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3 | 凤凰湖诗社·梁晓明作品

编者按2017年10月24日桐乡市凤凰湖诗社成立,纸刊《凤凰湖》诗刊同时面世。11月24日桐乡市“凤凰湖诗社”微信公众号创刊号正式推出,本期推送诗社顾问梁晓明的诗。
诗人简介梁晓明
中国先锋诗歌代表诗人。1988年创办中国先锋诗刊《北回归线》。1994年获《人民文学》建国四十五周年诗歌奖。2009年5月出席德国上海领事馆主办的“梁晓明与汉斯·布赫——一次中德文诗歌对话”。2011年出席韩国首尔举办的“第二届亚洲诗歌节”。2014年参加上海民生美术馆主办的“梁晓明诗歌朗读会”。2016年7月出席东京首届中日诗人交流会。2017年参加成都首届国际诗歌周。
【死亡八首】
近些日子心里极为敏感,感觉死亡好像忽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其实我八十年代初就那样感受过,为此我还特意走上了断桥,看着满目绿柳,白堤,荷叶和孤山,满怀留恋和告别的心绪,当时就觉得这种内心的丰富实在是诗歌最好的土壤,二十多年过去,今晚开始竟然感觉死亡又一次静静坐在了我的身边。
1
原来你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的
来了,象一片小小的绿叶悄悄站上了一根树枝
无声无息,却又那么触目惊心
我在你旁边,
我看着你
我要用一生的学问,成绩和生长的力量
甚至眼泪,甚至生命,向你挽留,向你哭诉
慢一点,再多点时间,多点健康的阳光
让我奔跑,让我再次散漫的行走在乱流的河边
一首歌,或者一本浅薄的小书
我不怨,甚至不会多说一句浪费的语言
我亲近草,亲近草地下你催生的蚂蚁
那些青菜,甘蔗,突然跃出的猎狗和野猫
甚至大桥,甚至后工业时代吃油的汽车
慢一点,我看着你
我有太多的群山,太多的湖泊还没有亲近
太多优秀的人类还没有结识,交流和握手
我有太多的想法象早春的阳光满天铺撒,可是

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的
来了,
一句话不说,就夜晚的台灯一样
悄悄默默的站在一米开外
我的脸前,一个人
将要远去,是我
或者是我最近的亲人
没有更多书籍可以描绘你的气息
但我闻到,浑身沉进了你的手里……
2
我曾经那么优雅的分花拂柳,象独生子女般
穿行在江南,我看着月亮,
我相信在它的手下我才慢慢长大
我轻轻微笑
那么自信,我那么相信我的微笑里竟然一定有
鱼米之香
我说话不多,我相信只有愿意的耳朵才能听到
我说话的音节
我只在附近的眼睛里才真正亮出我头脑的光芒
二十岁,我认为我长得越来越美
而且在风中
我认清了人生
整个青春我爱风,爱水,爱所有的星星和沉默
的树林
我爱山,爱河流,爱书架上所有智慧的言语
三十岁到了,我终于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
自己
我藐视生活把生命看成沙子的飘飞
水汽的升腾,烟雾的袅娜
短暂,渺小,而且无痕
我嘲笑钱,嘲笑鱼,嘲笑咖啡和一切奢华的比

终于我忽然的走进了中年
明晃晃的太阳下我终于在头顶打起了雨伞
一个儿子诞生了
一个陌生的自己象一种最大的嘲笑
他天天把镜子放在我的脸前
我的狂妄,自圣,象最不可靠的一碗菜汤
一粒米饭,他小手轻轻一拨
我嘲笑的愤怒立即把我彻底淹没
以至感慨,以至羡慕
以至向往深山老林中自败的秋蝉
3(去父亲墓前)
这样我又一次来到了你的墓前,青山在背后象
波浪
从头顶四处散开
在你面前,我的骄傲象石碑上泼开的一碗清水
一枝香,一缕烟雾毫无骨头的软弱的消散
你死前的眼睛并没有闭上
你快乐,自信,最后的目光依然瞪向你希望的
前方
我看不见你的理想和花园,你的风筝只在你自
己的脑袋里飘飞
我看不见你的目光里到底有多少对大地的眷恋
还有我,你的儿子
我来看你,那怕现在你早已在空中
在地底下欢笑
你带去的桃树一定已经结满了枝头
你高声朗诵的瀑布一定又一次挂满了前川
你的邻居烧饭的时候一定会被你的朗诵骚扰
你不管,只照顾着自己浪漫的李白
你这老头,不抽烟,不喝酒
一辈子在大肉和辣椒里睡眠
我坐下来,忽然想到
在中国,七十年代
你大街上忽然拉住一位开会的朋友
在狭窄弯曲的江南弄堂,你们俩打开一本唐诗
三百首
那么诡秘,那么欣喜,我在后面
象我的儿子刚好也是九岁的童年
这么想着,轻轻微笑着
我竟然忘了,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那么
快,
又那么按部就班的
我的死亡它早已悄悄的来到身边,象一片绿叶
站上了一根细小的树枝
无声无息,却又那么触目惊心的
它在我们中间忽然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在树影里轻轻摇晃着自得的身体
象家里的一员,它甚至也坐下来
也看着你,像我一样的向过去怀念…..
