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现场 | 白琳:罗马鳞爪

白琳,女,英文学士,艺术学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当代》等刊物发表作品。获《散文选刊》“新经验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曾参加菲律宾亚洲华文青年文艺营、天津国际作家写作营。
罗马鳞爪

在帕米洛托娅提第二年,我决定和房东续约。娜塔莎一直想要我和她一起搬到Ostia的海边去住,城里有课的话我们可以搭乘早一班的火车回来,但是我不喜欢Ostia,尤其是住在那里,太安静了,没有生气。
暑假回了一趟国,把大段意大利的夏日扔到了身后。在罗马熬着的朋友们十分羡慕,说意大利的温度已经飙到四十度之上了。我问提前回去的娜塔莎是不是还在继续去沙滩做日光浴,她说当然,她要靠这一整个夏天把自己晒黑。回到罗马的第二天我就和她见了面,她穿了一件领口开到乳沟的黄色连衣裙。好几次她弯腰的时候,我都完整地观赏了她的乳房,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她果真把自己晒得黄黑流油,全身上下,连前胸后背都没留下原本粉白色的痕迹。只有眼周一圈白。这样很好看,她说,这是拥有奢侈夏天的标记。
我卷好一张深蓝色的薄毯跟着她一起往海边走,走过了好几个公共沙滩区域还不能决定究竟在哪里停下来。她在我回国以后,就没有再对罗马进行新的探索,每次到Ostia,从火车上下来,她都是带着在面包店买的点心,穿过安静的小镇街道,看海水慢慢在眼前铺展开。
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半个小时,中间有几片私人海域很吸引人,有一些是酒店租赁的沙滩,看上去也不错,但要收费,便宜的几块钱,贵的一二十块,提供饮料。我们不想花钱,于是就继续走了下去,最后还是走到了老地方。她路上说了说自己回俄罗斯卖画的事儿,一张画卖了差不多两百欧元,还不错,她说,但是卖画的钱很快就花到牙医那里去了。她在家短暂地停留了十四天,每天不是去看牙医就是去看妇科医生,她的一侧输卵管有些问题,她只是这么说说,我没有追问更多。后来她脱掉衣服跳进海里游泳,我躺在沙滩上看书,没翻几页就见她回来了。
怎么才游这么一会儿?
你想让我累死吗?
才不过十分钟。
总也有二十分钟了好不好。她翻了白眼,问我在看什么书。
一篇小说。
你折页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一些我很喜欢的段落。
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穿比基尼下海?我们来了这么多次,你每次都趴在这里看小说。
等我学会怎么把头伸到水面上游泳再说。
你哪怕下去泡泡也成。
我又不是奥利奥。
她听不懂这个梗,转头去收拾一些零碎,不再理我。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既然会游泳,为什么不能从水里伸出头?
不知道,我是在游泳馆里学的,只会蛙泳。而且以前我认识一个克罗地亚的男人,我们也聊到这个问题,他说我这样没问题,只有大妈——啊,就是老女人——才把头伸出水面游。
放屁!她把连衣裙的一个边角遮在脸上,很快睡着了。
虽然避过了最炎热的两个月,但我并没有错过意大利的夏日的尾巴,除了和娜塔莎去海边,还单独去了些别的地方。为了补充小说素材,我提前预订了两晚那不勒斯的住宿,第二天中午就到了城里,快速把背包扔在酒店,接着返回车站坐车去庞贝看了看,在一面旧墙下捡回来几颗松果。已经九月份了,可很多女生还穿着细肩带的背心,大部分人的面孔上都有苹果红。我觉得好看,但娜塔莎经常说,欧洲人可不觉得这是种好看的肤色。她自己就是那样,她本来很白,只要有一点情绪的波动脸上就会涨红,她引以为耻,非常喜欢用很深的粉底把这些红白盖在下面。她还指责罗马大街上一些亚洲女孩化过妆的脸。为什么要那么白?她说,白得吓人。
你不懂,亚洲人的脸不适合深色。五官太平面,没有啥沟壑。涂深了,眉毛眼睛就糊在了一起。
可你并不那样啊,你的鼻子也不挺,你为什么不涂白?
