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思齐学塾》第一章(三)儿大也不由爹

第一章
三、儿大也不由爹
我们的爷爷走得很慢,他差不多是挪到学塾门口的。
门上的对联有点斑斑驳驳了,但却没有被哪个小孩子撕破。书中乾坤大,笔下日月长。十个大字,正在迎接着我们的爷爷。
唉,这书,这笔,以后,得往哪里放呢?
我们的爷爷有点悲不自抑了。
他又抬起头,“明德惟馨”,四个大字的横披。
也是他的手笔。他一直对自己的书法看好。几十年里,自己用心于颜体,后又转学董其昌。“明德惟馨”,这四个字怎么看都还是有董其昌的影子的,清新飘逸,这字里是有了,骨力稳健,这几个字里,也看得出。
对自己的书法,我们的爷爷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爷爷的心里还有个邓石如,邓石如的篆书也写得那么纵横捭阖,隶书貌丰骨劲,楷书踔厉风发,大草气象开阔。“疏处可以跑马,密处不使透风”。这人太神奇了,“四体皆精,国朝第一”,谁还学得来?
大门挺重,吱呀一声,推开。我们的爷爷又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私塾的正南面的墙壁上,是五个大字:忠、孝、礼、义、廉。五个字都写在红色的圆圈里。现在,它们像五只眼睛,看向我们的爷爷……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些孩子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跳房子的了,耳边又似乎响起“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的童声,另一边,更高一级的孩子们则在诵读“沧海桑田,谓世事之多变;河清海宴,兆天下之升平……”
我们的爷爷长叹一声,竟然就被《幼学琼林》上的话说中了,当今差不多河清海宴了,可是在咱方家,倒真的有了点沧海桑田的味儿。怎么这学塾说要关门就要关门了?
抬起头就看见檐头的“采芑堂思齐学塾”,我们的爷爷天天看到它们。这七个字,很大,黑色的字,外边都钩了红色的边儿。牌匾左侧,落款是两排小楷:“庚午之岁洪武二十三年方绍裘敬题”。
老祖宗的书法,苍劲有力,配以这一块苍老的柏木板,更有着一种饱经沧桑的气韵。
七个字,像七盏灯,照着每一个走进学塾的人,又像天上的七星,照着你的来处,也给你指着你的去处。学塾正堂里,贴在墙壁上的碑铭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方同鹤赐进士及第”,“太常寺正卿方铭子明敬书”,“翰林学士方承先子裘先生还乡敬立”……瞧瞧,这些人,哪个不是光宗耀祖、让方氏族人骄傲的子弟?都是从这思齐学塾走出去的啊!
五百多年了,老祖宗的字!唉,五百多年了,一代一代地,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总算传到他这个子孙这里。可是,在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却要关门大吉了。这,你说这,怎么向老祖宗交代呢?
“唉!”我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私塾堂屋门上的锁,然后推开大门,走进学塾里。
虽说学塾没有真正关门,其实,庄上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要入新学了,他们不来这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院子里一片阒寂,屋子里更是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
爷爷慢慢走进东边自己的书房,铺开信纸,从笔筒里拿出毛笔,向砚台里蘸上墨,然后,开始写信。
他要写封信告诉大儿子,思齐学塾终于要关门了。他没有想到,也想不通,方氏数百年的思齐学塾怎么会在他手里走到了末路。他真的想不通。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也没有关闭学塾的道理啊!从春秋战国到明清民国,什么时候会有关闭学塾的事?就算有了新学了,你学你的新学,我做我的私塾。你随学生往里去嘛!
现在,真的不明白这个世道这个时代了。
我们的爷爷继续写道:
“学塾诸帮工者,亦皆遣散,各找营生。可叹为父,今后可做何事,能做何事,尚在未定之数。目今芦垛村正在搞互助组,田里生计,一直是你母亲操持。也许,为父尚可在互助组里做点力所能及之事,譬如,记工记账等。吾儿勿念。”
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人,现在没法子教书了,在乡下,又能干什么呢?其实,差不多是个废人了。我爷爷想到这里,内心不禁悲凉不已。良久,我们的爷爷又蘸了墨写道:
“所可惜者,我穷毕生精力,开始整理编写思齐学塾的童蒙读物《思齐童蒙训》,看来,是无法编撰结束了。唉,现在就是编撰成功了,也用不着了……
“为父已过知天命之年,却未知前路茫茫所向何去。又念汝弟德凤,虽也学问满腹,却不思进取,日以赌博为生,屡教不改,长此以往,前程堪忧!日前已然谈下婚事,西巷李家大女儿粉香者。大年一过,便行定亲之礼。吾儿如能抽身回家省亲,则大好,李氏一门,也会觉得很有面子,毕竟,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如不能,则不妨家书一封寄达汝弟之手,让他代向李家问候。吾儿手头如果宽裕,也可寄些钱物回家。家中贫寒,累及于你,为父心中甚是愧疚。
“怀珺、怀珏,均已经长大成人。怀珺今年十八岁,怀珏也已年方二八,恐怕日后也要烦劳你这位长兄将此姐妹二人择佳婿而适人。念及此,为父更是惶愧不安。毕竟,你今年也才二十有三,一个大家庭的担子,你恐怕还真难扛得起来……”
我们的爷爷意绪索然,这哪里像是写信,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了。
想到这里,爷爷恼怒地将毛笔往砚台里一掷……
猛可地,我们的爷爷听到了几声钟声。是从后庙那里传来的。
后庙在村子北面。前庙倒是与思齐学塾隔河相对。
后庙那里终于有一天传来了钟声。那么远,可那钟声却特别清晰。声声送入耳鼓,声声敲在我爷爷的心上。
区里已经派了两个小学教师来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巧得很了,听说是一对未婚夫妻。男的叫周森林,女的叫苏雪梅。两个人在这个小村子里做老师,一个教语文、数学、体育、政治,一个教美术、音乐和常识。全芦垛村人都被喊到前庙门广场上开过会了,会上都宣布了,所有的学科开齐全了。不像过去在方云卿的学塾里,只学四书五经和大仿。现在,学科全开出来了。大家只管把孩子送到新学堂去。
现在齐了?就是说我这里从来不齐了?语文!政治!不就是国语课与修身课吗?这名称一定要改吗?国语跟修身,一门课上解决不就可以了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一直在讲着的吗?