4
祖国其实从来都像是一片土地,一条道路
一碗我每天必须要亲近的大白米饭
我可以喝酒,吃肉,
我甚至可以饿着肚子赞美流水
但是你从来没有把脚步移开
你微笑,毫无代价的展开身体,
象空气的大手摸遍了大地自己却毫无一点收
益,它依然
每天前来,每时每刻支持着它所遭遇的生命
一点一滴,结束的,你把它送入灰烬,而新鲜
诞生的
你就把时间转变成鼓励
我为什么忽然会想到祖国?此时此刻,我应该
想起我的一生
我的耻辱,欢乐,光辉与折磨,我应该
向我的亲人一一告别,
甚至向可能存在的
激励我的敌人
我应该向一切道谢,感恩,用清水的眼光
向过去的一生轻轻淋洒
那些童年的燕子,青年的乳房,肌肉
与到达中年后喷香的香椿
我把它从安吉的深山移来
种在花园里,我比读诗更加仔细的每天看着它
的绿叶成长
可是祖国与我是什么关系?在深深思考祖国之

我应该坐在祖国的家里,还是应该
静静的站在祖国的门外?
我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我这个自己?
想的太远,正如太多人想的太近
正如我的生命从来遥控在它的手里
我唱歌,睡眠,我甚至作恶和热烈地做爱
我几时脱离过它的控制?
太多的爱此刻象潮水涌上我开放鲜红的喉咙
民工或者商人,当官的或者在曲线中折腾的交

扫地者,划船者,收税官和正在喝酒的外交使

我看着社会那么繁忙的折腾着自己,那么多生
命积极地
大步奔跑着向死亡冲去
我坐着看见这一切发生,我无言
我转身带着自己孤独的远去……
5
心里有你,眼睛才看到你,
心里空虚,世界才露出丰富的身体,
心里有水,滋润在世界之间才可能产生
心里有死,死才会走出来交出怜悯,交出你的
时间
象最好的兄弟,它才会陪你慢慢回访你跌宕的
一生
无声无息,甚至接受了你的叹息…..
桅杆划过,鸟翅带起了一片微风,风之上
灵魂把大地一一回访,
波浪的一生汹涌的争斗最后消逝在陌生的海
滩,静静退下
一点点留下水沫的躯体,甚至留不住一粒细沙
心里有诗,诗就从手上流到了纸上
心里有爱,爱就会带来你诧异的悲伤
心里愤怒,一杯茶都会淹没生命
心里要告别了,就像现在
你读着这首诗,这些字
就像一只只手臂向你挥起,并且丰富的向你摇

要走了,我走后的大门会一一关闭
你是你,我是我
此刻连眼泪都一片清亮
闪闪发光
但迷茫的大雾统治着大路,而小路上
我又能找到怎样的故乡?
6
越来越近,正如世界发展越来越快,转眼之间
昨天的孩子长出了胡须,
牌桌上的孩子们玩弄着科技,正如我手指上紧
握着钢笔
但是你的大脚踩向大地,
你几乎盲目的收割掉一切的光荣、耻辱、高楼
和皇帝
你一挥手,小草和苹果全部枯萎,你再次挥手
光亮的广场空荡荡通向了奇怪的梦境
我也是人间还在持续的奇怪梦境
我是,他是,只要你坚持看到了这里,你也会
变成一个标点
一句话,一捧散撒在空中的迷幻的焰火
飘飞而且短暂,自恋而且自弃
在现代科技的奔跑中我看到老牛喘息在泥泞的
田里
在半山腰读书的细小眼睛中,我看到未来狡黠
的勾引
越来越近,正如我偶然看见街上的夕阳,那么
圆满,绯红,
它把温暖的光线均匀的播撒在世界的身上,
你的,我的,商店和河面上
一视同仁,不声不响
清扫工来了,甜的糖纸,青春过后的枯萎树
叶,甚至文件
甚至精光闪亮的一枚戒指
我怎么样才能平静的面对扫帚的来临?