我这肤色在亚洲就是个气色差的黑黄皮,没人喜欢的。来罗马以后自信了好多,终于也在审美范围内了。之前去文艺复兴化妆品柜台买粉底,柜姐就总给我拿非常深的色号,有一次,我对YSL的柜姐说,你给我推荐一个颜色吧。她给我拿了BD45,你知不知道亚洲人都用B20?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就买了,到现在每次擦到脸上都觉得我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一样。
还好啊,她说,你的脸还OK,但就只有一个怪毛病,就是嘴上老是涂得很红。你看看这边哪有人这么涂的?
我要是和你们一样涂成土色,就和“土”毫无二致了。
她翻了一个白眼,我也翻了一个。大部分时候我们的争论毫无意义,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心旅游旺季的人太多,破坏掉珍贵的壁画和马赛克,庞贝里面很多以前开着的房间都围上了链条,进不去了。大部分地方都在修缮,我在高高低低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生怕崴脚。去过几次之后,一切的新鲜都变成无趣,宁愿就坐在屋檐下看人。下午,人们争先恐后地溜出这个废弃的旧城,挤满小车站,大部分去索伦托,小部分回那不勒斯。车上挤满了人,没有座位,每次都一样,在挤挤攘攘的车厢里撑着疲惫的双腿,靠着扶手一路站回去。
回到城里,刚出中央火车站就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五六点钟,光线还停留在那不勒斯市区的建筑腰间,暮色缠绵,一切都沐浴在落日余晖中。远处天空上的桃粉色渐渐过渡成淡灰色,上面一层是镶着金边的蔚蓝。大朵大朵的白云漂浮,底部蓬松,有一些染上了红晕,色彩层层变化。太阳正在安逸地坠落,它底下仍是喧嚣的世界。我费力地听警察讲话,他让我去取一张改签的新居留条,说必须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以前去,不然就得重新办。我问第三天可不可以,他说不行,后来我跟他解释自己应该回不去,是不是可以推迟,请他们先为我保留那张居留条。他说他听不懂我的意大利语。我躲到一个建筑的拐角,捂着电话用英语又说了一遍,他不耐烦了,说他不会英语,挂断了电话。所有的计划就这样被打乱,我本来是准备去好好吃一顿晚餐的,但接完电话之后,心情紧绷起来,在街角的披萨店随便买了一份很难吃的披萨。回到那座17世纪的公寓酒店,把掏出来的行李再次打包,又坐在床沿拿手机改签火车票。选日期时才发现,原来第二天是星期五,后面就是周末,警察局关门不上班。
意大利的警察上班实在清闲,有好多警察局每周满打满算只上三天班。上班时间也很随性,有一些周三下午、周二或者周四上午不上班,有一些是另外的情况。所以去警察局前一定要看好要去的那一间是不是开门。也因此,接到电话的话最好赶快去,不然以意大利人拖拖拉拉的性格,事情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办好。之前有朋友因为有事没去,结果再去时不是排不到号,就是不开门,拖延了差不多一个月才拿到居留条。我不打算冒这个风险,更何况离开那不勒斯之后我要继续北行,这次不去取,之后会更加麻烦。警察局里没有一个人会讲英语,我破破烂烂的意大利语意大利人又听不懂,下次打电话一定又是一场灾难,于是几乎没有犹豫,我只能放弃在那不勒斯的另一晚住宿和两顿丰盛的早餐,订好了第二天一大早返程的车票。
当天夜里我不甘心就这样度过,洗过澡之后还是沿海走到蛋堡,月亮浮在海上,并不是很圆。爬上石围,坐着听对面的街头艺人的弹奏,那不勒斯的海一片深邃,对面的山城星火闪耀,十一点钟街边的餐厅里都还有杯盏碗盘的撞击声和嗡嗡絮语。有很多纱幔被风吹皱,我担心桌子中央点燃的蜡烛会把火星洒在那些轻柔拂过的夜的触手上。就这样一路伴着人们压低的欢声笑语,走了四五个街区才回到住处,躺在床铺之上,我很快入眠,结结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是黑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早晨比想象中还要冷,五点多钟那不勒斯还浸在深夜中,我在路灯下慢慢往车站走,没有下雨,可是空气湿漉漉的,大概是因为海水的喘息。走过两条街,在一个半圆形小广场前,一些商贩铺了满地的鞋子、包包和各种可疑的二手电子产品。看样子是没有工作的难民在贩卖来源不明的商品。还有一些难民正准备在散开的报纸上,铺上一些零零星星的不知道有没有人买的物件。
