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莽：湖

湖
李莽
湖是大地上最安静的水域，它的面积有的可达几十万平方公里，如位于俄罗斯南部与伊朗之间的里海，有的小得不屑计算，如青藏高原上那些无名的水洼。
湖也是大地上最美丽的水域。依照词典的解释，湖泊是被陆地围着的大片积水。这就是说，一个湖泊的特征与包围它的陆地有关。湖泊是静止的水，它能够像一面镜子那样映出周围陆地的景物，从而构成新的风景。这是湖泊美丽的重要原因。
我见过的湖泊不多，也许只有几十个，它们大部分都散落在青藏高原东南隅的荒野中。离康定县城二十多公里的高山上，有一些形状各异的湖泊镶嵌在山坳上和森林中。其中最漂亮的一个湖名叫七色海，面积约两万平方米。这个湖泊在阳光下会呈现出几种色彩，靠近湖岸呈浅黄色，趋向湖心依次出现浅绿、深绿、蓝、深蓝和深紫色。原始森林紧紧包围这个湖，森林的后面有几座雪山，灰色的岩壁上覆盖着积雪，一年四季，整个湖的上空都弥漫着寒冷的气息。
在七色海的一个角落，有一眼温泉——那长满绿灰色青苔的湖底散布着一些黑色的小洞，洞里不断涌出温暖的水流，还冒出一些气泡，使空中充满硫磺味。那些温暖的泉水不断提升冰冷湖水的温度，使湖面飘着淡淡的水蒸汽，在冬天，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唯有这个角落热气滕滕，水波盈盈。
在川南的一些荒凉的高地上，有一些湖泊隐匿在潮湿阴森的丛林中。峨边县境内靠近美姑县的森林里，有两个湖泊——大杜鹃池和小杜鹃池。我们到达大杜鹃池时正逢阴天，整个湖都被浓雾笼罩，视线只有几十米远。湖岸的乱石滩里东一坨西一坨点缀着白色泡沫，像一块块剥去了表皮的大面包。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物质，难道有谁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用肥皂制造泡沫？
后来我们在石块下找到许多青蛙，这些青蛙身体呈褐色，只有指姆大小，脚趾上长着圆圆的小吸盘。它是一种树蛙。我们把它放在湖边的箭竹上，它毫不迟疑抱着竹竿向上爬。十几分钟后，它的皮肤开始变色，渐渐地，由褐色变成浅褐，再变成浅绿，最后变成翠绿色，与箭竹的色泽很相近。我们终于明白了那些泡沫是什么东西，这是树蛙的卵。一般的青蛙把卵保存在从它体内排出的透明胶状管子里，而这种青蛙把卵保存在从它体内排出的泡沫里。我们小心地拨开泡沫，看见里面分布着一粒又一粒油菜籽模样的小黑点。
湖边一块石头上靠着一只陈旧的木筏，潮乎乎的木头上长满苔藓。我们站在木筏上，用一根粗树枝把它撑到湖面上游荡了一圈。湖中有几座小岛，上面长着高大的杉树，在雾气中朦朦胧胧。在湖中，我们没有听到其它声音，连鸟的叫声和风的声音也没有，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手中的树枝插进水里的声音。我们在湖面盲目划行，逐渐产生了恐惧感，好像这是一个陌生的星球，我们是唯一的生物。我们摸摸索索回到岸边，留在岸上的人已准备好了午饭，他们钻进湖滩上密匝匝的箭竹丛中采掘了一大堆竹笋，用火烤熟了正等着我们。
饱餐了一顿烤竹笋，我们驱车下山找到小杜鹃池。这两个湖泊相距不到五公里，天气却大不一样，这里的阳关透过薄薄的云层散射在浅蓝色的湖面上，湖面清晰地倒映着湖边的树木。小杜鹃池面积很小，半个小时就可以绕湖一周。透过清亮的湖水，我们发现湖底的碎石头中夹杂着一些玛瑙。于是，整个下午，我们几个人发狂似的在湖水中搜寻玛瑙，然后在岸边石头上又砸又砍，把玛瑙从母岩上剥离下来，装进一只帆布口袋里。黄昏的时候，一些小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聚集在湖边，我们便拼命向岸边泼水，一些银色的小鱼被甩到岸上直蹦跳。我们把它们捡起来装进一只百事可乐塑料瓶养着，用它来喂我们从彝民手中买来的小猫头鹰。
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湖并不是这类充满情趣的湖，而是另一类型：荒凉、朴素、简单而又深奥。1996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们的车在甘孜州一个名叫松林口的荒原上熄火。我们拦了几辆货车，让几个同伴搭车到四十多公里外的八美镇求援，其他的人就呆在山上等待。这一带海拔四千多米，没有人居住，山坡上的植被大多是矮小的野草，被秋天的霜浸染成金黄色，远远近近的山坡上仿佛披上了一层军用地毯。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发现山坡的那一边有一个圆形的小湖，面积约有一亩。它安静地躺在蓝天下，连一丝水波纹都没有。这是一潭不流动的水，它的每一滴都经过草地上的植物根须过滤之后才汇集到这块洼地里，又被太阳强烈的紫外线照射，所以它非常洁净。