我怎么样才能无怨无喜的
跟着它的脚步轻轻离去?
7
不能不提到你,不可能我能够谈天,谈地,
谈道德和爱情
我谈完了世界最大的官场,神秘莫测的凶狠海

我哪怕最后谈到了亲戚,我还是不能不提到你
我的诗歌,我的命,我的黑夜和让我坚持到现
在的最大的信心
我愿意把你做成蛋糕,我愿意用我一切的欣
喜,悲伤和孤寂
我愿意把所有的时间做成你飘忽悠然的星星火

让它亮起来,死就死吧
我愿意让自己一点点烧尽在你的手里
8山峰耸立,正如河流悠远的逝去,篷帆张扬
水波的手掌拍岸又离去
像一个句号,刚刚画好了最后一笔
一首歌
尾音落在了渔夫的网里
像最远的烟囱带着船帆彻底消失在人间的四季
我在白纸上挥手,我在电脑前挥手
树上的秋天一片沉寂
我坐下来,一个逗号坐下来
我还在呼吸
我抬头仰望着明天的消息。
梁晓明诗论河南大学民生学院 苗霞
梁晓明自1984年开始写诗,至今在三十多个年头里创作出了数百首诗篇。在这数百首诗篇中,诗人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追求“应该有一种声音,在不是声音的地方/他挺身显现”(《声音》)。在我看来,他的声音诉求可以归为两类:一是叮当脆耳的风铃声;一是雄浑尖利的海啸声。前者以《节日》、《以后》、《风铃》、《林中读书的少女》等为代表;后者以《开篇》组诗、《告别地球》组诗、《剥》、《玻璃》、《我将第一人进城》等为代表。对于前者,论者多有提及,但笔者认为恰是后者奠定了诗人在诗坛的地位和价值。这些诗歌,因其独异的诗歌观念、超拔的诗歌想象力、极强的主观表现力、措辞方式的个人性,更重要的是诗对思挺进的幽深等方面,构成了当代诗坛的另一面景观、别一种高度。接下来的阐释主要是针对后者而展开的。
2005年,和多多在海南
初读梁晓明的诗歌,第一印象来自于其语词或狂暴或温柔的感受性,他的诗句总能巧妙地把情感、思想、精神上的感悟化为身体上的感应,把思的震颤、回声延续到感觉(触觉、视觉、听觉、嗅觉等)的边界,仿佛摸到、触到、听到、嗅到、看到那抽象无形的一切。这样一来,其诗句具有可感触性,读者能感触到其思之轮廓、色彩、声音、重量、硬度等。譬如“孤独这块围巾/我围在脖子上”(《半夜西湖边去看天上第一场大雪》);“那曲子像是刚从眼睛里流下来/湿淋淋的都是泪”(《二泉映月》);“阳光在她的皮肤里走动”(《办公的时候》);“时间纷纷从头发上飞走”《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等等。关于这一点,是诗人一贯的诗歌信念和追求。早在1986年创作初期,诗人在其诗篇《诗歌》中就写到:“诗歌沿着我两条眉毛向后脑发展/诗歌拥抱我每一根头发/在每一块头皮上它撒下谷种/诗歌在我的鼻孔里醒来/醒来就迅速张起蓬帆/顺流而下”。对梁晓明来说,对诗的认识是身体的综合反应。直到2012年的《向诗说话》还坚持着:“它是裸体、是踩着你的身体一路走来的/你的欣喜、醉后的悲伤/是无法后悔的你暗自的耻辱”。可以说诗歌是从诗人的身体上生发出来的,带有他的体温。
2006年,和俄罗斯作家拉斯普金在杭州
身体是梁晓明一个隐喻的诗性的思维模式,诗人以此来感知世间的一切物象、事象乃至抽象都是血肉丰满、感性立体的。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散撒在梁晓明诗歌中的天空与大地、植物与星辰,如“大雪”、“海水”、“燕子”甚至于连一些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概念如“时间”、“声音”等,也被诗人冠以“你”、“他”的人格化称谓。身体化思维会造成其语言的感觉化,诗思以温度、湿度、色彩、形状、线条、质地、声音或寂静的形式,进入了其听觉、视觉、触觉、味觉,嗅觉的意义谱系。语言的感觉化也就是诗歌的“诗意”化。我的博士导师耿占春先生说过:“诗意是什么,并非什么缥缈之物,它就置身于纯朴的感性和清新如初的感觉经验中,置身于如雨后的晨曦一样的目光中,一首诗之所以说它没有诗意就是说它的可体验的感觉经验的匮乏。”而梁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给了我们丰盈充沛的诗意化。
