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大峡谷（组诗）

黄山：大峡谷（组诗）
树，在一个人的视野里茂密
作者：黄山
三十年前，在特克斯，一棵年轻的树，融入了一片林场
那片林场，在一个人的视野里开始茂密，蔓延为浩淼的森林
那个人，就是融入林场的那棵年轻的树，现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了
酣畅的风，穿过那片无垠的森林
酝酿着海的波涛，浪花盛开
黎明后时分，鸟儿们争先喧哗，歌唱新的一天的欢乐
金丝雀最先抵达靠近溪水的树
鹰把握着云的旋律，缓缓地移动
一只啄木鸟，在晨光里梳理它光辉的羽毛
一只松鼠跳跃在树与树之间
森林里的空气，像外星人光顾草原一样新鲜
远处有骏马奔腾，骏马出没在河谷的中央
在特克斯，树与树之间，亲密热烈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距离很短
恒久地相守，令岩石融化，岩石化为肥沃的土壤
一只豹子，在那片森林中安静下来
前日的一场雨，使树下的蘑菇迎来了自己的节日
蚂蚁们只管搬家，它们快乐地工作着，阳光照耀着它们健康的步伐
当我弹着琴弦，一边歌唱一边来到特克斯河谷，森林愈来愈辽阔了
每一棵树，都是那么英俊、伟岸，婆娑如华盖
呵呵，我听见一棵树过来给我打招呼，我知道，我们三十年前就是好朋友
老房子
作者：黄山
抚摩一张旧油画，我看见了老房子
我已经早在它老去之前，先老了800年
这一瞬间，月光照亮了我的衣服，它们又旧又老
我拄着一根拐杖来看伊犁的老房子
在特克斯，我看见了它们
它们都穿过了岁月，像我头上的角一样苍老
老房子里响着昨天的话音
有几个清朝的人，在讲话
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他们的影子藏在房子的影子里
我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多么想念这些老房子
它们是这样亲切，紧紧抓住我的梦境
我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到老房子的院墙、屋檐和门
在伊犁，我很想走进一座老房子
我犹豫了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进它
老房子太老了，快要超过一头成精的牛了
老房子就那样变成我未曾探究的历史
老房子在黑夜里发出独特的声音
听懂它的人，已经远去，一棵老树，在附近站立
我在老房子的周围散步，冥想
日子多么平淡
这正是我一生都追逐的境界，我的杯子倾斜了，水从杯子里溢出
矗立在远处的云，让天空有了一种姿态
天空俯视着这些老房子，激动不已
我一招手，天空和云就走了过来，靠近老房子
草原石人
作者：黄山
在特克斯，找到草原石人的方法就是走累了歇歇
连牛羊都喜欢青饲料，人累了就得歇歇
那些热爱文科的人，喜欢摆弄历史，其实历史有什么呢
治疗疾病的，往往并不是医生
当我病了，草原石人就拍拍我的肩膀
我一旦醒悟，草原石人就一动不动
起初，草原石人，在辽阔的旷野独唱歌曲
后来，其他石人也不再守口如瓶，纷纷加入合唱
收录机一阵眩晕，一只野兔和它撞了个满怀
草原弥漫着石人的守望，远方很远
远得像一口枯井
空心砖垒的井壁，偶然只有青蛙的叹息
戈壁上奔跑的石人，也来到了草原
拉拉队是那些风，风像一些疯孩子
石人不喜欢吃八宝饭，却喜欢面条，菠菜的或蜂蜜的
洋芋也是石人喜欢的食物，洋芋就是土豆，土豆就是马铃薯
当年贵妃都喜欢洋芋，洋芋就变得紧俏了
石人与贵妃观赏荷花，觉得荷花与洋芋花是多么不同
在冬季，那些藏在山洞里的石人，忍受着穿堂风的肆虐
诗歌和音乐拯救了他们
