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荣:
七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创作。有作品发表于《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北京文学》,个人著作有《时间在这时候慢下来》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瑞安市作家协会主席。
女 儿
刷拉刷拉地削铅笔,或者用一块小橡皮,擦去一些错别字刚上一年级的女儿长得像一只瘦猫她趴在饭桌上,做作业
下班的路上我是常能看到她的硕大的书包常遮住她的整个后背她欢天喜地的跳跃着吃力地跑到我的跟前——跑到助动车——我的大腿之间一路童颜粉红地回家——她挺直的腰身背负着整个时代的重量
硬 币
生死就像硬币,它会随时向空中抛出——线条终于伏地后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人生短短几十年呀,正面当然占据大部分时间但背面的力量不可忽视——在空中翻转的瞬间生老病死轮回闪现它们之间仅隔一层薄薄的厚度
肉 案
一个眯缝着眼睛的猪头被劈成两半
人世的喧嚣
对它已无意义还是不屑一顾
它的肝,它的肠,它的肋骨
被分置在案边,一个大婶把它的一大块股骨
剜走,后一分钟,心也被买走了
它依然无动于衷
——“一头被松弛了筋腱的猪”
此时,一把尖刀,两把剁刀
就放在案板上——
——不睁开就是不睁开
——但为什么,我的心砰砰直跳
打 铁
打铁就是把心打碎,变成粒
再把粒,打软,变成心
“哧”地一声,淬火,再回炉
这时候的铁,蓝幽幽地
有着王者的尊严
它的气息是王者的气息
它的伤疤写满了庄重
你找不到它的弱
它的脆,它的虚,它的软
最后出炉的刃
向前一挥,枝桠纷飞
向后挥舞
白云失色。向上,天飘雪。向下,地穿孔
银 匠
正午的街市,行人三三两两
走过卖印度花瓶与绿松石的店铺
空落的寂静,把叮当的打银声
传得久远,远到这条青石板路的尽头
家家窗台上:一盆盆黄花在风中摇曳
银器里是否藏了月亮
它们隐隐的光亮
是匠人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
——上面有北斗星、金星与流星
小的东西
我喜欢小的东西
小山岗,小树木,一块可坐一下的小岩石
如果我真的坐下
我会看一只蚂蚁,两只蚂蚁……爬过一片树叶
两粒鹅卵石,向上爬
在溪的上游的小溪涧
飘着几朵小云朵
我和一只斑鸠探头探脑
它掠下乌桕树
我跃过溪流,坐在临溪岩石上
针状的小鱼一定捉不到
但我可以用心把它们带走
伤 逝
一匹白马游走于山径
马鞍上骑着一个白人
清脆的蹄声,衬出我的苍老
却并不妨碍我
立在春山
聆听新叶舒展的声音
坐在云端
其实是风托起我的杯盏
顺势托起我
我汲些茶,顺便坐在云端
面前的石桌,石凳,托不住我
四周的苍松也无能为力
夜色被风吹开一点
被月破开一层,刚好让我看到一只喜鹊
两只猫头鹰
身后的嫩芽一定在舒展
声响类似远处的虫唧
鸟儿,一只低吟
另两只静默
它们看着星光——
我们被茶水泡得如此寂寞
褐 云
褐云布上她的脸庞
遮不住眼角的细纹
一个过去的美人
歪着头看书
细语慢声地说话
喜欢正视外人小小的鼻尖
一个旧年代过去了
它的美人模式
依然散发出,让夕阳
也追不上的气息
一个旧年代的美人
凝固着,在体制里
有着不确定的情节和
决然的结局
天降大雪
寻梅去寻梅去热爱白雪的人喃喃自语你看这场大雪林黛玉走在最前面
