机,搁地上就叫锅炉。这就是一碗豆腐,豆腐一碗的事。”听的人知道跟他争辩,也辨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还会影响大家的情绪,也就作罢,任其随意说去了。范老爷子接着说:“飞机就剩一个翅膀还点着火,飞在半空中,一个翅膀高,一个翅膀低,这玩意坐着不舒服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滾儿掉下来,里边的人都说‘完了,完了!这回完了!’就在这时候,我家老二毫不犹豫,一拳就把飞机窗户玻璃打碎了,第一个钻出去上了飞机翅膀,紧跟着又出来七八个人,排着队坐到了翅膀上,几个人一千多斤,愣是把两边的翅膀压平了。就这样,平平安安飞回了广州。下了飞机,有人找到老二要他赔窗上的玻璃,老二一瞪眼,‘赔玻璃?赔个屁!你们没把我们摔下来就是好事,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吓得对方赶快跑了。”大家谁都没坐过飞机,听得眼睛都直了,都给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范先生给乡亲们看病,很少收费,颇有一点悬壶济世的精神。他上京下卫跑过单帮,做过买卖,经的多、见的广,加上超强的记忆力,编侃水平高,在村子里也算是一枝独秀。他给村里人带来娱乐消遣的同时,也给村里人带来了外面的世界,所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尊敬他、喜欢他,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人气老高了。只有他的老伴不买他的账,说他人来疯,整天就会瞎侃。范先生听了,用拇指左右抹一下八字胡,照样说老伴:“小冬瓜,你知道个屁呀?”气得老伴儿跟别人说:“在他那里,谁都是小冬瓜,他这话也说了我一辈子了,其实他比我还小八个月呢!”人们听了都笑。
文革开始后,村里有人反映范先生家藏有不少旧书——其实都是中草药和针灸方面的书,说是四旧。村里的红卫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他家就给抄了,里边当然还夹杂着不少药方,一同被抄走,投入火堆化成了灰烬。为此,范先生大病了一场。
范先生咽不下这口气,但也只能自我安慰和背后发泄。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这个老冬瓜,过低估计了那些小冬瓜,春节临近,自编自写了一副对联,贴到了院门口,上联是:“强打着精神往前闯”,下联是:“安心过日子别嫌烦”,横批是:“忍为高”。对联一贴出,立刻引来了不少观赏者和议论者,范先生看到自己的杰作如此吸引人眼球,既开心又得意。就在他兴头还没过去时,不知是哪位好事者把这副对联抄送给了大队,大队是造反派人物当权,当权者见后一分析,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显的对前途悲观、对社会不满吗?特别是那句横批“忍为高”,感觉里边大有文章,联想到他以前走南闯北,周游四方,他在外面到底都接触了什么人,都干了什么坏事,谁也不知道。尤其是对车也好,对枪也好,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如此这么多为什么,一个“忍”字,好像全都暴露了出来。这般深入地一分析,村里立刻就派人把范先生捉拿归案押到了大队。到了那里自然没他好果子吃,人们先把他吊起来,接着就是拷问。老先生经不住折磨,又觉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能就没事了,于是,就是人家问什么招什么,到第二天早晨,他竟被问成了美蒋特务,还承认了所烧的中草药书,都是特工用的密码本。
当事者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很快就把这事上报到了公社,公社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只能作为悬案先记录建档,暂不做处理。
即使这样,范先生还是被村里列为了四类份子后备成员,每天跟着扫街、掏粪,晚上敲锣打鼓游街挨批斗。游街的队伍都在胸前或背后挂着牌子,有的是地主份子、有的是富农份子,有的是右派份子,有的是坏份子,范先生的问题没定性,牌子没法写,也就免了挂牌。大队的锣鼓不够,有人给范先生找了一个破搪瓷脸盆让他敲打。他排在四类份子队尾,跟着游街示众。
这天傍晚,随着“当!当!当!”敲家伙声和“瞧牛鬼蛇神!瞧黑帮来!”的招喊声,游街队伍走到了村西街口,看热闹的人像人流一样,跟着满街跑。走着走着,不知是哪位耳尖,听范先生喊的“瞧牛鬼蛇神!瞧黑帮来!”跟别人喊的不一样,说他喊的是:“黑帮瞧牛鬼蛇神来,牛鬼蛇神瞧黑帮来!”,又有好事者将此事上报给了游街领队。领队的人立刻叫停了队伍,上前盘问范先生是否有此事?范先生有了上次教训,这回是打死都不承认了。组织者嘲笑道:“你以为革命群众都是小冬瓜吗?告诉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着,随手就抽了范先生一耳光,范先生没防备,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嘴角立刻就流出了鲜血。有人还吆五喝六让他站起来,他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人们把他送回家里,恢复了好长时间,命总算保住了,但他再也不说谁是小冬瓜了。特别是说话不像从前那样利落了,不能说数来宝,也不能给大家神侃了,见人只是笑。
自此,村里人少了好多欢乐和开心,年轻人也少了一条获取知识的渠道。
几年之后,我再次见到范先生时,他除了笑样依旧,时不时捋一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手里又多了一根花椒木拐杖。后来听人说,他有三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而且都是名牌学校。
(全文完)2020.8.23于赵公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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