他们在低温的环境里相恋、一起看月亮
一些灵敏度很高的草原石人，实际上来自另一个星球
他们是另一个星球的艺术家、乞丐、演员、初恋者
他们像水蒸气一样在他们那个星球蒸发了，却出现在这里
愚蠢的人用钉锤猛烈敲打石人，唤他们醒来
想让他们唱唱秦腔或河南豫剧
这一切，都是徒劳，就让他们沉湎于瞭望吧，阿门
狐狸的清晨
作者：黄山
在特克斯的森林和草原，清晨来得特别早
那是狐狸的清晨，以第一只狐狸的出现为分界线
一边是黑夜，一边是黎明，中间是狐狸的尾巴
整个清晨都是狐狸的，狐狸勤奋极了
它们早出晚归，总是赶在野鸡出没的地方提前埋伏
它们经常堵截野兔，使那些可爱的野兔领略生活的艰辛
清晨，在狐狸的视野里，慢慢明朗
狐狸都是妖精或未来的妖精
清晨被它们打扮得很美，很妖娆
对于一片森林，没有妖精是多么乏味
草原也是那样，没有妖精，草原就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了遮拦
悬念总是在每一个清晨揭开谜底，狐狸总能稳操胜券
在特克斯，真想为每一只狐狸写一首诗
或者为一只狐狸写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首诗
清晨就那么一小会儿，清晨像狐狸的尾巴，一闪就不见了
在清晨，狐狸的眼睛摄人魂魄
遇见狐狸的人，都难以自拔
就像一只绵羊，遇见了一只饿狼
其实，狐狸并不是那样
每一只狐狸，都超出人们的想象
它们是那样温顺，只用灵魂捕捉猎物
在特克斯，森林的清晨，是狐狸的清晨
草原被狐狸叫醒，草原开始有了灵气
特克斯河谷生动如昨，狐狸浅浅地笑了
一棵青草的历史
作者：黄山
暖和的冬季就要来临了，小草苏醒了
在特克斯，一棵青草的历史，足以让一千二百个博士研究到毕业
或者让一位青年，从18岁讲述到八十岁
太深沉了，这小草，颇有些思想
连天上的老鹰都为之颤抖，那是激动的表达
鹰多么快乐，它发现一棵青草的快乐，更长久
真正的历史永远不可能写在教科书上，包括一棵青草的历史
它只能生于民间，融入民间
在民间，传说总是古老的，有无数个新鲜的版本
一棵青草的历史，在空气中燃烧，传播
那些头发花白的学者，手扶一棵青草，感慨万千
他们已经老了，而一棵青草，却永远年轻
一棵青草的历史，远远地观察着我们
我们一举手，一投足，它都铭记着
在特克斯，一朵云，会飞出天外，一棵青草却把根牢牢扎住
我20岁的时候，抚摩过一棵青草
现在，我还不曾为它哭泣，它早已笑逐颜开了
一棵青草告诉我，冬天就要来了，冬天是暖和的
在特克斯河谷，我披着皮大衣，就着一盏豆油灯写诗
这时，一棵青草来到我的近前，它摇晃着瘦弱的身躯
夜晚的风，呼呼啦啦，把它吹向我的怀里，一个劲地扑打，撩我的心
苹果还没有熟
作者：黄山
旷野都是绿色，思想家在绿色中思索
羊们已经回家了，牛也回家了
愉快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散步的人，渐渐淹没在夜色里
夜色里的特克斯，为闲逛的人铺平了道路
苹果还没有熟，熟的只不过是人们的心情
苹果树是一道风景，苹果也是
养蜂的人，走走停停
他们总是眷恋那一望无际的苹果圆
哈哈！我在一棵苹果树下等苹果
我等着一个苹果成熟
那个苹果与我有缘，我白天和黑夜都在等
一个苹果从我眼前飞走了
我知道，那不是我要等的苹果
我等的苹果，还没有熟
雨就下下来了，雨打湿了我的头发、眼镜、衣服
在雨中，那只我等的苹果更加鲜艳了
它被雨淋湿了，不住地摇头，表示它并不想离开
我在一个窝棚里躲雨，我想着那只苹果
那只苹果经历过风，现在正经历雨
风没有带走它，雨也不能够让一只还没有熟的苹果屈服
我在窝棚里架火，烤衣服
借着火光，我看看书
夜很深很深，我想，我等的那只苹果，还在那棵苹果树上
我在想，等雨停了，我就跑去看看那只苹果