车站里的人不多,发往罗马的早班车几乎没人坐。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车厢里,冷气开得超级足,我只好从背包里翻出前一天穿脏的连衣裙裹在身上,可还是不顶用,于是缩成小小一团,在椅子上窝着,像猫一样蜷缩。没人查票,一路上就只有火车的声响,冷气丝丝吹拂的声响,还有我的呼吸声。车子经过许多海滨小城,清晨的海湾里也有人在游泳,我感觉到更冷,缩着缩着,不知不觉又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有个男人上了车,把一杯没有喝完的咖啡扔在桌台上,他坐在斜对面,一条腿弯曲,另一条伸展。太长了,他的脚直接隐没在了座位底下。我抬眼向窗外望去,在一块凹地,人们撑起了阔大的遮阳伞,一顶一顶的,蘑菇一样长在岩壁上。一大早就有人去享受日光浴。火车从站台缓缓驶出,海岸线上随处可见晒成古铜色的身体,他们走进一片凹进去的海滩,游泳。港口停着各色的船和游艇,对面是沿海的阶梯式的山城,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的房子在远处耸立其间。光打在海面上,形成树杈一样的曲线。水潺潺流动,白色的光斑漾在蓝色的海面上。这就是波光粼粼。一个老人站在一座满是涂鸦的老旧的站台上,穿着白色的衬衫、栗棕色拖鞋。他面前是一面网,他从网孔里望向远方,手撑着身前的石围。鸽子绕着破烂的石墙飞来飞去。维苏威火山边还住人,据说火山还会再喷发一次,但是谁也无法预料再次喷发会发生在哪一天,只要不切近此刻,就体验不到死亡的恐惧。四野逐渐再无住人的痕迹,有些废弃的房子整个被爬山虎爬了,吃了,吞噬了。废弃的火车也是满身涂鸦,立在海与天的蓝色中间。四处都还是画中风景。我想到了放弃成为画家的娜塔莎。她现在唯一的目标是结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老公。她的输卵管很早就出现了问题,那时候她还很年轻,觉得还有机会。但这一次看过医生之后,她忧虑起来,情况不容乐观。
你喜欢孩子吗?在Ostia的海滩上她问我。
不喜欢。
多好啊,要是我也不喜欢就好了。她拨弄着身边的沙子说。
除了画画,她还喜欢整理衣橱和书架,喜欢泡澡,喜欢在图书馆待上几个小时。她不喜欢自己的房东,觉得那个“老女人”总是过多地占用公共空间,这让她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尤其是,她还喜欢做苹果派和巧克力布朗尼,而那个和她住在一起的女建筑师却总喜欢在厨房画图。
上一次房东说我搞坏了洗衣机,难道就只有我在用洗衣机吗?后来叫人来修洗衣机,我说必须对半分,她还特别不高兴。她每隔两周就要回西西里去伺候她妈,那个老太太已经快九十岁了,但是她回去就是和老太太吵架去的——一个六十岁的老女人和一个九十岁的老女人吵架。她站在花园里,她妈妈坐在客厅里,她们隔着一扇玻璃吵……还有那些油腻腻的图纸,哪个公司愿意要?你说她怎么就这么古怪?娜塔莎讲她的房东的坏话时,有好几次都这么问我。
娜塔莎性格暴躁,经常生气,生气的时候嘴里就吐炸弹,每次她把这些炸弹扔到我身上,自个儿的气就消解了很多。那些炸弹到我这里大部分都被埋了起来,就跟庞贝里面现在还埋着的那些二战时期的炸弹一样,悄无声息。但有时也会爆炸,有几次我实在不耐烦她的吐槽,不大回应她发来的消息。
Lin,我受不了你这种冷漠的个性。以后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好啊,我也受不了你这种情绪化的性格,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吐槽。
很好,就这么办吧。
但是隔不了几天,我们又莫名其妙地联系起来。她厚脸皮地问我:我是不是给你很多压力?