菜梗、煤碴卫生巾他们说白雪盖上去就好了你看,清清白白白雪很痛苦
1992.11
白马黑马
黑马能溶进夜色
白马却让月光更有诗意
让白雪更亮
黑马能熔金
以它生风的四蹄
让夜色越发深邃
白马在雪地悠然地迈步
它嗒嗒的蹄音
震撼一树的梅花
雨中游国清寺
怕惊醒满寺的幽静其实幽静的是心情,不是雨声檐下,传来经幡的轻碰天地一片空寂我的心像檐下一只空空的瓦缸在叮咚叮咚地发出空响空到寺空了雨空了心空了只遗一株隋梅翠绿在秋雨间
父 亲
一个细节,一千个惯性全家睡下了,您独自蹑下木梯把门窗拍遍让我措手不及的您的猝然离去,未留下一句话把您的身子从异乡搬回家禁不住问:您最后的话呢一道白光,被时间收去不再言语,也无可挽留黑白棋子,您的体温晶莹的杯盏,您的痕纹那把二胡不说话了陈年的吐痰声也失去了桌上,一本章程摊开、合上迈进房间,再不见您站起,说:“舌尖埋着是非。”倏地您的身子漫天倾斜下来您开始割开地平线与秋天深夜,我迈下木梯把门窗拍遍一种荒诞隐隐袭来:挽留或责任
母 亲
那个躺在冰棺里的人,从此
远离了口齿不清
失禁的大小便、与半条僵硬的喉管
2012年11月6日13:22分
她带着自己永远的秘密
现在,她坐在轮椅上
眼神一动不动
一只手紧握着生活
一只手无力地垂落
不知披在她身上面的阳光
是否给她以温暖
那只是一小片,一小片
我知道她的心里
一定在呼喊着什么
——有时不免发出巨大的分贝
“是妈妈呀!”
对于我们的调皮她有无可奈何的眷恋
我们姐弟几个都喜欢摸了又摸她的脸
岁月已经穿不成一根线了
生活却硬要穿过针眼
灵床上,她的嘴巴还张着
我赶紧拿手轻轻抚上,抚上
妈妈,妈妈,从此您眼里的苍凉
将漫漶我们以后的每一个日子
少 年
当我与一位小学同学相遇从她话语中带出的不仅是海是比海更广阔深邃的心情 你看:当一面国旗升起时它升高的绳索在你我的手中,簌簌的寒风里我们的脸比值日的袖章鲜活这时你一定看到了我的固执、我的认真那位没戴红领巾的高个子在不停地挠头发它穿过时空,伸过来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一枚校徽“马屿区五七小学”七个字还在岁月里耀着光芒拔出萝卜,带出泥呀第一次写生是对着一个瓦罐与两个苹果那次比赛我得了全校第二名至于你送我的小刀片因为锋利,我像一支铅笔一样时时掂念着,它一定还紧握在岁月的那一只手里——这一只手,不用那么用力就拔出一个小小的萝卜——它带出的泥巴,分明是一片欢喜的海
树下爬满了青草
那棵树栽在河湾
还有一些树栽在河湾
它们随意地站立着
树下爬满了青草
青草其实不叫青草
它们一片一片地
可以叫静谧、安逸
抑或叫舒适
流水不是很充沛
它们如意,而欢腾着
恣意地淌着
它们腾起的水花
只是生活的一个小章节
就像我们在林间奔跑着
多么专一。它们欢歌着——
一路,你听不见,却时时感受到
日子是
日月轮换,时起时落
一群麻雀
电线杆上的麻雀跳跃,交谈
口舌像弹琴一样
携着心情流动——在落日推出巨大暮色时
想去亲近它们
而它们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地品着黄昏
——品着我的寂寞
讥笑我想飞的心情
一群麻雀弃我在群山里
去不掉自身的重量
火车南去
我一直想象着火车向前冲两边景物后移——河滩,石桥,大雁,芦苇一路甩下汽笛
快意恩仇是什么样子手到擒来是什么感觉火车向南一路喷吐着浓烟像一位周游列国的侠士
——嘿哧——嘿哧——嘿哧
这是一列起步的列车它的速度跟不上时代的浪潮再看动车,它穿山越岭面色凝重:上午车头刚刚拽住一轮太阳雪却把天地濯洗一新如果把动车比作箭那寒潮与夜色算不算一个靶呢
一列动车,狂啸在原野上一路南去