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诗歌选本–胡弦诗歌

胡弦诗歌
患糖尿病的父亲
到了晚年,糖在父亲体内突然变得疯狂。
这个毕生吃苦的人,遇到了糖做的坎。
是的,他从不吃糖,即便是在只有
红薯干吃的岁月,他也会说:太甜了!
意思是,那干子上的霉斑、硬痂,都是可以下咽的。
而现在,他身体里哪来的那么多糖?
血里,尿里……搞哗变的
都是他从不打算拥有的东西。或者,
是糖在反对这个身体,因为,它从不曾学会
把握它们,就像他从不知怎样把握幸福。
葡萄糖、蔗糖、麦芽糖、棉花一样的糖……
咖啡里的糖,蛋糕里的糖,巧克力里的糖……
父亲从未碰过它们,而它们是怎样
潜入中国这偏僻的乡村,追踪到了他衰老的躯体?
仿佛所有的运动、凶年、飞蝗和洪水
都还不曾消失,随着
岁月流逝化身为闪亮晶体,散发出甜味,
讨好舌头,和一切关于它们的述说,遇到
卑微的个体时,才突然恢复了狰狞本性。
而我的父亲并不知道,它的肝是一座村庄,
肾是城市,血液如旷野,衰弱的视力
和肿胀脚踝,承担着远大于他身体的苦楚。
看不见的都在黑暗中,他节食,散步,
喝更多的水,黯然于体内小国家般的动荡。这个
自诩从不生病的顺民,被邻里羡慕地称为
儿女绕膝、拥有安乐晚年的老汉,每次
听别人说起他体内正发生的事,都有点羞愧。
他从医院归来,脚步迟缓,坐在
祖传的老屋里,守着药片、针剂、注意事项,
像守着一种不熟悉的劳作……
是的,他已得到了无数医嘱,却仍不清楚
自己的一生该如何收尾。
后 主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认作美狐。“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总是多于想象。”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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