当然,你让我烦得要命。我说,我有时候恨不得把你的话全部堵死。
然而这些丝毫都不影响我们卷着毯子一起去海边。
从那不勒斯回到罗马时,才早晨九点半,我从车站直接坐地铁去了警察局。连比划带说明,也算是很迅速地拿到了居留条。想到原本还可以在沙滩散步好几公里,晚餐时还可以喝一点酒,第二天还可以去考古博物馆再转一转,而现在不得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不免又心疼又沮丧。下午我去超市买了一张披萨,回家在烤箱里烤了,连吃两天这些大发面饼子,已经吃到失去味觉,味同嚼蜡。第二天我再一次在凌晨醒来,到火车站坐车去阿西西。已经是九月中旬,我也和娜塔莎一样穿着一件领口低到不能再低的连衣裙,但是贴了乳贴。后来我在山上走得汗流浃背,乳贴几乎要滑落下来。我找到一个嵌在山腰的瞭望台,面对着葱郁的山谷,把手伸进了领口,摘下两个薄薄的圆片。这一切都行云流水,就因为解除了一点点的负累,我觉得自己还能够在烈日之下再多撑半个小时。果然半小时之后,我全身都被汗泡过了一遍,包括之前贴着圆片的部位,黏腻的感受让我在每一个瞬间都想要立刻跳进酒店的游泳池。

九月的意大利还是夏天,热量持续时间很长,但没人不喜欢它延续下去。也许意大利人天生性格开朗,就托福于这无尽的热度和阳光。罗马的四季不分明,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气候宜人的春夏秋,只在入冬的时候有差不多一个月的雨季,这之前都是舒适的时光,即便是到了十一月底,我们都还在穿短袖。在梵蒂冈工作的教授大V发消息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拍一部纪录片,一家德国的电视台想要拍制作湿壁画的过程,我欣然前去,却在配置砂石比例时搞混了一切。大V实在是最宽容的教授,他像是早有准备的一样从工作室里又拎出来一块灰泥,让我重新照着石膏比例往上涂抹。
这个重大错误是我和路德维卡一起犯的,她是大V最喜欢的学生,也即将在梵蒂冈实习,在人群里出类拔萃。我刚到意大利时,对很多建筑课的内容糊里糊涂、搞不明白的时候,就问她,她十分耐心而专注,有一次还坐在大日头底下整整给我翻译了三个小时的意大利文献,弄得我疲惫不堪。那天早晨她穿了风衣来,我问她为什么穿那么厚,她说因为觉得已经十一月了,不能再过夏天了,可是做事的时候她还是乖乖地把衣服脱掉,然后又把衬衣的下摆打结,露出腰线。太热了,她说。
我回国那阵子,路德维卡刚从日本回到罗马,她在那边待了半年,主要任务是策展。春天时我去荷兰国立博物馆,发现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仆》被借走了,跑去问馆员那张画到哪里去了,馆员说是在日本。我发消息去问路德维卡是不是就是她策划的展览,她说是,那画当时正安安稳稳地挂在大阪市立美术馆里。
我辛辛苦苦跑到荷兰来,结果它竟然在日本?
那幅画去年就被日本借走了,先在东京的上野之森美术馆展出了几个月。我三月才来,那时候它已被送去大阪。
所以三月份你也没看到那些作品?
没看到,我的工作就是善后。这边的策展人好像不多。
亚洲的博物馆策展方面比欧洲薄弱一些,欧洲已经成熟了,亚洲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
我想起去年年底她就要去东京,结果一直拖延到三月份才过去。她走之前问我日语好不好学,我说对中国人来说不太难,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学了半年就通过了难度很高的笔试,结果她去了觉得难得翻天。路德维卡还说在日本太过孤独,寿司很好吃但是太贵。房租也贵,甚至比她在巴黎时还贵。日本人好像很排外,或者说是害羞,和他们这些外国人总是保持着距离,整整半年她都没办法融入进去,而且他们的英文她听起来也很费劲。所以最后她谈了一个男朋友。
一个日本人吗?