这一带有一股土匪经常活动。在我们右边几百米远的山岭上，有一大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它仿佛是巨大面包上的一块烤焦了的表皮，据说土匪们就躲藏在里面。我们的汽车恰好坏在他们的地盘上。下山求援的人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够乘救援车上来。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这儿。或许那些土匪正拿着望远镜在森林中观察我们。前几天他们在附近的橡皮山杀死一个司机，抢走了车上的货物，据说是几台“东芝”彩电。土匪们很少袭击客车，或许是因为发善心，或许他们有顾虑，担心袭击客车会把事情闹大。但是，我们毕竟置身于土匪危险的视线之内，等待着无法预料的结果。
我坐在湖边，久久注视那蓝色的湖面，努力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作斗争。湖面的色彩是纯粹的蓝，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它呈现出蓝宝石一般的光泽。它四周金色的草坡线条简洁，一览无余，没有另一些湖泊四周常见的阴森树木和危岩怪石，从我内心投射出的恐怖便无处藏身，很快就消散在明丽宽阔的空间里。我不相信这样美丽的蓝色会与血有关。那些残暴的事情，如凶杀、抢劫等等，多半只发生在离我自己很远的地方，发生在阴暗、狭窄的环境里，如一座城市深夜的小巷里；或者发生在逝去、传说的年代里，如清末民初。
这一湖纯净的水安静地躺在阳光充足的高原上，反射天空那无限透明的蓝色，毫无令人恐怖的迹象。我躺在湖岸边的草坡上，把视线投向天空。我努力凝视蓝色的天空，渐渐地，这蓝色有了变化，它越变越深，最后变成深邃的黑色。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在明丽的晴空里看见了黑暗。也许是我的眼光穿透了大气层，进入了宇宙空间，只有那里才会有无限的黑暗。我相信这种黑暗是一种永恒的色彩，它或许就是永恒本身。
黄昏时分，起风了。远方有一大团灰色的云块在移动，云层的下部朦胧地飘散开，沿途扫过地面的山坡。那是一团正在降雪的云。随风飘来一些星星点点的细小雪花，一沾到我的身上，它就融化了。这时，救援车到了，是一辆方圆牌农用卡车。司机用钢缆挂在我们熄火的北泉牌中巴保险杠下面，把我们拖下山。转过一个山口时，山坡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男人。他们各自身背一支老式步枪，若无其事地从我们汽车旁边经过。
我回头久久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在他们前方，那个无名小湖在暮色里闪烁着最后的蓝色光芒。毫无疑问，它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湖。
作者简介：李莽，著名作家，入围美国滨江国际电影节编剧、 二十年记者生涯的故事手艺人。他潜心十四年动容之作《屋顶下的天空》，是2017年的热销作品，他用一部尘封在青砖墙里的徕卡相机，穿越小城的百年时空，展现了琐碎与隐忍，背叛与死亡，战争与爱情。
回 音 壁
莽君的文字，适宜在这凌晨打开，与天地静谧合一。适宜用足够慢的速度，感受人与自然的和谐脉动，接通古老的过去。
我相信，这些文字，就是从不同湖水中提取出来的精魂，在时空、灵魂组建的多维世界里，让我们看到自然，看到宇宙。
莽君把细微的观察，精微的思考，用节制而平静语言叙述，每一个文字都折射出五彩的颜色，每一行文字，都十分劲道。原始的野味，惊险的情节，脱俗的净美，很近，又很远，需要我们把想象踮一踮，才能抵达。
莽君的文字，适宜在宁静中走进；或者说，走进莽君的文字，便获得宁静。心湖中，无风自有涟漪。
别院主人：刘小芳，四川省双流中学语文教师，全国语文教师教育研究中心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学作文教学研究》2018年封面人物，2018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荣获“区十佳青年教师”“市优秀教师”“市学科教育教学先进个人”“市优秀班主任”“全国青少年文明礼仪优秀工作者”“双流第九届学科带头人”等荣誉称号，荣获全国说课特等奖，荣获成都市赛课第一名。主攻记叙文、议论文写作研究，和诗歌、散文阅读及写作研究，追求诗意地行走，在《散文诗世界》《青年文摘》《四川日报》《四川文学》《草堂》《星星》等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四百多篇（首）；在《语文教学通讯》《语文世界》《新课程研究》等刊物上发表专业文章十几篇。出版有关诗化语文的诗集《长成一根苇草》（著），出版有关地震的诗集《震星》（合著），出版教学研究专著《概括与反概括——语文思维的双翼》（合著），有散文作品被选编为中考阅读练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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