我在这么漫长的夜里，独自一人，等那只苹果
窝棚里有柴禾，柴禾燃烧着，散发出草木的清香
在特克斯，我等的那只苹果还没有熟
那只苹果在雨夜里，离我十步之遥
我看不清它雨夜中的样子，我想象着它，成熟的时候
午后的麻雀
作者：黄山
美好的事物总是在午后出现，比如一群麻雀
平静的草原上叽叽喳喳
特克斯大峡谷的灵魂，发出绝妙的回声
这群喜悦的小精灵，擅自落到我的脚下
让我迈不开步子
麻雀们顽皮成性，谁也没有办法
阳光追逐着它们的羽毛和跳跃、飞翔的痕迹
它们的降临，令那些微小的草木颗粒颤抖
一只虫子，拼命奔逃，后来发现它被麻雀包围了
两只野兔听见麻雀过来了，纷纷前来打招呼
野兔好长时间没有见这群麻雀，它们发现那些增加的麻雀
麻雀们异口同声地对野兔说：“下午好！”
我挥挥手，野兔扭头跑了
在特克斯的这个午后，麻雀像成群结对的诗歌一样散落在草原上
我摊开掌心，请它们飞上来
我说：“小麻雀，你飞到我的掌心里来吧！”
麻雀们一阵喧哗，犹豫了再三
最终，有一只胆大的飞了上来，我的掌心一暖，又一只麻雀飞了上来
麻雀的嘴小巧玲珑，像被精心雕琢过的宝玉一样
我顽皮地向着麻雀吹风，麻雀眨眨眼，胸前的羽毛成波浪形
麻雀叫了几声，说：“秋天，来了……”
海贝化石
作者：黄山
特克斯大峡谷，像一幅幅年画
缤纷的蝴蝶在峡谷中，翩翩起舞
有胆识的鱼，从石头里游出来，同蝴蝶会面
还有那些诚实的海贝化石，有时激动起来
它们回顾辛酸的历史，想起三千万年前的家园
那时，特克斯是一片大海，海贝们在海底做游戏
三千万年后的今天，野葡萄漫山遍野
往返于大峡谷中的黄羊、小鹿、棕熊、狐狸，都来造访海贝化石
它们终究晓得了，它们原来都是一种又一种鱼
落寞的海贝化石，激动起来就唱歌、跳舞
寻着大海的遗迹，人们兴致勃勃地来了
有拿放大镜的，有拿显微镜的，有什么都不拿，只带着自己的眼睛的
当时间成为泡影，大海就离开了鱼们
一条全身有斑纹的鱼，游出大海，就变成了一匹斑马
大峡谷里有古人遗留的瓦砾，最多的还是石头中的鱼和海贝们
在海贝化石的另一侧，海象也在石头中游泳，姿势优美
哈哈！在特克斯大峡谷，我一边与鱼和海贝们说话，一边挽袖子
我想走进神秘的石头中，同它们交流，查询一下自己原来是怎样一条鱼或海贝
呵呵，在特克斯大峡谷，我想我没有做过鲨鱼
我也许就是那些海贝化石中的一个，我跑出来了
现在，我还没有翅膀，不能作为一只雄鹰，高高地翱翔蓝天
我一辈子都与陆地为伍，缓慢地行走
我离开大海已经很久很久了
三千万年前，作为一个海贝，我在海水里写诗，大海，是我写不完的稿纸
大峡谷
作者：黄山
大峡谷开满菊花
盘羊跑来跑去
天边燃烧着圆圆的火焰
一群民工放下自己的行李卷
他们犹豫了
他们想，天堂就是这样的吧
古人的瓦砾多么温暖
手提暖壶的少女
从书里走出来，茶就诞生了
大峡谷里不知道有没有鲁迅
何首乌有吗
狐狸是有的，狐狸跑过来，报名
喜鹊在这里驻守了很多年
现在迎来了我们
我们全是狐狸，另一种狐狸
我们与大峡谷里的野兔狭路相逢
野兔上下打量了一下
野兔就笑了，野兔笑起来很滑稽，豁豁嘴
大峡谷有时也爆发一点情绪
它让河流九曲十八弯
河流很疲惫，就做了俘虏，乖乖听从大峡谷调遣
我在大峡谷里作画不多
仅仅画画眼前跑过去的狮子
那么威风的中华狮，几笔就被我捉住了
我多么想像那些黄羊、燕子、麻雀、野兔一样在大峡谷安营扎寨
把我那些书籍搬过来，还有猫
我每天用清冽的甘泉喂养我的诗，让它活得潇洒滋润
作者简介：
黄山，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黄山思想录》等数十部作品，多部著作被译成英文、俄文、阿拉伯文、西班牙文、法文等语种出版，有著作参展第61届法兰克福书展。现居新疆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