2006年,和翻译家阿九、评论家刘翔在杭州
第二印象是其超拔的想像力,在其每一个词语之顶巅及每一行诗句之深谷中涌动着一股独特的想象之光。读梁诗,如同重临想像的没有边界的千座高原。有的想像狂放峻急,可以上九天揽月,下深海擒龙。听听吧:“是谁,在一小包火柴中将我等待?/我燃烧,将时间里的琴弦/齐声拨响/在一把大火中,我的白马出走”(《真理》;“刮过太阳的鼻子 搭过村庄的肩膀/最后我来到天空的瓦片上……驾驶过飞机 潜入到海底/曾经挽着带鱼歌唱……认识月亮的版图 访问过大雨的厨房/用小号把冬天全身吹亮”(《我和革命越走越远》);“所有纪念碑都顶着我的鞋底,风暴挤入我内心……/我洁白的骨头向喊叫逼近”(《刀子》)。有的想像温婉柔丽,浸涌着一种古典诗词的流韵神采。听:“和栏杆一起微笑”(《我和革命越走越远》);“亭子里楹联与黑暗交谈/远处的狗叫把时间当陌生人/介绍给我”(《半夜西湖边去看天上第一场大雪》);“一支荷花几乎是一大把梦想的头发”和“飘带忽然收回的下巴”(《歌唱——献给折磨我,温柔我,疯狂我、遐想我的YKM》);“她笑起来像石头上溅开来的水花”(《22岁时有一个冬天》)。有的想像奇崛吊诡,不惜以芜杂乃至歧义的方式使诗具有多重阐释的可能。如“在眼睫的堤坝上/向大海的更高处眺望”(《说你们》);“我太沉重/一开口你就将步入森林/钢刀将使你重新出血/那片原始的沼泽、那片蒸腾的光/将使你步入危险的峰顶”(《病》);“读到我的脸在一个最小的标点符号上/一个逗号/沿着江南的雨丝丛天上/挂到地下——”(《一点人生》)。至此,你不能不佩服诗人想像力的开阔和纵横捭阖。想象力这匹放纵无羁的黑马随意地穿梭于诗景的各个层面,传递出一种从文本内部扩张来的自由感。
2007年,和台湾诗人洛夫在杭州
无论其想像是狂放峻急、温婉柔丽,还是奇崛吊诡,有一点是相同的,构成其想像王国的材料都是日常事象,但诗人在想像的高飞远举之中去掉了这些现实材料的习惯的传统的意义,用它们建造了另一个世界。至此,想像成了诗人真正的创造抒情的想象。这种意象度集中而锐利的想像方式带来了其诗歌语言的特殊肌质、纹理:一种会飞翔的语言,具有不能为散文语言所转述和消解的本体性。我想,所谓的诗意也就是指此吧。
对梁晓明诗歌语词的感受性和其想像之光的论述只是一种外围式的逡巡,远没有进入其诗歌的内质。那么梁诗的内质又是什么呢?我认为它是一个坚固的核,核的中心是巨大的存在感。对梁晓明来说,诗歌远非是一刹那的感兴,瞬间的哀乐,诗更是存在之思,是对生命的澄澈,写诗就是精神的突进。出于这样的信念,深入、进入成为了诗人内在的努力向度。在《进入》中诗人唱到:“我经历过风,我深入过最早的语言”。进入诗,进入语言,也即进入时间、生命、岁月、存在的深处。诗歌写作是语言和存在同时打开的过程。所以,诗人又唱到:“在棉花地里我深入过季节”(《进入》)。“我能否深入泥土?深入花?”“我曾经深入过最早的稻谷?”(《深入》。“曾经深入人间”、“曾经深入画眉和危岩”、“深入过权力”(《偈》)。这一切的深入和进入无疑是对生命、岁月、存在的多向度、多方面的掘进和勘探。而这种进入深入又是那样的犀利坚锐,原因是“在风的永恒吹佛下/我变成了一把刀子”(《刀子》)。尼采说过:真诗人是用刀子对他们时代的美德的胸膛进行解剖的。对梁晓明来说,这种解剖还是对于自我心灵史和精神史的无情解剖:“哪怕我被颠簸出车厢,在乱石撞头的血液中/我依然坚持在血液中剥、强忍着疼痛朝向往中剥……”(《剥》),使我们领略到了“解剖”的痛楚与入木三分的犀利。难怪诗人会立下这样的誓言:“我将说遍你们的屈辱、光荣、尴尬、丑陋/我用大海的语言,钢铁的心”(《说你们》)。