不是。意大利人。
那你们是远距离恋爱?
不是,我过去的第二周,他就飞去找我了。
之前你们就在恋爱?
没有,在法尔内塞别墅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他是一个工作人员的孩子。
你原本只是和他在暧昧,但是因为他去找你,就开始恋爱?
可能是这样。我们还在日本大吵过一架,他差一点提前回来。
现在还在一起么?
前两天又吵了一架,也许快要分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硫酸纸上戳着窟窿,我们都走到了制作cartoon的关键一步。整个早晨,我们在所有没镜头的空白里几乎都在聊天,这大概就是搞错成分和比例的最根本的原因。
纪录片制作人走过来看我们在图纸上忙碌,大V也过来,两个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交谈。制作人说,哇哦,同样的工作,两个人分别做起来呈现出的效果是这么不同。
确实是这样。大V说,她们一个是拉斐尔,一个是米开朗基罗。
谁是拉斐尔?
她是。大V指了指我。
那个为什么是米开朗基罗?
因为我做的更潦草一些。路德维卡说,我戳的窟窿更大。
我继续拉斐尔般的工作,戳窟窿戳得很慢,路德维卡弄完整张之后我才完成一半,她就靠着工作台继续说自己和男朋友的事,还说她知道城里有一家日本餐厅,我们可以一起去尝尝,虽然日本之行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但她对寿司念念不忘。
可罗马城里的日料馆都是中国人开的。
去试试嘛。
好吧。
拉斐尔,你到底还要多久才弄完?
差不多了。米开朗基罗,你看我这条龙的尾巴多么狂放。
在罗马,瑜亮情结有另外两个例证,一个是17世纪贝尼尼和博罗米尼在建筑和雕塑上的比较,另一个就是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稳重、细腻,同时也不够冒险。但文物修复不需要冒险,需要的是谨慎。之前卡洛·马拉塔修复拉斐尔壁画时更改了很多东西,在后来的两个世纪里都被骂得很惨。
等他们都走开,灯光师又开始重新打光时,我们停下手上的工作,走到工作室外面的草地上检查晾在那里的之前弄坏的基底。
你说他有没有生气?
应该没有,他脾气实在太好,近似懦弱,之前有一次他想让我们看一个很重要的修复内容,但是忘记带笔记本电脑了,我们都快走到威尼斯宫了,他又折返回家拿,但是没人等他,后来等他回来时,大家都走光了,当天还下了雨。
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
还有一次他上了公共电视,米里亚姆拿着手机给我们播放,大家都说他看上去很愣。而他正好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他一定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一定发现大家是在笑他。
他生气了没有?
没有。
他脾气实在太好了。好到你都不相信他是这个专业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在梵蒂冈很有名吗?
当然,不然拉斐尔画室和圣梯怎么会交给他去修复?世界上无数人瞻仰的《雅典学院》不就是他补好的吗。但是他这个样子,谁也不会把他和这些荣耀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有他的推荐信,我根本就不可能去那里实习。
他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还那么爱害羞,你看到刚才电视台的人要对他做专访时他扭捏不安的样子没?他紧张什么啊,还流了那么多汗。
大概因为天气太热。
他为什么不找件新衬衫来穿?
干净的就行,看着挺干净。
我已经买好了毕业典礼上穿的礼服。路德维卡用食指压了压没有干透的灰泥墙体说,已经是第二套了,原本我打算夏天毕业,买的是裙子,现在马上就到冬天了,我又买了一套西装。
也许根本不需要买。我说,你看看这个天气,穿裙子也凑合得过去。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我啥时候毕业都行了,也许今年冬天也毕不了业,到了明年夏天,我就还是可以穿那条裙子。
到时候你就不喜欢那条裙子了,估计你已经看它超过一百遍了吧,试穿也超过十遍了吧。它已经是条旧裙子了。
无比正确。
大V从工作室走出来。那是典型的包豪斯建筑,没有壁柱、雕刻、花饰,但通过对窗格、雨罩、露台栏杆、幕墙与实墙的精心搭配和处理,佐以黑色的边框和大面积的玻璃,创造出简洁、清新、朴实并富动感的形象,和里面堆满旧时代各种修复仪器和工具的文物修复空间形成鲜明对比。
今天太阳很好。他边走边说,走到草地上和我们坐在一起,用手摸了摸还有一点潮的灰泥板。这个也不能晒太久,完全干了也不可以,你们还记得……
他又开始讲课了。
你今天都干些什么?下午时娜塔莎发消息给我。
制作湿壁画。
还是和大V吗?