改就是新社会,不改就是黑暗的旧社会吗?
搞不明白。
对了,还有,学校有了新名字,就叫芦垛小学。按村庄的名字来了,不叫什么思齐小学了。
我们的爷爷知道,最终结果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怎么会用他的思齐学堂的名字呢?思齐,思齐,见贤思齐,多好听的名字。还藏着方家对远祖的追念。慎终追远啊!多么好的东西。可现在,芦垛的人不要这些了。
也不是芦垛的不要这些,是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发话了,你又能怎么的吧?
我们的爷爷这些天一直坐在学塾里,发呆,一副茫茫然的样子。有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掐掉砖缝里的青草,有时候,他会把墙角的蜘蛛网清理掉。再不,就是到那块有了几百年岁数、打了米字格的箩底砖上,把毛笔蘸了水,在上面笔走龙蛇一番……
明明知道这里有一天会拆掉,可是,我们的爷爷捱着,巴望着能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当然,爷爷又哪里不知道?现在,家族散了,族里的人于是就说了,这族产,还是要分掉的好,一定要分掉!
方家,芦垛村的这个庞大家族,一夜之间,突然变得七零八落,一下子,像鸡蛋散了黄……
学塾这块地面,再也不能算是方家的了。学塾身子底下这块地,已经是公地了。闻尚田早发话了,要按公地处理,该分给谁家做宅基地就分给谁家,公家说了算。至于屋子上砖头啊瓦啊橼子啊屋梁啊什么的,方家人自己商量着分到各家各户。
方家的人,耳朵都支楞起来了,眼里也瞅着学塾上的这个砖啊瓦的,我爷爷是太明白家族中的这些人了。就像老大方云山,屁股底下的这张太师椅,他就看中了,都唠叨过好几次了,他是家族中最年长的,就得要下这个太师椅。
爷爷最想要分到的是那块匾。那块匾,族里很多人在说,一个破柏木板,几百年了,能有什么用?还是归二先生吧!二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本应归他。
这倒正中了我爷爷的下怀。他确实想要这个牌子。这个牌子在,就是学塾在。牌子没了,学塾也就没了。
这学塾,早晚是要拆的。
但我们的爷爷还有盼头,心里存着一份侥幸:也许,没有人来强拆。毕竟,大儿子现在是在外面打过仗,吃的是公家的饭。说不定大儿子会替他挡着,方家学塾,幸许还能留下来。
我们的爷爷在学塾里发呆、胡思乱想的第二十三天上,我们的父亲写的家书到了。
这次是从江城来的信。我们的父亲应该是两年前去到江城的。去江城之前,我们的父亲应该是在惠城。在江城待了两年,一直是在上什么速成中学。现在,中学快毕业了,准备在毕业典礼之后,就结婚。校长就是证婚人。请父母大人也都来江城,参加儿子的婚礼。日子定好了,是在公历七月一日,中学毕业那一天。
全家人都兴奋,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只有我们的爷爷脸上不冷不热,看不见阳光灿烂,也看不到阴转多云,但心里着实是兴奋了。方德麟这小子,到底有出息了。现在,竟然要爸爸与妈妈妈一起去江城参加婚庆。
新娘是沪上杨家的姑娘,叫杨素素。
这事儿让人高兴啊!我们的奶奶也兴奋,你看看,都坐不像个坐的,站不像个站的了。娶了房儿媳妇,没有花她一分钱,能不开心?可嘴上却说,这田地一时间怎么离得开人?这家里的一摊子,又怎么丢得下?我们的爷爷心里明镜似的,这女人,是想去江城一趟的。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江城有多大,江城有多远。当然,我们的爷爷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的爷爷在纸上走遍了大半个国家,也走遍了上下五千年。可是,他真是个秀才不出门。
我们的爷爷知道,好儿郎是要出去走一走的,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不,就像他的大儿子一样。这不,只有出去走一走,人才能真正有出息起来。
我们的爷爷本没有去的念头。但他是一定要去的。他是一家之主,是做父亲的,也是做公公的,怎么能不去呢?
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乐意,这小子,都快结婚了,才把事情告诉家人。
一点儿礼法都不讲了。
唉,新社会了嘛,哪还要那些婚姻大事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再说了,你能给大儿子做主,在芦垛村娶房媳妇?你相中的人,儿子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
儿大不由娘。哼,错,儿大也不由爹!
话虽然这么说,方家老大方德麟要在江城大婚的事,一下子传遍了整个芦垛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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