2009年,和汉斯·布赫在德国领事馆
在进入的同时,诗人也退居收缩,从世俗的存在中退居到个人化的心灵空间。“我也将退居,在娇小的窗前/在自己擦亮的天空之下”(《进城》)。“我越狭小越空旷,越孤独越是腾出了容纳世界的宽大旷野”(《我和诗歌的关系》)。进入,是对“在”的不倦追思;退居,是对“诗”的永恒坚守。退居下来的我甘愿做一棵树的等待“我是树,等待便是一切/我是树,或者我就叫等待”。等待的日子就是做蛹的日子,自己研究自己的脸的日子,是另一侧面的进入。所以说,进入和退居互为条件又互相打开,是个“二而一”的问题,二者构成了梁晓明创作的内在精神路向和致思趋向。
沿着上述的致思趋向,梁晓明诗中的思之在主要有:对死亡的沉思;对时间的沉思;对黑暗的沉思。三者浑融在一起构成了梁晓明诗歌形象中一种存在的音色。
2014年,和诗人胡续东在上海
费尔巴哈说过:世间最残酷最摧残人的真理就是死亡。有人还说过:“死亡与诗歌是钱币的两面的艺术。”是的,死亡是诗歌最持久的赞颂和最伟大的沉思,对死亡的思索是诗人的共同主题,作为一个存在感极强的诗人,梁晓明自不会不去思索死亡。在他那里死亡首先是身体的冷却,声音的消失,视野的消失,知觉的消失,被滔天的水覆没,被无限的黑夜覆没。“最后的钟声终于翻开了我的瓦片/我身体的各个房间都开始冰冷”(《尾声》);“感觉上我的皮肤、肝、肾、肠、肺、胆,/结冰的日子”(《水》)。死之国度是一种黑暗的想象性空间,密实和沉重仿佛使黑暗物质化了,它遮蔽了人物的视线,让人觉得整个世界在垂直地向地狱沉去,“在世界的尽头鸟从来不飞/在世界的尽头我没有消息”(《石碑上的姓名》)。但是诗人不会在这一惯常的认知面前止步,在《挪威诗人耶可布森》中他继续深化这一死亡的命意,在死亡中寻求高于死亡的东西。“他说死/不是死/死/是一缕烟/在空中/渐渐散开/的/透明过程”。这也许是死,但更是变化,死亡寄寓于无限的化身之中,这个过程“已经没有边缘,可到处都是边缘/已经没有了生长,可到处都是生长”(《石碑上的姓名》)。梁晓明的死亡观的实质在于他怀疑在死亡和生命之间是否真的存在对立,或者说它们两者之间是否真有明确的界限。所以,“死去的人在风中飘荡/正如我们在时间中行走”(《最初》),这和存在主义哲学的生死观相吻合,即死亡就在生活本身之中。显然,这里的生死之辩既有传统文化中垂死化生的影子,又有现代哲学中最新的思考。
2016年,和北岛在杭州
弗雷泽曾说过,人是先有死亡意识从而才有时间意识的生物。对死亡的感知理所当然地就会带来对时间的省察。梁晓明还是一位有强烈时间感的诗人,他在诗中多次感知时间、谛听时间,或将时间拉长、变软、无限延伸;或疯狂地扑向时间,攫取时间,在瞬间中感受着永恒。他所注重的不仅是时间的尺度,还有时间的色彩和形态。“时间纷纷从头发上飞走”(《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摹写出时间如惊鸟一掠而逝的情状;“我喜欢风铃/我喜欢敲打宁静的风铃/坐在孤寂的家里,停下来和岁月相依相伴的风铃”(《风铃》),表示与时间缓慢流逝的亲近。有时诗人还会听到时间之箭穿过空气时在耳边留下的寒冷而恐怖的声音,“我的时间不多,我做的更少/我看着坟墓越来越急地向我招手”。对时间的感悟使诗人远眺人的生命整体,为生死之间成长和衰老的急遽短暂而抒情。人,作为生命的个体,尽管有往上飞翔的生命愿望,“眼睛在太阳上生长出旗帜”,但无可阻挡的是“岁月楼梯一样往下去的日子”,死亡的降临是必然的宿命。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历史的片断,“所以你我的脸只是一块蜡,生命是一场风/在夏天的活跃中我们最活跃/在冬天的冰冷中我们又最冰冷”(《问》)。但是,在时间翻飞的手掌下,诗人试图“将时间里的琴弦/齐声拨响”,“从时间中将真理确定”,把写作放在季节的门外,追求高于生命的永恒价值。不由让人想起纪德的“花开在时间之外”,在生命中寻求高于生命的东西。这样一来,“在我的死亡中你永远不死/因为我逝去你再度扩宽了永恒”(《允许》)。思想者会死亡,思想却永远不会止息,思想的疆域会因为思想者的探索而不断被拓宽延展。