对。
Basilica di Sant’Agnese fuori le mura有个古典音乐会,你要不要来听?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六点钟见,七点开始。
没有问题。
在哪儿见?
Republic那站。
好的。
就在那栋建筑的前门,你直接坐地铁过去,然后我们可以散散步。
好。
帮我问路德好。
好,帮你问了。她说也问你好,凑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吃寿司。
我倒宁愿吃中餐。
好多寿司店都有中餐,我说,见面再讨论。

城墙外的圣艾格尼丝教堂是考古课前期考察过的一个教堂。现在大家能看到的是教宗奥诺里乌斯一世在7世纪上半叶建造的,代替了当时破旧的君士坦丁大教堂。考古课上考察的就是当时君士坦丁的那一座,如今只剩下了几处废墟和外部围栏的一部分。曾经建得气势雄浑,还有一个circus,可惜现在只能看看图纸。我们经常这样,站在一座废墟前去想象它原本是什么样子。教授指着一些断壁残垣大讲特讲的时候,是最需要调动想象力的时候。但帝王的女儿康斯坦丁娜的教堂或者说陵墓还健在,也是4世纪中期的建筑,为后面很多艺术家所借鉴参考。圣艾格尼丝教堂也建在墓穴之上,都是些考古知识,不能赘述,一说就要说到许许多多的细枝末节。最后都会变成絮絮叨叨的芜杂废话。
去教堂听古典乐是绝对的享受,罗马有很多这样的免费小型音乐会,因为建筑结构的原因,乐器演奏的声音在教堂里澄澈空寂,不需要扩音器就可回荡不休。听音乐会是我和娜塔莎一个固定的活动项目。那晚,这座中世纪的教堂楼顶上的灯都打开了,穹顶和弧月窗上都是金碧辉煌的圣象,圣艾格尼丝站在马赛克中央,圣坛前面总共四人,一人弹钢琴,一人吹单簧管,一人拉大提琴,一人拉小提琴。一晚上奏了十首曲目。我一边欣赏音乐,一边计算前面坐着的大哥的辫子到底有多长。他也许不是大哥而是个大叔,卷曲的头发中间洒满了银灰,一条辫子编得很紧,从粗到细,一路垂到腰间。
他有多久没剪头发了?
我猜十年以上。
你看他像不像个黑手党成员?
嗯……如果只看头部,有点像,可是你看他的穿着,黄色的夹克,还有不合适的领针,不好说。
他应该不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为什么?
因为刚才他拿手机偷拍。
偷拍演奏吗?
嗯,黑手党的话,应该会大喇喇地拍吧。
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们都闭上了嘴,并对这些听上去有点蠢的对白产生了羞惭感。
音乐会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罗马的夜还很长,我把外套从背包里抽出来,娜塔莎也穿上了牛仔衣。
我原本还担心你穿得太薄。
我带了外套,毕竟也是十一月了。
我们一起走出外墙。
还要去那边的教堂看看吗?
不了,我们可以走到博尔盖塞去。
路上我们经过一家披萨店。罗马,或者说意大利,到处都是披萨店,就像在国内到处都是鸡蛋灌饼或是各种烙饼、烧饼的摊子。
随便买一点什么吃的吧,然后去博尔盖塞吃。
那简直是太奢侈了,在博尔盖塞吃晚餐。
买了披萨和一些油炸小吃,还有两罐可乐,我们沿着绕来绕去的路径,跟着谷歌地图走到了博尔盖塞的花园里。正对博物馆的路两边有喷泉,山墙上站着一些断手断头的雕塑,把食物放在其中一个无头神像下的大理石长椅上,两个人都举着手到喷泉上接水洗手。
你知道怎么判断这些雕塑是男是女吗?
不知道。
看它的着装,比如这个,你看着像是裙子吧,但实际上是男的。因为是两段着装。女的一般是套装。
原来如此。
你本来应该知道的。
为什么?
中世纪课上就有,但是你提前回国,有几节课没上。
那也有你不知道的。
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17世纪大家都喜欢围着喷泉吗?就像是纳沃纳广场上那三个贾科莫的喷泉?
难道不是因为美观?
有一部分是。但当时的喷泉并不是给广场上的人欣赏的,而是给住在周边宫殿的贵族们从上自下欣赏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大家围着喷泉说悄悄话,水声滴滴答答,为交谈提供了隐蔽性。
确实挺有意思。你知道也是应该的,你看了罗马水道历史,我又没看,论建筑你知道的就比我少了吧,你看咱们面前的这个博尔盖塞宫,你知道……
算了算了,我们赶快吃东西吧,再不吃就要凉了。我说。我要吃薯条披萨,但是我可以分给你一半,你得让我尝尝你那个茄子的。
没有问题。
走了很远的路,街道上黑黢黢的,不好看,可是进入这个花园,一切都不同了。夜风果然吹了起来,娜塔莎开始哼音乐会上的一首曲子。
我猜你明天就会忘掉这个调调。我把一根炸薯条塞进嘴里,又打开一盒沙拉。
那我就要尽量记住。她一只手拎着饼皮,另外一只手伸在下面兜住快要掉下来的奶酪,我们都专心致志地吃饭,不再交谈。花园里面水声潺潺,对面的宫殿已经熄了灯,只有两边路灯几束微弱的光。远处绿色的草坪上都是乌云。从这个花园往前走就可以走到西班牙台阶,那里有一家很漂亮的咖啡厅,我们可以在上面看到整个罗马的夜空,还有整个罗马的城市建筑。不去咖啡厅也可以,只要站在那条小路延伸过去的一个平台上,也可以看到这一切。在夜晚璀璨的灯火中,圣彼得大教堂最好辨认。
花园里面偶尔有人带着狗散步,也有人在跑步,但都只是一晃而过的身影。娜塔莎正坐在一个没有头的雕像下面吃披萨。她的手指被喷泉里冰冷的水洗得干干净净。淙淙的水声像是接续着之前的音乐会。有两个人骑着银色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射向往西而去的夹在树丛中的小路。树木实在太茂密了,把路的两边塞得满满的。树叶向上伸展,很漂亮,还有一大堆的伞松,挤在被路灯染成黄色的教堂的旁边。我抬头看看天空,是一轮满月,可是非常小,非常远。它架在一棵巨大的松树顶上,在黑暗中显得非常亮。天空上没有云朵,于是这几道白色的月光穿过树梢洒落到地上。
是满月呢。我说。
今天吗?也不一定就是完全的满月,我是说,你看它,也不是那么圆。
我查查日历,上面有。我从包里翻出手机,找到了日期。果然就是呢,今天就是满月。
那我们得赶快走。娜塔莎收拾起包装盒来。这些半身的头像,还有那些无头的雕塑,她用下巴指了指身侧,晚上会起来跳舞。
我又不是小朋友,还要听这些童话故事。
好吧,我坦白跟你讲,我现在很想上厕所,刚才就想,我们去那家披萨店时就想了。那些该死的喷泉的声音真是太折磨我。
可是这荒郊野外的……我看了看四周。地上的沙石和小碎屑向树丛那边延伸,越来越昏黄。于是我说,我有一个好办法。
我知道你说的好办法。她整个人都在跳。但至少不是在这儿,我们再往里走一走。
好吧,我可以帮你望风。
我们沿着黑黢黢的路往前走,唯一可以凭借的一点光亮就是月亮投射下来的白光,在树下洒落一地斑驳的碎片。走过一片树丛,植物被修剪得很整齐,密密匝匝的,圈起许多辨不清名目的大树。
你可以从这里钻进去,我指着隐蔽在角落的一个缺口说。
不行,她还在跳,你没有看到那边走过来两个人吗?