梁晓明的写作还从已知的境界向黑暗行进,沉入到黑暗的无限之中。《无论我愿不愿意》一诗抒写的是夜的黑暗如何像潮水一样从“我”的眼睛里一直涌向“我”的心间。人性的幽暗意识、内心的黑暗像夜晚一样,时时刻刻都会降临。无论我愿不愿意,它都会以强有力的方式侵袭过来。瓦莱里曾说过,每个人身上都隐藏着黑暗的东西。这也是波德莱尔在《汤豪泽》的序曲一开始就说的:“任何发育得很好的头脑自身都带着天堂和地狱这两种无限并在这两种无限之一的任何形象中突然认出了自己那另一半”。这种黑暗就是我们各人自身所带来的无限。对之,光明必须正视接受,“遥远的星星自己发光/像一粒粒/自在的萤火虫/它越过时间,独自前行/直到与黑暗相敬如宾”(《无论我愿不愿意》)。诗人看到了光明与黑暗两种势力并辔而行。不仅如此,诗人还有暗中发现亮的能力,希望从黑夜中萃取出黄金”,提炼出“精神的黄金”(《黄金》)。
2017年,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在杭州
梁晓明的上述诗思,从来都没有绝对化,生与死、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永恒不是截然的二元对立,而是对立与对应,互否与互补,如双脚般相互制约又相互提携。“最高的启示/恰恰来自最低暗的触动”(《故宫》);“而最高的责问/也恰恰是世界上最低的责问”(《深入》);“在最上品的歌声中/我恰恰看见下品/最锋利的刀刃口我恰恰看见了迟钝”(《惭愧》)。另外,这里的诗思不是空洞空泛的形而上玄思,而是可触摸的此在生命与历史的感悟。诚然,死亡、时间、黑暗都是哲学上的本体性大词,可在这里,诗人通过对人生经验的艺术处理,将死亡、时间、黑暗等融化在自己的血肉中,在死亡、时间、黑暗中悄然蓄入一己内在的体验,使它们成为对自己生存经验的更高程度的综合。
显而易见,梁晓明是一位哲思型诗人。他曾说过这样的一席话:“情感,这是一柄两面开刃的利刀,幼稚与不成熟的诗人很容易受伤害。为什么我国的许多诗人和许多诗,都把情感当成了生命的归宿?诗歌的唯一家乡和泉涌?这恰恰是一种障碍、一块挡路的巨石。在此,多少人将诗歌转向了发泄(正面的和反面的)?又有多少人青春的才华一尽,便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这也是我国的诗人为什么诗龄短,给人造成只有青年时代才是诗的年龄的错误的传统认识。”当然了,诗性思维包含了多重认知、情感和心理过程的“统觉”,完全用某一种方式是不可能的。但是不同的个体诗人在实际创作中会偏重某些方面。梁晓明无疑更多地偏重于知性和智性,他的诗折射出的是思想的纵深,思想的纵深是沉重的、艰涩的,诗人借助于超拔的想象力把灵魂之思一定程度上转化为身体上的感应,不仅达到了思想的飞翔,还使思想具有可触摸性,而这一切都是被富有启示性的、诗意盎然的话语缓缓泻出的。
凤凰湖诗社主 管:桐乡市作家协会
顾 问:梁晓明伊 甸
社 长:康 泾
副社长:王 净
《凤凰湖》诗刊编委
主 编:康 泾
副主编:濮建镇余 兮
编 委:(按姓氏笔划为序)
王 净余 兮俞伟远
诸 子康 泾濮建镇
投稿邮箱:txfenghuanghu@126.com
“凤凰湖诗社”公众号
编 辑:陆 岸 向守国
技 术:蔡宇玲李 米
审 稿:康 泾王 净
投稿邮箱:fhhgzh@163.com
NO.13
行吟湖畔,诗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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