怕什么,反正等他们走过来你就已经钻进去了。
但是你还站在这里,他们一定看得出来。她急得大叫,继续往满月铺就的长路遨游。园子里的树木暴露在月光里,飞奔的过程中,那些石头雕塑果然也跟着动起来,接二连三地落在了我们的身后。
最后我们终于跑到了一个角落,她钻进了一个黝黑的洞口。我站在马路中间,假装欣赏无尽月色。莎士比亚歌剧的海报挂在一个小小的戏院的门口,戏院后面大概有路灯,也透出一抹微黄。我凝神望去,有两个人影从阴影里冒出来,我又走近几步,终于看清原来是一对情侣在舌吻。都是男人,一个光头,一个穿得很朋克。
你在看什么?娜塔莎很快就从树丛后钻出来。
你觉得意大利恐惧同性恋吗?
倒也没有,我觉得很自由,至少我在路上经常看到同性情侣。
这儿不是天主教国家吗?
所以也许法案不能通过,但世俗社会倒也放得开……哇,她怪叫了一声,原来你在欣赏这个。
我是个腐女,喜欢看耽美剧。
是Porn(色情网站)吗?
放屁!我学着她说。走过另外一座喷泉后,再往前我们就要离开这个花园了。喷泉是17世纪的形制,有两个碗状的喷水池,这里离Acqua Virgo的蓄水池比较近,所以在高地上,双层高的喷水口还能冒出水来。
现在我可以欣赏这些悦耳的水声了。娜塔莎说。但是我们还是快点走吧,都十点了,我记得以前有新闻报道说,一个女人被捆在这个花园里的一棵树上遭奸杀。
那是因为她一个人。
她回头看了看我,眼露鄙夷:也没什么区别好不好。
我们慌慌张张从黑色的花园里逃出来,路上讲了一些毛骨悚然的凶杀案。我问她是不是还记得音乐会上那首曲子的调调。她翻了白眼,说刚才上厕所的时候就忘记了。
大概又走了十来分钟,我们终于走到了有万千灯火的地方,餐厅和咖啡厅里的人满满的,罗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盯着眼皮底下一家高级餐厅,玻璃窗里衣香鬓影。
意大利餐厅真麻烦,老得预约。
就是啊,比如现在我们有心情,但不保证明天还有没有。
不想要的时候总是有机会,想要的时候又进不去。
可不是。
其实我对寿司不感兴趣,下次你和路德自己去吧。我有时候吃完会胃疼。
或者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你没明白吗?我并不想和路德一起聊天,她还年轻,机会太多了。
一些音乐从餐厅里溢出,娜塔莎在山上又反复哼了几声调子,结果那些原本附着在记忆中的曲子全都不见了,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丢失了它们。
也不知道我这个毛病能不能治好。她望着梵蒂冈的方向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毛病是什么,也许是说输卵管堵塞的事,这让我想起了她还有一个男朋友。
你还在和他约会吗?我问。
谁?
那个你在网站上认识的男人。
我有时很后悔跟你讲了那么多我的私事。她忽然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尴尬地闭上了嘴,过了一小会儿,又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对不住。
也是我的问题。她也软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说,我觉得我对他的儿子很好,也打算以后就把那个孩子当作我的孩子,可是他总觉得我做得不够。
我以为你们还只是情人,原来你们讨论了这么多。
我也想结婚好不好,我一个人感觉太孤独了。
从前没有这样吗?
没有。我这十几年都在漂流,现在我想有个家。
我觉得你配他绰绰有余。
好了好了,你不必安慰我。她说,不管怎样,我竟然被一个不怎么样的意大利人抛弃。
抛弃了?
倒也没有,他昨天还说要来罗马见我,而我,想了想,我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且除了这个之外,我想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小乡村。
小乡村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有个作家写了托斯卡纳,那里很美,至少在她的渲染下很美。
算了吧,算了吧。
谁也没有再说话,我们在山上吹了一阵风,下山时都手指冰冷。生活的一鳞半爪落在漆黑的深夜里,罗马的冬天快要来了。
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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